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见微揣着手:“梵天宗六道台上那道貌岸然的真君,就是这样对你说的?”
乔胭微微蹙眉,察觉了端倪。这群人找了谢隐泽十八年,可修真界与人间消息阻隔,千山万水困难重重,而青蛾道君又将谢隐泽的身世隐瞒得很好,可是,没道理之前十八年都没找到,现在忽然找到了,还得到那么精准的消息,说他们会在前去罗刹海市的客栈中出现。
“是谁告诉你们这件事的?”她开口问道。
宋见微只含笑看着她,不言不语。这姑娘太机敏,从一路同行中他便有所察觉。
他不说,乔胭也猜得出来:“是不是沈却?赤渊的无面书生?”
她现在怀疑,沈却也在暗处监视着了。
“他现在不在这里。”宋见微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又将目光重新投向谢隐泽。
“当时他找到我,告诉我你的身世。一开始我也有些怀疑,我不明白魔族为什么帮我们,也因为这些年我们找错过的人,太多太多了。可当我见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了。”
腥咸的海风吹动他的发带。远处舟骸还在燃烧,船神投射出奔涌的橙红光芒,将漆黑的夜空映得通红。
“那你们,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冷淡开口。
“只是不想殿下被假象蒙骗,认贼作父。”
“那你又怎么保证你说的是真的?”谢隐泽谁也不相信。
周围人窃窃私语起来,显然,好不容易找到的太子对他们并不信任是这群小老头接受不了的。相比之下,宋见微就平静很多。
“殿下先打开手中的匣子。”
装着妖心灵丹的匣子在乔胭手中,她帮忙打开,从中咕噜噜滚出一只药丸。她捏着看了看,但看外表,闻气味,观质感,都不像传说中那点妖心灵丹。
被骗了。
“此物虽然并非妖心灵丹,但却有着奇效,名为搜魂丹。吞下此丹,可遨游他人识海。”宋见微说道,“殿下若不信,就请到我的识海之中亲自去看一眼当年的真相吧。”
听到这里,谢隐泽冰冷若寒潭的眼眸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一个人的识海储存着他最刻骨、最隐秘的回忆,语言可以撒谎,神情可以骗人,但灵魂深处的记忆,却记载着绝无虚假的真实。
“你愿意让我进你的识海?”谢隐泽又问了一遍。识海是一个人最脆弱的存在,没有任何保护机制,只要轻轻破坏,轻则沦为白痴,重则当场身亡。别说区区凡人,哪怕是修为高深的修士都不会允许他人轻易进入自己的识海之中。
黯淡的月光,远处的火光,都比不过他的眼光,像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样那么亮。
谢隐泽:“乔胭,别发呆,走了。”
他得知那匣子中不是妖心灵丹,瞬间兴味索然,淡漠的眸光瞥了眼地上跪着的零零散散的大夔旧臣,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发现乔胭却还站在原地。
谢隐泽明白了:“你信他们?”
乔胭轻轻点头。他微抿唇,顿了片刻,直接将丹药从匣子中拿出,仰头喉结滚动。
宋见微脸现惊喜之色,刚要起身,就被他五指按住了天灵盖,一股想象不到的剧痛传来,那是谢隐泽神魂强行侵入了他的识海,如飓风过境,将藏在角落里恐怕连主人都忘记了的隐秘记忆都翻开审视。
谢隐泽闭着眼眸,神色依旧冰冷,和他掌中面露痛苦的宋见微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个时候的他是不能被打扰的。
乔胭安静地看着,注视着他的侧脸,眸子划过一抹藏得很深的哀意。
“怎么这么久?还没动静……”其中一位老人刚想凑近一步,谢隐泽却骤然睁开了眼,瞳仁赤红如血。
不知他看见了什么,一股戾气在他身上陡然暴涨。宋见微吐出一口血,那是识海承受不住一个强大的神魂搜刮的后遗症,谢隐泽松开手,倒退了几步,神色如灰一般枯朽。
“谢隐泽?”乔胭轻声唤他,他却根本听不见自己说话。就是在这一刻,所有的信念、侥幸,都坍塌,真相推翻了他的人生。
他深深捂住脸,乔胭却像听见了他的痛苦,朱雀神火也失控了,高温扭曲着空气,无数鲜红如血的焰火如死亡之花缠绕着他周身盛放。
“谢隐泽……!”
眼前一花,膨胀的高温将所有人都掀飞出去,乔胭从沙地上爬起来睁开眼,却只来得及看见一只浑身赤色的神鸟展翅飞向远方。
他离开的方向是梵天宗。
乔胭一把揪住宋见微:“你给他看了什么?他失去理智了!”
