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熄夜。
梵天宗最有天赋的弟子,青蛾老头的得意门生,最后成了差点屠尽云水境的大魔头。难怪藏书阁里的典籍都修得又乱又薄,还掩盖了谢行殊的存在,多半是怕传出去别的宗门笑掉大牙,嘲弄自家教徒无方。
“他为何会成魔?”
流泉君淡淡落子:“心有迷障,自然成魔。”
“可您本可以阻碍这件事发生。”
“我无法。小乔,我无法。”他放下旗子,直视她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成魔是他自己的选择,偏执是这类天骄的本性,他如此,现在的泽儿也是如此,站得太高就会看不见苍生。”
乔胭哑口无言,凝滞片刻,冷笑:“好一句看不见苍生!那请教掌门仙君,若发妻在左,苍生在右,那是要看至亲妻儿,还是先看天下苍生?等等,您不用回答了。”她想起什么,自嘲一笑,“从我母亲看来,我已经知道您的选择了。”
这话像一只毒针,尖锐地刺入了他的眉心,叫他整张脸麻木如坚冰,眉尾又近乎神经质地抽动着。
流泉君第一次对女儿冷了脸色。
“朱雀皇室妖孽乱道,大夔疆土旱灾连年,若修道之人都袖手旁观,黎民百姓又当如何?”
“若事实的真相如你们说的那样正义凛然,那为何六道台上号称庇佑云水境的结界阵法却是躲避天雷,为将死之人寻求长生?!”
窗外蓦地刮起了狂风,乔胭神色几乎称得上冷厉,瞳仁中有一簇幽森的火光,沉郁冰冷。
她长大了,不是那个只会围绕他膝边,甜甜叫着阿爹的小姑娘了。就像这些本应该埋进地下的往事,她知道得比他想象得还多。
“我只是做了正确的事。”良久,他寒声道。
“——您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还是做了青蛾道君告诉您正确的事?”
棋局僵硬了,犹如这场谈话陷入僵局。空气几乎凝滞了那么一刻钟,乔胭回过神来,低垂着眉眼敛尽怒意。
“是我失言了,仙君息怒。”
她离开后,流泉君在棋盘前静坐了许久,几乎成了阴影中一尊石雕。
-
梵天宗,第一重天,六道台。
风云在天空中演变着太极和阴阳,界碑巍峨,耸入云霄,只是现在却是一片被摧毁殆尽的狼藉。
界碑的残骸散落在地面,深刻的剑痕烙印在四面八方,曾经宛若玉带的弱水,在空中凄惨零散地浮动着。
一个老人便背负双手,站在这残墟之中。他的白发如鹤羽般飘逸,悠久的岁月沉淀出了处变不惊的从容与淡泊,尤其那双眼睛,很年轻的眼睛,与他对视,心绪就只剩平静。
“师尊,泽儿来过了?”
“来过了。”青蛾道君语气平静,听不出端倪,“不知从哪儿听了些风言风语,找我这老人家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他仙气飘然的广袖轻轻一挥,坍塌的碎石飞回界碑,裂开的缝隙痊愈如初,时间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内神奇地倒流着。
他感慨道:“晏渺,你说啊,这孩子为什么会长大呢?还是小的时候好,又听话,又乖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都不肯叫我一声爷爷了。”
“像他父亲。”流泉君简短地答。
“血脉这东西,确实神奇。当年你劝我留下这孩子,我呢,一是心软,虽然是柳姬生的,但毕竟也是行殊的儿子,二来也想着,既然已经养毁了一个,再来一次,总归不能还是一样的结局吧?”青蛾道君哼笑着念,“像他父亲……像是像,但这外貌像也罢了,脾气性格也学个十成十,可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了界碑之后。天谴剑安静悬停在莲心上方,贴了魔族的那些符箓,倒压抑了它几分狂躁。
“他从前不是如此。”静谧中,青蛾道君忽然开口,“好像自从和那小公主成了婚,就变了,不听话了,也有自己的主见了。当时你说将闺女许给了泽儿,我很吃惊,你从前事事都与我商量,唯独这件事拍板得很快。”
流泉君垂下眼帘:“小乔素来顽皮,带坏了泽儿。关于婚事,是心虔主持算了一卦,说两个孩子八字相合,是天生一对,再者也没必要为这种小事打扰您闭关,便按下了没说。”
老人干枯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手背:“若只是顽皮便也罢了,我老了,经不起二十年前的事再重演一次了。”
这话题太意味深长,他没有接话。
老人又自顾自说道:“我一生痴迷修行,无妻无子,奈何纵然放弃了千般红尘,却终究天赋有限,永远无法突破上限,寿元也一天天地耗尽了。”
“行殊年少时,我对他寄予无限厚望,可他终究为了一个女子误入歧途,这些年每次夜里惊醒,我都在后悔,后悔当年为什么偏偏派遣他去大夔?让他去解决那旱灾?也是对这孩子的能力太信任了吧。”从老人的语气中,不难听出悔恨,隐隐有激动之意,“后来泽儿出世,甚至天资更胜,我将他当亲孙儿一样疼,最好的功法,最顶级的丹药,乃至于这偌大梵天宗,我都传给了他!换来的是什么?是他对养大他的爷爷的质问!”
