雾楼:“你……”
乔胭抢先开口:“我是小乔,他是阿泽,我们是你从山门外魔族手里捡回来的梵天宗弟子。”
雾楼不满道:“我当然知道你们是谁,我又不是老糊涂了,记性能有那么差?”
谢隐泽在旁边冷笑。
雾楼:“今天谁做的饭?”
乔胭:“我。”
雾楼屁股刚挨上板凳,闻言就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喃喃:“说起来,我是死人,吃什么东西呢?今天我就不蹭你们的了。”
没走几步,被乔胭揪了回来,被迫坐在桌子前面。
尝了一口鱼肉,他露出怀念的表情:“这种把所有食材都变成不能吃味道的手艺,让我想起了我妻子。”
乔胭皮笑肉不笑:“你妻子也做饭这么好吃?”
谢隐泽:“我觉得这句话不是夸你的意思。”乔胭在桌下狠狠踩了他的脚,他只好闭上嘴,安静地端起碗。
饭桌上只剩下迟缓的进食声,艰难的吞咽声。
他难得主动提起妻子的线索,乔胭无比自然地引导起话题:“雾楼,你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雪樱。雪天漂亮的樱花,听起来很美,对吧?”他笑起来,面容竟显得有些稚气。乔胭心头一时有些不是滋味,都因谢隐泽之前告诉她,麒麟寿命悠久,近乎与天地同寿,雾楼看起来这么年轻,很有可能是因为他死的时候刚刚成年。于是岁月和容貌都定格在了死的那一刻。
可到底是什么原因,能杀死一个如此强大的神?
第46章 往事悠悠
他目光悠远, 似是回忆。
“雪樱是空桑国年纪最小的皇女,在她诞生前的一千年,我就已经是空桑国的守护神了。”
谢隐泽放下了茶杯, 眉心聚拢成浅浅的山川:“你分明是神, 为何要去守护凡人?他们人生的长度对你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吧,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确实没什么意义。”雾楼挠了挠脸,“我也不是为了追寻那个才去的。”
乔胭试探问道:“那你是……”
雾楼:“因为我懒。我不想修行,不想打架,也不想飞升, 只想找个地方睡大觉而已。皇帝找到我说, 只要我躺在皇宫里当个吉祥物,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睡很多懒觉, 吃很多牛羊, 我就跟他走了。”
在千年前神明没有完全灭绝的时代,凡人请神守护国家,是需要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的。
遇见那种具有邪性的神, 甚至会向对方索取半国人的魂魄和寿元当报酬。哪怕不是坏神,也会要求大肆兴建庙宇道观供奉金身, 积攒功德。
可几头牛羊就把雾楼骗去了。他是天下第一好糊弄的神。
雾楼:“说起睡觉,今天睡觉时好像做噩梦了。有很可怕的琴声一直往脑子里钻,我活了这么多年, 从来没听过这么诡异的声音!”他忽然打了个哆嗦,疑神疑鬼地看向四周, “你们说, 是不是阎王索命,厉鬼敲门……”
乔胭:“……”
谢隐泽在旁边嗤地笑出了声。
她露出个虚伪的笑容, 催促道:“你还是继续说说怎么和雪樱相识的吧,我想听。”
凡人生命譬如蜉蝣,只在朝夕之间。
在空桑国的日子,和他以往栖息山川河流没有太大的差别。除了多了个奢侈的宫殿,香火蜡烛味儿,以及从早到晚不间断的祈祷诵经声。
每一任太子上位之前,都会由老皇帝牵着来他面前过目。
这天睡梦中,他感到自己胡须被人扯了扯,睁开眼看见个雪团子。
“哎哟我的小皇女!您可收了神通吧!”侍者一个没注意,她就跑到了麒麟嘴旁拔须,吓得侍者本就白润无须的脸更白了,“不可叨扰麒麟尊者!”
雾楼甩了甩尾巴,站起来舒展身子,像猫似的打了个哈欠。
“这次来得好早哦,上次见面,你还不长这样。”
他又睡了多少年?二十年?三十年?