第75章 朱雀真身
宋见微咳着血, 虚弱笑道:“我给他看的,当然是真相,是梵天宗道君和掌门用尽全力欺瞒他的部分——当年他母亲在他父亲面前拔剑自刎的一幕。”
乔胭手指都软了, 像被抽干力气一样, 放弃形象粗鲁一屁股坐在地上, 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命运是不可抗衡的。”宋见微轻轻说,乔胭给了他一拳,把他砸得闭嘴了。
或许命运真的是不可抗衡的。或许谢隐泽命中注定就要成为那个双手染血,杀戮无数, 给修真界带来阴霾的魔尊。
——屁的命运!
她坐了会儿, 忽然一跃而起,牵了不知谁的马翻身而上,朝着谢隐泽离开的方向追去。
她都改变了那么多, 她亲手将那冷淡残忍的少年变成现在的模样, 她不信命,她不信他命运中只能成为嗜杀的魔头!
夜风吹得她的衣裙和发丝都猎猎作响,跑了没多久, 身后有人追了上来,是陆云铮。
“小乔, 你要回梵天宗?你也看到那朱雀了?”
“那是谢隐泽!”乔胭说道,“师兄,你若拦我, 我恐怕无法对你手下留情了!”
虽然不知道在他掉进海中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看到大的师弟就变成了朱雀, 但陆云铮最操心的还是乔胭的安危:“朱雀乃上古神兽, 拥有天赋朱雀琉璃神火,万物触之即焚, 现在他往梵天宗而去,应该是为复仇,你无法阻拦他的,小乔。”
他化为原身时乔胭在六道台上就见识过一次,这时的他是毫无理智的,虽然排第一位的仇人是青蛾道君,但恐怕心中的杀意,不屠光梵天宗是无法平息下来的。
乔胭双腿一夹马肚,厉声道:“若我不阻止他,这世上无人能阻止他了!谢隐泽是我夫君,我不会让他滥杀无辜!”
陆云铮沉默片刻:“我不拦你,小乔,我祝你一臂之力。”
他从怀中甩出一张纵行千里符,这种神符是昂贵的一次性消耗物品,但能瞬传千里。
乔胭一怔:“这可符箓只能传送一人,若我先行回宗,那师兄你……”
陆云铮点头:“就像你说的那样,若现在还有谁能阻止阿泽,那就只有你了。你回去,比我有用。”他忽然笑了起来,语气鼓励,“若你出场,那小子还不肯乖乖伏法,那你就替师兄狠狠踢一脚他的屁股。”
符箓燃烧,空中骤然现出一个散发玄妙紫光的阵法,乔胭感到极大的吸力传来,滋味一点也不好受,就像是在滚筒洗衣机里翻了好多圈,接着又被吐了出来。
她砸在柔软的野地草丛中,头晕目眩了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站起来,四下一看,这里果然是梵天宗的后山。
一声清越的鸣叫在空气中回荡,如同天籁,却令山中百兽颤抖匍匐。传送阵法转瞬即至,加上她骑马追赶,前后至多不过一炷香时间,可朱雀却跨越千里,和她同一时刻追到了梵天宗。
想去通知山脚镇子上的百姓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天空骤然变得耀眼,一道炽烈的红光从高空划破,如火焰神鸟降临。朱雀展翅,羽毛似将坠的晚霞般绚烂,带着一阵风暴般的气压震撼大地。山川河流,鸟雀走兽,都在为朱雀的降临而沸腾。
梵天宗内那些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弟子,有的还在睡觉,有的还在修行,见到这一幕场景,都恍如做梦。
不知是谁率先回过神来,大吼一声:“外敌来袭!开结界!”
朱雀煽动翅膀,无尽神火扑簌而下,仿佛天灾降临。轰隆隆的巨响伴随着火焰的咆哮,将空气烧得扭曲。看方向,火焰最盛的地方是六道台。
即便失去自我意识,但他也还是寻着本能去找青蛾道君了。
乔胭正吭哧瘪肚地往一重天爬,上面已经打了起来,流火碎石如雨滚落。那些火焰一沾到任何事物,就立即呈燎原之焰,整个叠月山都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空气不断地蒸腾,叫人汗如雨下,呼吸困难。
重天之上斗得天昏地暗,乔胭一个晃神,便感到灼热的气息逼近了,原来是一座被掀翻的宫殿砸了下来,外观瞧着有些眼熟,竟然是流泉君的重莲殿。不知道上面是斗成了什么模样,竟连重莲殿都掀了下来。
烈火伴着碎石陨天,一道人影飞扑而来,将乔胭扑进了草丛。
“乔胭,傻愣着干什么?刚才差点就被重莲殿砸中了,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薛昀骂骂咧咧地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你怎么出现在这儿?你不是跟着谢隐泽那小子跑出去了吗?说起这小子真是气人得要死,这么危机的时刻,他若拿上天谴剑对敌该是多大的助力?偏偏人不在!”
