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注定缠绕悲剧的角色,若他得到救赎,倒是让看客少了许多趣味了。
很久之前,乔胭也是这样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可当看客被某个人所触动,她就离降落不远了。
她已是局中之人。
小朱雀见到乔胭要把它“辛苦”叼回来的剑还给玉疏窈,急得要去抢夺,却被乔胭一把捞了回来。
玉疏窈道:“我如今奉命看守天谴神剑,不同以往,若师弟再上六道台窃剑,我手下的剑不会讲情面!”
小朱雀亲昵地蹭乔胭纤细的手指,乔胭漫不经心疏理着它赤色的羽毛:“师姐,你当然可以带走这把剑,可若它不肯跟你走呢?”
“什么意思?”
小朱雀:“啾噜噜!”
那调子很奇异,像是幼鸟在呼唤母亲,玉疏窈正困惑间,手心忽然一烫,下意识松开了剑身。天谴剑燃着琉璃烈火脱手而出,围绕小朱雀着急地转起了圈。
玉疏窈愕然:“小乔,别再闹了!”
“师姐,它既然不愿意,我又有什么办法?”
从前天谴剑就只听谢隐泽的命令,她以为是师弟修为高,有本事,所以剑只听命于他。可谢隐泽如今就是只小鸟了,连神智都没有,天谴剑还是只绕着他转。
其实很多事,早就埋下了伏笔,只待最终剥开那一层血淋淋的真相。
二十年前,大夔皇室覆灭,诸多逼迫之下,朱雀帝姬于梵天自刎。可奇怪的是,从没有人提出过一个问题——帝姬死后,尸骨去了哪里?
同年,魔尊熄夜被镇万佛塔,神剑天谴出世,作为六道台上守护云水境的阵法之眼,历经二十年风霜。
因为长生阵法的存在,让梵天宗内的某个本来寿元将近之人,得以苟活至今。
可是——作为长生之阵的关键,阵眼,是什么东西都可以担当的吗?还是只有那饱含神血气息的存在……
“够了。”玉疏窈隐隐不安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乔胭伸手握住剑柄,火焰在她冰寒的灵气下渐渐偃旗息鼓,天谴剑重归寂静。
“这把剑——就是柳姬死后留下的朱雀骨。”
玉疏窈和宗门中的每一位弟子一样,从小听着仙门讨伐朱雀皇室的英勇事迹长大。她亲眼见过朱雀皇室犯下的罪行,槐京的琉璃神火焚烧至今。她无法接受一直认为是敌对的邪恶,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受害者。
“不可能!”她下意识否定,然而目光又不由自主移向了剑身,分明寒光凛冽,锐不可当,可她却,可她却……
听见了血的啜泣。
乔胭:“天谴是个好名字,希望为剑起名字的这个人,也能如所谶言所说的那样,有朝一日遭到天谴。”
“你撒谎!”玉疏窈后退两步,似乎逃避什么一般,头也不回地奔出了玄源宫。
乔胭愣了会儿神,才想起去找小雀,它正低着头,拱地上一只簪子,是上次在海市买的桃花木簪。她的鬓边轻轻一痒,是小鸟把簪子簪进了她的发间。乔胭伸手去触碰,却碰到了些柔软的花瓣。
她转头看向镜子,古铜镜面倒映出她清艳莹白的脸蛋,在那鬓边,一枝桃花灼灼盛放,凝聚了整个春日最绚烂的芬芳。
行刑之日到来。
乔胭和朱雀一起被压上了六道台。
在长老们看来,朱雀后裔生来就带着原罪,加上燃神火、烧梵天、杀道君,伤无辜,罪加一等。
众长老欲合力引九天玄雷神罚朱雀。朱雀本就是神裔,寻常手段难以杀死,数年前仙门围攻朱雀王室,也是引天雷才得以成功,可以说这九天玄雷就是朱雀的克星。
但谢隐泽本为仙门子弟,从小在梵天宗长大,加上有其妻的及时阻止,并未滥杀无辜,犯下大罪,宗们经过商议决定,给他一线生机——若能在九道玄天雷劫之下存活,即对他往日之罪既往不咎。
乔胭站在六道台上,盈盈长风灌满了她的长裙,披帛在风中飞动。她静静听完这场审判后,冷笑开口:“真够伪善的。”
“怎么说话呢!”前来观雷的不仅有九重天上的长老们,也有长老们座下的格外亲传弟子,听到这话自然是不忿。
乔胭都懒得理会。寻常一道玄雷,就够把这些叫叫嚷嚷的给劈得魂飞魄散,他们却觉得九道玄雷不够多。
要知道,哪怕如今仙门最顶尖的修士也挨不过三道玄雷。
一道肉骨身,二道修为命,三道魂魄神。
三道玄雷下去,连尘埃都不剩了,更遑论九道玄雷?