“一只魔族的话就乱了他的心绪,真相就有那么重要吗?比修真界第一人的位置,比他的登天之路——都重要?”
流泉君沉默片刻:“或许,泽儿想要的并非登天之路。”
“修仙大道,人人渴求飞升长生,你告诉我,若一个修仙之人连登天都不渴求,他还能渴求什么!?”
老人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流泉君敛了声。
“隐世佛国那边派人告知,说万佛殿有异动,镇压的结界出现了一个缺口,再这样下去,恐怕……”他这才道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我又炼制了百具金身,你让人带去万佛殿吧,我梵天师门不幸,只希望这些先祖的佛体,能震一震他身上的魔气。”
流泉君自然垂首应允。
天空又下起了雪,老人问:“是年关将近了吗?近几日山下很热闹。”
棋盘边,女儿的叩问再度突兀地出现在心头,让他的心脏收缩了一瞬。
——您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还是做了青蛾道君告诉您正确的事?
他便记起二十年前的某一天,他踏入重莲殿,柳姬笑盈盈地指着肚子说:“今日清晨,他踢了我一下。我母后说过,孩子在肚子里时,安静的是小姑娘,顽皮的就是小男孩。”
他对孩子没什么研究,人也木讷,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柳姬又问:“我听说,流泉君也有一个孩子?”
那时他还没有继任掌门人,大家都觉得这个位子属于他师弟,笼络谢行殊的人很多,而他在天骄般的师弟的光芒下,安静得像个透明人,只有柳姬会叫他的尊号,用那种坦然的语气。这也是他觉得她和师弟相配的地方,无论对方位卑还是位尊,这种对待他人的坦荡态度是一致的。
他点点头,回:“是个小姑娘,被她母亲带回了北溟。”
“为何回北溟?我听说北溟严寒,不是养孩子的好地方。”
柳姬又在发挥她那有时会冒犯到别人的好奇心,不过她在重莲殿中关了这么久,除了好奇似乎并没有别的消遣无聊的办法了。
“毓璃生我的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说,“我太笨拙了,总是惹她生气。”
“姑娘家都很好哄,尤其是一个喜欢你的姑娘,或许你该去跟她道歉。”
“我不想。”
“为什么?”柳姬问,“难道你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所以不愿道歉?”
“我可以道歉很多次,但最近修真界不太平,卦上说这时候是多事之秋,她回到北溟才更安全。”
后来柳姬说,等这孩子出世,或许可以和他的女儿配成一对。她随口说的一句,并不如何当真,只是当时心虔大师兴致上来给谢隐泽卜卦时,他又记起了这件久远的往事。
柳姬生下孩子,也是在这样一个濒近年关,大雪纷飞的日子。没有想象中的太平,那是段充斥着血与火的记忆,谢行殊疯了,几乎掀翻了修真界的天。只是,直到他被镇压进万佛塔下,都不曾知道过这孩子的存在,柳姬一句话都没有对他讲。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来,那孩子的生辰又要到了。
第71章 元宵灯会
“谢隐泽, 你说我是穿这件大氅好看,还是披这件斗篷好看?”
