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鸣鸢听着他认真低沉的嗓音,内心竟第一时间想为他开脱,想这其中也许有什么误会,此念一起,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程枭看向怀中人莹润的肌肤,他见过北方开采出的玉石,此刻回忆起来,最好的那块也远不及手中的这块美玉。
他眼眸半阖,微微弓着身子问:“怎么不念?”
易鸣鸢思绪转过了弯,告诉他自己能记住,“喝了酒还是有点昏,这些改日再学。你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我教你写吧。”
她调整坐姿,退开扰人意志的怀抱,重新换了张宣纸,拿起墨条在砚台上研磨,“对了,你为何姓程,可有什么缘故?”
如果说服休单于对他有知遇之恩,那也该跟服休单于姓啊,怎的是姓程呢,易鸣鸢想不通。
程枭拿起一根毛笔挽了个小剑花,随口说道:“当时遇到了一个姓程的将军,他知道我没有中原的名字,就让我跟他姓。”
他捏着笔杆往墨水里戳了戳,笔头还炸着毛就想往纸上划去。
“他是一个中原人?”易鸣鸢握住他的手,二人手掌的大小有些差距,所以她只握住了前面一半,艰难带动程枭的手部动作。
“嗯,是个不错的中原人。”
那就是小一点的时候去过邺国了。
易鸣鸢的心沉了沉。
笔尖在砚台上轻撇,逐渐变回柔软光滑的样子,吸饱墨汁,程枭偏头看着神色专注的易鸣鸢微微出神。
横竖撇捺,易鸣鸢有心写出笔锋,但程枭手重,她控制得不是很好,最后呈现在宣纸上的是两个笔画较粗的大字,她抓抓脸,“有点丑。”
“不丑,很好看,我要放起来。”
程枭拿起薄透的宣纸吹了吹,邺国的文字他会说不会写,可是唯有这两个,早在八年前刚拿到的时候,他就牢牢刻在了心里。
那时初见这两个字,小姑娘还特意在旁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笔锋稚嫩,转折柔软,软乎乎的小手一笔一划的把“易鸣鸢”三个字写到了纸上。
他看到上面的两个鸟是一样的,于是欣然接受,并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院子里反复用树枝练习。
程枭看向身边收拾纸笔的少女,时间流转,岁月如梭,如今的境遇已然不一样了。
***
几天后风清云淡,到了开拔的日子,一切就绪。
易鸣鸢头昏脑热的毛病消失殆尽,大约算是好全了,这两天襄永关内频频派人来监视驱赶,多年势不两立在前,杀害吴副将几条爱犬在后,两方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转圜的地步。
时逢入冬,之后的麻烦只多不少,最好尽早退回匈奴腹地。
程枭作为部落的统领,披甲执刀站在最前,易鸣鸢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大概是些鼓舞士气的话,随后鼓角齐鸣,要正式出发了。
乘云伤势未愈,易鸣鸢也不想骑别的马,于是拿了本书坐去了车里,没多久就被他们的赶路速度颠得一个字也看不清,甚至还磕疼了脑袋。
“我让人把车里面包一包,先出来骑马吧。”程枭揉了揉她磕到的地方,将人拉到戟雷背上。
易鸣鸢裹上厚毯子往身后看去,原来扎着的一大片毡帐全都消失不见,只留地上烧火后剩下的深色痕迹,很快越缩越小,她收回目光,问道:“我们多久能到?”
“连夜走,先到雅拉干,按这个速度四天后能到。”程枭穿着重甲,声音比平时粗重了几分。
这一段路是最危险的,携家带口的赶路会导致很多方面兼顾不暇,防守也薄弱,所以吃干粮喝水全都在马上解决,马累了换马,人累了直接在马上睡。
昨日牛羊牲畜已经先行一步,他们很快就能赶上。
年轻力壮的男人们骑在最外侧,最中间的是粮草和老弱妇孺,程枭带一支千人骑兵压在最前方,耶达鲁和另外两千骑兵殿后。
尘土飞扬,沙子和碎土不断往脸上拍,易鸣鸢猝不及防被灌了一嘴的土,赶紧侧身面向程枭的胸膛,她没经历过这种迁移,被一刻不停的赶路惊到了。
“这么久!”