“麒麟尊者,您睡糊涂了吗?”小皇女嗤嗤发笑,“这不是我父皇,是宦官。”
侍者为她的童言无忌而惊骇,恨不得上去捂住她的嘴。不能冒犯皇女,可更不能让皇女冒犯尊者,急得脸色涨红,满头是汗。
这一代皇帝骄奢淫逸,早早就立了太子,连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都轻视了,太子面见麒麟这种大事,只派了个太监来领路。
隐有亡国之兆。
小小的皇女,比太子大上一两岁,站在弟弟身前,已经很有胞姐的气势。
雾楼垂眸,语气淡淡:“凡人生命如同蜉蝣,等不到我记住你们,你们就已经不在了。”
雪樱笑起来:“麒麟尊者,我不一样,你一定会记住我的。”
玩笑似的誓言尤在耳畔。
他看着她,从垂髫小儿变成活泼少女,最后成了沉静而温婉的女子。接着是战乱,雪樱从父亲的尸身上摸索到染血的长剑,翻身上马,成为令帝国闻风丧胆的战将。
历史的车轮滚滚,在不可抵挡的命运面前,一切都是蚍蜉撼树的徒劳。
他死在雪樱死的那天。她一定是在怪他,才会在死后见自己一面也不肯。
乔胭一直想着怎么帮雾楼找到他妻子的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然而却没做什么美梦。
嘶嘶,嘶嘶。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蛇的倾吐星子,阴暗、险恶而密集的蛇鸣回响在耳畔。
窥探他人的回忆不太好,可这不是乔胭能左右的,像现在,她又来到了不知谁的梦境里。
一座暗无天日的高塔,池子里装满的黑色不是水,是一条条扭曲纠缠的蛇。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池底。池子的边缘,有不少小蛇往上爬,还没爬出栏杆,就触碰到了结界,被灵气弹回池底。
一个看不清脸的老人牵着孩子站在池边。
她不认得老人,但一看就认出了谢隐泽,脸蛋微圆,肉乎,瓷白如雪,眉眼黑得像寒潭,那股冷冰冰谁也瞧不起的劲儿,一看就是他。
老人问:“泽儿,你是勇敢的好孩子吗?”
孩童没有回答,纤细的眼睫垂落,罩住了漆黑的瞳仁,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
老人是很高大的,哪怕已经老了,依旧可见年轻时的颀长强壮。
他半蹲下来,扶住孩子的肩膀:“爷爷也不想这样做,但你父亲是魔族,你住在梵天宗,会令长老们不安的。蛇池不会伤害你,只会压抑你血脉中属于魔的那半偏执和戾气,你看,是不是每次从蛇池出来,心中的躁动都会平复很多?”
眼睑下那方浓密的阴影轻轻颤了颤。
“可是,蛇咬,好疼……”
老人安抚地拍打着他的后背,慈爱、怜悯又和蔼:“你想让爷爷失望吗?”
幼小的脊背轻轻颤抖着,到了某刻,毫无预兆地停止下来。他抬起面无表情的脸,走进蛇池。
蛇池像起了波澜的池水,一条又一条的黑蛇争先恐后缠上他的足踝,接着是小腿、腰部、胸膛。他张开手,向后倒下,蛇池像看见可口的饵料,争先恐后地缠绕着狂欢。
这些蛇从小被他的血肉被饲养到如今,除此之外,什么别的也不吃。
獠牙啃噬血肉的触感似乎也通过梦境传了过来,睡梦中,乔胭蜷缩起来,像一个蜷缩在母体里的婴儿,额头都是冷汗。
从黑暗中走来,满头雪白长发的青年正是流泉君。
老人未回头:“泽儿如今修为到了何境?”
“师尊,他马上就能突破金丹了。”流泉君恭敬拱手,见老人无有反应,顿了顿,再度补充道,“天下仙宗天才无数,阿泽是头一个在这个年纪冲击金丹的。宗内支持他的九重天上人士多了不少。”
老人:“他人如何想我不关心,我关心还有多久,他才能拿起那把剑?”
流泉君:“快了。”
“哼……快了。上一次你也是这么敷衍我。”
两人的身影在黑暗中隐没。蛇池重归寂静,只能在蛇群游过的间隙里,看见一点苍白到极致的稚嫩指尖。
天光中,乔胭惊悸而醒。
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张放大的脸,把双方都吓了一跳。
乔胭尖叫:“谢隐泽,你有病啊你来我床头吓我!”
谢隐泽一把抓住她丢过来的枕头,脸泛黑气:“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乔胭,我发现你这人心态特别值得学习,死到临头还睡睡睡。”
“这不还没鸡打鸣吗!”
“呵呵,还不是因为会打鸣的前几天都被你炖了。”
乔胭没话说了,拍着心口顺气。谢隐泽观她脸色,差劲到了极点,顿了顿开口:“做噩梦了?”