谢隐泽踏着积雪从外面回来,他一袭玄衣, 在洁白的天地中很是明显。刚踏进温暖的屋内, 就面临了每个男人一生中都难免要面对许多次的灵魂拷问。
乔胭左手是一件石榴红有白色绒毛边的大氅, 右手是一件翠纹织锦羽锻斗篷。
“都可。”谢隐泽实话实说。
穿左,衬得她肤光胜雪,仿佛沐浴在月光之下,散发着淡淡的光辉。穿右, 衬得气质矜贵, 清艳无双。
但乔胭对他的回答显然不满意,撇嘴道:“敷衍我。”说着扔掉两件衣物,又重新扎进她无数只珠光宝气的箱子中翻箱倒柜起来。
谢隐泽在桌边坐下, 为自己斟了杯茶, 茶水里泡的是枸杞和花瓣,甜津津的,姑娘家的口味。可玄源宫中上到吃穿用度, 下到对联窗花,都是乔胭的一言堂, 他委实没什么提出异议的空间。
乔胭虽生在北溟,却生性畏冷,屋中燃着炭火, 地上铺着厚重软实的毛毯。她赤足在上面走来走去。毛毯雪白,那双精致的足也是雪白的, 脚趾是淡淡的粉色, 指甲晶莹剔透,非常漂亮。
他听说在一些地方有种习俗, 姑娘只能在心爱的男人面前露出双脚。但对乔胭来说,他知道她只是性格散漫惯了,不太讲究这些而已。
盯着那双脚看了一会儿,谢隐泽移开了视线。
乔胭穿着一袭雪白的亵裙,一会儿试试这个,一会儿试试那个,好像总也没有完全叫她满意的一套。托着下巴蹙眉思索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发现谢隐泽还没走。
“你怎么还在这儿?”
谢隐泽不动声色地开口:“你费尽心思打扮自己,是要去做什么?”
“今日元宵,镇子上有灯会,听说还有烟花,我好久没下山了,当然要去凑一凑热闹。”
她这样一说,谢隐泽也记了起来。他从山下回来时,确实看见镇上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原来又是一个元宵了。
“你一个人去?”他放下茶盏。
“和陆师兄、玉师姐一起,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乔胭又翻出了一条锦缎流光的蚕丝披帛。
谢隐泽冷哼道:“所以你打扮得这么好看,就是为了让陆云铮看?”
乔胭顿时有些无语:“我明明说了两个人,为什么你只注意到陆师兄?”
“可你把陆云铮的名字放在前面。”他强调道。
“谢隐泽,你是神经病吗?”乔胭受不了他,把手上的衣服丢在他脸上。布料轻软柔滑,带着一股好闻的香味,不知是衣箱中的香包,还是衣服主人本身的体香。
乔胭又埋进衣服堆里:“再说了,就算我真打扮给陆师兄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和他认识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我那支流苏银簪呢?怎么找不到了……小奔!小奔!”
话音未落,后背贴上了炽热的胸膛,一道低而磁性声音在耳畔响起:“乔胭,我是谁?”
她的手腕落进了他掌心,乔胭仰起头,和他垂下来的视线相对。
乔胭怔了一下。
谢隐泽这张脸蛋,实在太有杀伤力了。记得在浮棺山上第一次看见他,乔胭就在心里感叹了下,小boss不愧是作者亲儿子,惨是惨了点,但集万千宠爱设定于一身,从天赋到脸蛋都胜过了陆云铮。陆云铮虽然也是个万里挑一的美男子,但气质太过温和,少了谢隐泽身上这种人群中叫人一眼就能捕捉到的惊艳。
“干什么……”忽然凑这么近。
“乔胭,我是谁?”他垂着眼眸,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你是谁?你是谢隐泽啊……”
显然回答不对,因为握住她手腕的五指又收紧了半分,他的脸蛋凑得更近了,这样的距离肌肤都没有一点瑕疵,睫毛纤长得像栖合的漆黑蝶翅。
“我是你夫君……”他低声开口,呼吸的热气喷在她的耳后颈间,又热又痒,“所以你打扮给别的男人看,和我有没有关系?”
小奔热情推门而入:“公主,您刚才叫我吗?有什么事呀!”
小奔闪电掩门而出:“我什么也没看见,打扰了。”
乔胭:“……”
谢隐泽这小子,有点不对劲。他以前从不是这么黏黏糊糊的性子。
谢隐泽轻轻放开她的手腕,将流苏银簪慢慢送入她蓬松的乌发间:“你的簪子,落在梳妆镜后面了。”
乔胭扶了扶头上的簪子,簪得居然还挺端正的。
“我改主意了。”谢隐泽说,“你去山下,我也要去。”
乔胭:“那我也改主意了,我不要你去。”
——当然是不可能的,腿长在谢隐泽身上,他想去哪就去哪。
乔胭和谢隐泽一同下了山。她现在已经修行了法术,学会了御剑之术,但还是依照习惯让谢隐泽带着,飞到一半才想起这事,自己也觉得很是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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