第25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赶路实在是遭罪。
呼啸的劲风肆意狂野, 迎面刮来像刀子似的,开始枯黄的草浪被卷起波纹,飞溅起片片草沫。
程枭骑马的速度不是盖的, 易鸣鸢被他仔仔细细裹在身前, 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就算这样, 半日后脸还是疼得像是马上要裂开。
车一包好,她就捂着脸钻进去了。
天边红霞染红了半边天, 八个时辰的道倍兼行, 他们终于停在了一处山脚下稍作修整, 连日只吃干粮对幼子来说是熬不住的,所以离开最危险的一段路后,特意留了两盏茶的时间生火煮饭,歇歇七上八下的五脏庙。
周围人声嘈杂热闹, 炊烟腾了起来。
易鸣鸢躺在车里敲酸痛的腰背, 忽然鼻头微动, 嗅到一股子香味。
“饿了吧, 起来喝点热汤。”程枭探了个头进车里, 看着她歪七扭八的姿势轻笑一声, 随即向她伸出一只手。
易鸣鸢把手搭在他手上, 缓缓被拉起,惆怅道:“你们的身体简直是铁打的,我现在感觉浑身都要散架了,胳膊疼,腿也疼。”
程枭替她松松肩膀, 收着力道捏了几下,“受苦了, 很快就到雅拉干,再忍忍。”
他穿着重甲,动起来会发出敲击的响声,易鸣鸢知道他的甲胄很重,若说受苦,他带路压阵,要时刻注意四周各处,劳累只多不少。
她把程枭的手拿下来,望着他略显疲惫的眉眼,“你坐下来,我也给你捏捏。”
“你又捏不动,手上力道跟小猫挠一样。”程枭笑起来,领队是作为首领的职责所在,他有着令全部落族人信服的能力,就要扛起担子,肩负起护佑他们生命的责任,这点算不了什么。
只是从前咬咬牙挺过去,回忆起来算作一件不怎么峥嵘的往事,如今有人心疼,他内心说不出的熨帖踏实。
这么短的时间内做不了烤肉和其他难处理的饭食,因此碎肉和调料都是提前准备好,水烧开后直接丢进去搅就行。
火堆旁,易鸣鸢捧着木碗,一口口酥烂咸汤入肚,她整个人舒服不少,再配上两口囊,很快就饱了。
抬头的时候,她看见程枭还没进食就被一个百骑长叫了去,喃喃道:“不吃饭可怎么行?”
易鸣鸢端起自己空了的碗,到分派食物的宾德尔雅那里去,羞涩地指着碗让她盛满。
耶达鲁的阏氏宾德尔雅有着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像是一汪清泉,她说话的时候喜欢直视对方,像是能看进心里。
宾德尔雅疑惑的看着易鸣鸢想要再次添汤的动作,她听耶达鲁说从中原来的郡主是个胃口小得像幼鹰一样的姑娘,按理说一碗汤就够喝了。
除非……
她往易鸣鸢身后看去,果然发现大王正在跟前方探查的士兵交谈,按着胃部的小动作正昭示着他的饥饿。
看来大王多年的单相思终于获得了回报,用自己火热的心感动了心爱的人,宾德尔雅那如名字般闪亮的蓝眼睛弯了弯,随后盛了一碗肉多水少的汤递出去。
易鸣鸢接过满到快要溢出来的木碗,对眼神揶揄的宾德尔雅小声道了谢。
她小心翼翼的托着碗走到程枭不远处,大邺有后妃不得参政的说法,做官的丈夫也通常不喜欢妻子过多踏足书房。
不知道匈奴有没有这样的规矩,易鸣鸢决定先等等。
那边,程枭从余光中走进红色身影的那一刻就开始期待了,从前在单于庭议事时扎那颜总给涂轱送饭食,这不是扎那颜给涂轱的特殊待遇,而是涂轱在告诉他们所有人,扎那颜是可以跟他们一起参与议事的存在。
他们这里固执的认为,钟情一个人,就是要给她同等于自己的地位和权力,让她受到所有人的尊重,如果让一个女人只能在床上或生孩子这件事上体现价值,那不是爱,反而是一种剥夺。
程枭注意到易鸣鸢踌躇不前的脚步,果断挥手让她过来站在自己身侧,看向她手中的碗,“给我的?”
“嗯。”易鸣鸢受了旁边百骑长的抚胸礼,对他点了点头。
她看着程枭大口饮下,收了碗打算回去,下一秒却被轻轻揽了回来,男人抹掉嘴角沾到的汤,“跟我一起听。”
易鸣鸢当即反应过来他这么做的缘由,深深的望了他一眼,眼底发酸。
接下来百骑长每说一句,程枭就用邺国话翻译一句给她听。
牛羊群就在前方不到二十里的山谷内,按照目前的进程,还有不到三天就能赶到雅拉干,程枭让百骑长派一支三十人的小队探路,百长则表示去往山谷那条路他们通过五次,熟悉无比,不会出什么差错。
程枭笃信谨慎为上,这是多次立于不败之地的秘诀,他沉吟片刻后道:“还是要去,石块没敲出山洞的回响,哪个也断定不了里面有什么豺狼,转日阙上万人,不能靠经验做事。”
“是!”