这不摆着一眼能看出来的事实吗?乔胭翻了翻眼睛:“没呢,美梦。”分明两人都中毒了,可谢隐泽神清气爽,看上去一点也不受困扰。
他毫不客气地点评:“练好幽霜引就没事了,你这是学艺不精的后果——你做什么噩梦了?”
乔胭反问:“你做什么噩梦了?”
他轻抿薄唇。乔胭嗤道:“你都不告诉我,我为什么告诉你。我要换衣服了。”
言下之意,请你出去。
谢隐泽不仅没走,拖了把椅子就在床前坐下了,一条腿翘起搭在另一条长腿上:“你换吧。换的时候我跟你讲点我今早的发现,今天我起得很早,去门外转了一圈。”
乔胭:“……”他根本没把她当女人吧。
她听了一会儿:“打住,你说的门外是山门外?密码你问出来了,还是魔族已经撤了?”
“哦,那个密码是雾楼忘记了,他根本没设密码。”谢隐泽抱着手臂耸了耸肩,“我看魔族还在睡,就溜出去逛了圈。你猜我发现什么了?”
乔胭惊出一身冷汗,快被这人的胆子吓死了,出一点差池他就得折在赤渊手里,说来却轻飘飘的好似只是出门遛了个弯。
乔胭不回答,他站起来踢开椅子,两步跨至她床边,一手曲臂压在床上,双目灼灼道:“整个漱冰境内,都没有超过一百岁的魂体。雪樱的魂魄要么不在境内,要么早就魂飞魄散了。”
乔胭的裙子被他压在了手臂下,乔胭只好道:“做的不错。”
“你说,如果我现在跑去告诉他,他妻子早就死了。雾楼会有什么反应?”
“应该没什么反应。但考虑到我们已经问他要到了解毒办法,食言的话,顶多也就是把我煲成鱼汤,再把你打死丢给魔族吧。”
“要打便打,正好我伤势恢复,要试试身手——你脱我衣服干什么!!”他的尾音被惊去了九霄云外。
第47章 蛟扇折玉
乔胭:“我早就说, 我要换衣服。”
谢隐泽倏地站了起来,像只炸了毛的猫,急匆匆转身, 头发都凌乱了。
他跑了出去, 不多时又跑了回来, 背对着乔胭砰地关上了门。
换了身衣服,可出汗太多,身上还是黏答答的,湿腻得厉害。乔胭打着哈欠煮早饭, 同时把谢隐泽的药煎了。
这药草苦得要命, 单只从药罐子里飘出来的苦味儿,已经苦得乔胭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真不知道谢隐泽每天是怎么把这东西面不改色喝下去的。
雾楼跟幽魂似的荡进了厨房。
“有没有吃的?要生的, 不要煮熟的, 在你手上任何煮熟的东西都会变成很可怕的味道。”
乔胭刚从地上捡起来的白萝卜丢给他了。他用袖子擦了擦,蹲在墙角咔嚓咔嚓地啃起来,整个厨房里除了煎药沸腾的咕嘟声, 只剩下他咔嚓嚓啃萝卜的声音。
乔胭往灶肚里添了把柴,无聊地问道:“雾楼, 你当年是怎么死的啊?”
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杀死一个寿载万古的强大神灵?
啃萝卜的声音停止了。他思索片刻,依旧是一脸茫然:“我忘记了。”
就知道他这记性, 不能多指望。
她又换了问题:“你说,返魂香的毒, 能让人梦见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吗?”
他咔嚓啃完萝卜, 这次点点头,给出肯定的回答:“如果离得太近了, 气息互相纠缠,毒素互相影响,就会。”
乔胭下意识摸了唇瓣。唇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脱痂的时候,留下了一个很浅的白痕,淡得近乎和唇色融为一体。
都因为小boss是个笨蛋,所以连那样敷衍的糊弄都信了。
她捞出残渣,把黑色的药汁倒进碗里。今日特地把药熬得好浓好浓,饭后就端到了谢隐泽面前。
他毫无防备地喝了一口,乔胭等着他喷出来的画面,但谢隐泽放下碗,只是眉头皱了皱,又把剩下的喝了。
乔胭背着手站在他旁边:“你不觉得苦吗?”
“但是不能不喝。”他盯着只剩下一点残渣的空药碗,似乎有些出神。唇瓣微凉,接着尝到一股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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