“那——你是想不从?”弟子们抽出了随身的配剑。
乔胭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无论是相熟的,还是只有一面之缘的,接触到她的视线都低下了头。这种情况,没人会当傻子强出头。
乔胭又抬起头,看向流泉君,白发男人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冰冷面容,未见丝毫动容。乔胭掐灭了最后一丝希望。
“好。”她答应了。
便有人上前,要将她怀中的朱雀抱上行刑的天雷台。它已经长得很大了,像一头羊羔,乔胭抱着都有些遮挡视线,可它不允许旁的人触碰自己,虎视眈眈地看着对方,喷嚏打出了些许威胁性的火星。
乔胭说:“我来吧。”
她面色从容,一步步将朱雀抱上行刑台,那台子四四方方,四角都插着旗幡,随风猎猎作响。
乔胭摸摸它的脑袋:“在这里好好待着,听话,不可以乱跑,知道吗?”
对她这样轻易答应的举动,旁人都感到了诧异。毕竟她待朱雀的好,长眼睛的都可以看到,如今却亲手将它送上刑台。
路过陆云铮的时候,他低低道了声:“节哀。”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不可能有人在九道玄雷之下存活。哪怕那是神裔。
天空闷雷作响,触目惊心的劫云缓缓盘旋成旋涡,黑压压的旋涡中心仿佛有幽蓝的冷光闪烁,闪电劈开了苍穹,六道台上黑如午夜。
“我的头发?我的头发飘起来了!”不少弟子发出惊呼。
那是玄雷降世的先兆,空气中有一股极为压抑的气息,令人两股战战。
唯一不受影响的,或许只有那些召唤玄雷的长老了,他们紧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很快,第一道玄雷就轰了下来。电光划破苍穹,雷霆轰鸣,如同上神之怒,一片毁天灭地的惊心场景。
然而雷光散去,场中之景却令人大吃一惊。朱雀不但毫发无损,而且还变大了不少,若说它之前是只小雀,绒毛稚嫩,现在的羽绒却已经有了光滑程亮的趋势。那道玄雷竟被它吞进腹中,遭体内琉璃神火内化,变成了它本身的力量。
流泉君:“你早就预料到这一幕了吗?”
朱雀上次一战,体内力量消耗变为幼雀,只有不断吞噬外来的灵力才可以重新长大,变回人身。只是这灵力的需求是极庞大的,寻常灵石根本满足不了,玄雷看似可怕,却刚好满足了条件。
乔胭淡淡道:“父亲又在说笑。”她平静地看着这一切,表情未见动容,她冷着脸的时候是最像流泉君的,好似真的对正在遭受玄雷的朱雀漠不关心一般。
流泉君却是一怔。
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听过她口中的这声“父亲”。
杜长老用灵气扩大音量,在风起云涌中朗声开口:“朱雀虽然能吞噬玄雷,但它也有极限,大家莫要惊慌,继续维持阵法,召唤雷云。”
接踵而至的便是第二道天雷。天空仿佛被撕裂,电光交错,宛若千军万马奔腾而至。
雷云中传出清越的雀鸣,朱雀浑身赤羽溢彩流光,已经和之前袭击梵天宗的灭世模样差不了多少。它双翅一展,从刑台之上飞起,似乎想飞向乔胭,可飞到一半就被玄雷锁定,紧接着第三道玄雷劈了下来。
平常人别说三道玄雷,早在第一道玄雷就魂飞魄散了。可朱雀却生生挨到第三道才总算破了皮毛伤,它的血是金色的,像赤金的墨汁挥洒在地上,血中又烧起了火,将刑台笼罩在一片扭曲的高温之中。
然而遭玄雷锁定之后,没有人可以挣脱,除非挨完九道玄雷。
它忽然敏锐一抬头,似乎想躲避,但刑台于它的体积来说实在太小太小,根本没有躲避的空间,于是在本就受了伤的情况下,生生挨下了第四道天雷。
它倒在地上,鲜血如熔浆流淌,扇着羽翅想重新飞起来,但接踵而至的打击却令它有些找不清方向,没飞多高又摔了下去。
“无论你想说什么,都憋回去。”流泉君眼皮也没抬,为自己斟了杯茶。青蛾道君并未出现,他代为掌罚,是弟子们心中唯一的话事人。
玉疏窈单膝跪地,抱剑跪在堂下,她一出列,就感受到无数视线射了过来,似针般扎在她的后背。
一滴冷汗从她的额角滑了下来,但她没有抬头,依旧维持着跪地的姿势道:“掌门师叔,弟子愚钝,私以为九道玄雷惩罚太重。希望掌门开恩,减轻刑罚。”
“重罚,自然是因为犯了重罪。”
站在梵天宗的角度,宗主这话自然没错,可那日从玄源宫回去之后,她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却开始怜悯起阿泽来。
她是梵天宗的子弟,本不该这样同情一个魔头,可……
玉疏窈抿抿唇,说不出话来。却倔强地没有起身,维持着跪地的姿势,这时眼角余光看见另一个人掀开衣袍,跪在了她身旁。
陆云铮双目灼灼,直视着上方:“阿泽师弟很小的时候,就与我一道成为了师尊座下的弟子,同门之谊,万载千秋。于道,我不该心软,可我陆云铮一辈子都只是寻求道义、为了道义,可今日却要做一件明知故犯的傻事,斗胆向师尊求情。”
若说两人的求情,都在乔胭意料之中,可当薛昀也出列跪在下方时,连她也惊讶了一瞬。他对谢隐泽的厌恶人尽皆知,两人不对盘都不是一两天了,要真说起整个梵天宗最不可能为谢隐泽求情的人,他会是第一位。
流泉君平静的眼眸映照着远天的惊雷,悍然无声,却有着惊雷般的威慑:“你——又是为何?”