百骑长得令下去,临走前快速对易鸣鸢说了一串异族语。
易鸣鸢眨眨眼,她只学了十来句,还在听一句懵三秒的阶段,仰头问程枭:“他说了什么?”
“夸你漂亮,像珍珠。”程枭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掏出肉干放在嘴里嚼,炖汤是孩子和肠胃脆弱的女人喝的玩意,为填饱肚子,他还得再多吃点别的。
小兔崽子,当着他的面就敢这么夸,真是欠收拾。
他当然不会因为下属夸奖自己的阏氏美丽而生气,只是更想要听到般配,天生一对这样的话而已。
“我胖了?”易鸣鸢听后大惊失色,低头看向自己确实宽了一丁点的身形,难道自己真的圆滚了很多很多,像一个圆溜溜的珍珠?
程枭垂眸,起先抱着睡觉的时候都硌手,自己好不容易给养胖了点,可不能减,“没有胖,是他不会说话。”
易鸣鸢松了口气,完全没察觉到男人微妙的醋意,兀自揉了揉刚吃饱的肚子,“那就好那就好,我还说呢,感觉没胖啊。”
两盏茶的时间一晃而过,没多久又要出发了。
夜里视物艰难,因此速度会减缓下来,易鸣鸢觉得马车闷,跟程枭一起坐在戟雷背上上,她此时正在男人身前打着瞌睡,忽然听到前头探路的骑兵回来了。
她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一点,静静等人禀报完后道:“怎么说?”
程枭抬头望了眼天色,云层密集,像是要下雨了,“前面十里就是牛羊所在的山谷,没有发现埋伏,你睡吧,到了我叫醒你。”
易鸣鸢心里直打鼓,她第一次进这么黑深的山谷,下意识觉得不对,她借着火把的光亮张望前方,又用力吸了吸鼻子,“我下去看一眼。”
说完,她跳下马捏起地上的土块放在鼻尖仔细嗅闻,蹙着眉头道:“不对,没有粪便,地也是干的。”
程枭跨下马,拿过士兵手上的火把上前数米,火把照亮地面让他看清了路面的情况,土块干燥,异味全无,他将火把抛回去,飞步把易鸣鸢抱回马上,勒缰高喊:“撤退!”
这是转日阙每次迁移都会经过的山谷,牛羊被赶至这里,地面上不可能没有一粒羊屎牛粪,天气晴朗,尿水有可能会被晒干,可是气味不会在短时间内消散。
易鸣鸢这几天总听程枭说屎啊尿啊的,因此灵光一闪,没想到真被她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程枭紧抿着唇线,在背后滚落的大石中声嘶力竭的用匈奴语大喊:“撤出山谷!”
号角声逐次传递,很快整个队伍都听到了撤退的信号。
马蹄声和车辙碾压声转为急促,同时空中响起雷鸣声,银蛇般的闪电在云层中飞窜而过,入冬前的第一场雨被闷了多日,现下终于呼之欲出,看样子不下个酣畅淋漓是不会罢休了。
他们发现的早,还未真正深入山谷,因此巨石幸运的没有伤及任何一个人。
易鸣鸢睫毛上沾满了雨水,她仰头看向程枭,“是不是襄永关的人?”
“八|九不离十,”程枭绷着一张脸,勒马看向黑夜中乌泱泱的人头,低头道:“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活着离开这里,阿鸢,你怕吗?”
易鸣鸢毫无疑问是怕的,但她怕的不是惨死刀下,而是两族紧咬血愁骨怨报而后之,最终两败俱伤,皆狼狈于锋镝之下。
匈奴人与大邺人这样不死不休的战争每个关口都在发生,她深恶痛绝,却无力阻止。
寒雨侵肌,护体的盔甲已冷硬如冰,易鸣鸢把手按在他的银甲上,“我怕,所以你会让我死吗?”
“不会,若有战役,我一定挡在你前面,死也不挪动一步,”程枭擦掉她脸上的雨水,低声说:“你在这里和族人等着,我保证在天亮前回来,你睡一觉起来,睁眼就能看到我。”
他面容坚毅,急雨拍在他的脸上,顺着发丝滴落下来,他已多年不扰襄永关,竟纵得他们桀骜自恃,以为匈奴无人,屡屡无事生非,这次就休怪他不客气了。
易鸣鸢气息紊乱,按住他提缰掉头的动作,“慢着!我看舆图上有另外两条路,你别去好不好?”
“什么?”
程枭挑眉看向她,襄永关出兵埋伏,抢了他们的牛羊,自己的阏氏反倒劝他不要以牙还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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