乔胭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应。很快,薛昀又拽着她跑了起来。“我们要去哪?”乔胭问。漫天流火飞坠,仿若传说中的神罚来到人间。
“去峥然剑台!杜长老在启用东皇钟,需要百人助阵!”
作为一个雄踞修真界漫长岁月的庞然大物,梵天宗的底蕴自然是十分深厚的。面对这种强敌来袭的情况,还藏着不少保命手段,太古神器东皇钟就是其中之一,据说此神器仅此天谴剑之下,连真正的神都能困在其中。
乔胭被拽着来到了一个熙熙攘攘,人群乱糟糟的地方。峥然剑台之上光芒大盛,东皇钟的上一次启用还是在二十年前魔尊熄夜进犯云水境。足见这一次的声势浩荡,比之二十年前,有过之无不及。
乔胭指尖一疼,被薛昀割破了指尖,她问:“你干什么?”
薛昀:“百人指尖血,方可唤醒东皇钟!”
坐镇峥然剑台的是杜宝琛杜长老,在他严肃紧迫的指挥之下,梵天宗的一百个弟子齐齐割破食指指尖,鲜血涌出却未坠落,而是牵成了一条细长的血线,涌入东皇钟中。
薛昀眼现狠戾,将伤口狠狠一撕,更多鲜血涌了出来:“朱雀王室二十年前就被灭门了,也不知道这只是在什么地方藏了那么久!不过东皇钟出,即便上古神裔,也得乖乖伏诛!我要让这只死鸟知道,梵天宗不是它可以来去自由的地方!”
峥然剑台的地底浮现了夺目的金光,梦幻般的黄金波浪在眼前翻滚,地面跳动的节奏如呼吸的脉搏,振聋发聩。
忽然间,远方惊雷炸响。薛昀面露血色,激动道:“那是我爹的惊雷弓!”
惊雷弓,以使用者自身的修为为弦,以天雷为箭,射出去的每一箭都需要耗费巨大心血,冒着境界跌落的风险,是敌我两伤的大杀招。
就在这一瞬间,光线忽然暗了下来,薛昀看着掐断指尖血线的乔胭愕然:“乔胭你干什么?现在可不是怕疼的时候,若让朱雀继续肆虐下去,梵天宗就要完蛋了!”他以为乔胭娇气,割破手指疼了才如此做为。
乔胭:“那只朱雀,他是谢隐泽。”
薛昀愕然:“你在说什么胡话???”
乔胭摇摇头,失去了一位弟子的指尖血,东皇钟黯淡下去,她反手抽了旁边弟子的剑,御剑掠向六道台上那簇火光最炽盛处。
六道台上的法阵,比之峥然台只强不弱。九重天上的长老,流泉君、青蛾道君都在此处。失控的朱雀像一只太阳,用它无情的高温烧灼着六道台上的众生。薛雷木长老半眯着完好的那只眼睛,手指一松,惊雷弓携带漫天雷霆射向朱雀。
朱雀看一眼,从那火光迸射出的视线你也能感受到他的漫不经心,张口喷出一道流火,那只据说饱含诸天玄雷的箭矢就被神火吞没了。
而射出一箭的薛长老面若死灰,可不受影响的朱雀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用颤抖的双臂举起弓箭,还要再射,却听一声铮然弦响,漱冰琴音携凛冽寒气直接冻住了他的整只手臂,拉弓变得举步维艰。
流泉君正在天外掐诀助阵,一头白发飞舞,看见乔胭现身却倏然睁开了眼:“明珠,别过去,危险!回阿爹身边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乔胭面前自称“阿爹”。他上方的青蛾道君冷冷道:“晏渺,瞧你教出来的乖女儿,现在在这里找死。”
乔胭充耳不闻,迎着翻涌的火浪一步步逼近朱雀:“谢隐泽!你睁眼看我!”
很诡异的一幕出现了,那狂妄恣肆,吞天噬地的琉璃神火在触碰到她之前,却忙不迭地纷纷退去,似乎在害怕……害怕自己伤害到她。
煽动的火焰稍见平息之势。
乔胭一步步,慢慢接近他:“你还认得我,对吗?谢隐泽,快醒来吧,你一定可以报仇,但绝对不是用这种失去理智的方式……”
忽然,嗡——
一阵长鸣,杜宝琛补全了缺失的弟子,还是从峥然台下唤醒了东皇钟。天空骤然变得澄明而肃穆,弥漫着圣洁的天赐,钟体巨大如一座山丘,赤金色的钟面神秘的符文似水般急速流淌。
东皇钟罩住了朱雀,就在乔胭面前。
琉璃神火与朱雀本命相连,在朱雀被罩住的一瞬,神火也黯淡了不少,终于在炽热之中留出一抹喘息的间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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