薛昀低着头,语句像是从牙齿缝中挤出来般,字字铿锵:“冤冤相报,绝非良方。”
第六道天雷似乎格外不同些,比前五道天雷落得都要慢很多,但没有给人丝毫放松的气息,反而带来的窒息感比之前更甚。六道台上千余人,却死寂得落针可闻。朱雀受了伤,血流下台阶的声音,像潺潺的溪水,不知谁在压抑着呼吸,气氛凝重极了。
第六道天雷,就要落下了。
薛昀忽然想知道乔胭的表情,她和父亲坐在一处,像峥然台上观剑般,看着台下的比斗无动于衷。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本是常事。可和她的那些相处中,薛昀发现,让他相信乔胭不爱谢隐泽是一件比他此刻站出来都困难的事。
他抬起头,想去看乔胭,却捕捉到一抹雪青飞过半空,乔胭向刑台掠了出去。
她速度很快,且出其不意,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已经飞到了受伤朱雀的上方,漱冰琴出现在她手中,极端的寒意伴随尖锐的琴音爆发出绚烂夺目的冷光,寒冰硬生生冻结了玄雷,使其消弭于天地之间。
然而能弹出这道琴音的灵气,乔胭积攒了许久,玄雷消弭的瞬间她也遭受了反噬,口吐鲜血坠落地面。
朱雀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她。四目相对,乔胭看见他眸光复杂涌动的双眸,就知道他已经记起了一切。他开不了口,只是轻轻用脸颊蹭去她唇边的鲜血。
玄雷结界只进不出,现在他二人都被困在了此处,乔胭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事实,她也不会不知道,越往后的玄雷,威力就更加巨大骇人。可她还是进来了。她飞进来的那一刻,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乔胭摸摸他毛茸茸的脸蛋:“……没事,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关系,我愿意的。”
毁天灭地的朱雀就在她的掌心轻蹭,那样委屈,那样眷恋,像除了她,眼中再也看不见别人。
这一幕让在场之人或多或少感受到了悲怆。
白发的掌门看着刑台之上相拥的一幕,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往事。那个时候小乔还很小,偷偷跑出鲛宫,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来找他。脚底都是血泡,和绣鞋粘在了一起,可她一点也不怕疼,不怕苦,见到他时只有高兴,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抱住自己的腿,喊父亲,像只快乐的百灵鸟。
她一直是这样赤忱、真心,太阳一样发光发热的孩子。
第七道玄雷落下。琉璃神火爆出剧烈的光芒,与玄雷纠缠烧灼。
朱雀在玄雷与烈火中不断褪去赤羽,伤势痊愈又裂开,涌出的血染金了整个刑台。他想保护乔胭,但化为人形还需要时间,给他足够的时间,他就能够突破玄雷的锁定,可来不及了,长老们加快的念咒的速度,第八道玄雷即将落下。
他在想,这就是他们的极限了。
乔胭嘴角鲜血蜿蜒,四肢已失去知觉,看着滚滚雷云在视线上方翻滚。
她设想过很多次死亡的场景,在那些场景中,她多数是没有逃离这里,死在了谢隐泽手下。
当时的她也一定没有想到,最后,自己会傻到为了曾经避之不及的那个人踏入险地。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竟也对这个少年,怀抱着身不由己的心疼。
这种疼惜太多,丝丝缕缕如藤蔓蜿蜒,那样有生机旺盛,翠绿活力,绞碎了她那颗高高在上的冰做的心。
她的长发铺在地上,像漆黑的海藻,与朱雀赤色的羽毛纠缠着,残忍又透着诡谲的艳丽。
她看着他,很突兀地笑了一下,这笑容有几分释然的意味。人在面对死亡,心中会想什么?她思考过很多次这个问题,最后得出答案,在没有面临死亡时,谁也不知道自己会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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