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滇之脸上并未露出恼怒的表情,他目光追随小跑到云吞摊处的乔五味,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晕不开的墨,亦如寒冬深夜中的海面。
热气腾腾的云吞摊位旁,身子粗布衣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中年汉子,正将云吞从锅中捞在放有调味料的碗中,虽是男子,但无论送摊位还是旁侧支起来的木桌凳子,皆是干干净净的,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乔五味与杨镖头要的都是大碗,邱氏要的是小碗。
两份大碗云吞先上,一份小碗云吞后上。
许是因常年走镖的缘故,杨镖头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大碗云吞吃的干干净净,乔五味与邱氏才吃一小半,他本打算回马车上的,免得宋公子一人孤零零的守在那。
但在起身时,忍不住想起进城那士兵的话,不由询问卖云吞的中年汉子。
“那逃犯犯的什么罪,竟让县老爷派那些官爷在城口们搜查?”
中年汉子听后微微愣住,犹豫半响后,先是环顾四周,后才压低声音道。
“什么逃犯,压根就不是那会事。”
他之所以那么清楚,是因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还听来这吃云吞的客人说了好几嘴。
乔五味不知怎么,忍不住朝宋滇之所在的方向看去的,只见他正依靠在马车上,整个人几乎快被黑暗给吞没,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想到自己被迫上缴的银钱,她收回目光。
别心疼男人,只会变的不幸。
此时那中年汉子继续道:“咱们县老爷今年快三十而立,可惜膝下一直无子,县夫人家中又有怪病,前几次所生出来的孩子皆都夭折而亡。”
听到膝下一直无子这六个字时,杨镖头有些担忧的看了眼邱氏,见她低着头咬着云吞时,才暗自松了口气,只是在收回目光继续看向着面前的中年汉子,邱氏才慢慢放下筷子,碗中还有大半的云吞没动。
乔五味边竖着耳朵听,边喝几口云吞汤。
“听闻县老爷与县夫人青梅竹马,成婚之后更是举案齐眉,哪怕县夫人家中得有这种怪病,县老爷也依旧是不离不弃。”
听着中年汉子说这话时,乔五味忍不住抬起头,不由问道。
“难不成是县夫人觉得自己连累了县老爷,故此不告而别,县老爷才派人在城门口排查?”
中年汉子神情诧异的看着这口出狂言的女子,一脸严肃道
“姑娘,女子出嫁之后,就得以夫为天,只可被休弃离去,若私自出走,是会认定与外男私奔。”
乔五味只觉得嘴里的云吞似变了味,难吃极了。
她放下手中的筷子,轻声说句吃饱后,便起身朝着宋滇之所在的方向走去。
中年汉子脸色有些难看,但碍于杨镖头与邱氏还在,也不好说些什么。
邱氏忽开口道:“这也怪不得她这般想,方才你们说逃犯的事,却又提起了县夫人。”
这话明显是在护着乔五味。
中年汉子闻言,只能道:“不过这事也确实与县夫人有关。”
“我听那些人说,县夫人那怪病伤了身子,这日后想要孩子只能看老天爷了,县夫人不想因她而让县老爷没个后,便主张县老爷纳名妾氏。”
邱氏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暗淡的神色。
她觉得自己与县夫人是何其的相似,只是那县夫人更为可怜些,怀孕十月好不容易生出的孩子却因怪病皆都夭折。
唉。
那可都是身上掉的肉,看着那些冰冷的尸体,心里头该有多难过。
杨镖头却面露疑惑:“难不成那妾氏是名逃犯不成?”
中年汉子有些无奈:“你们倒是耐心听我说完!”
“因是纳妾,排场没那么大,被人抬着花轿从侧门送进去的,可没想到,夜里县老爷去时,才发现这妾氏竟逃了!”
杨镖头与邱氏皆都一愣,不由异口同声道。
“逃了?”
中年汉子点点头:“方才太阳落山时,这事可在城里闹的沸沸扬扬的。”
太阳落山时,杨镖头等人正在长乐村,也怪不得不清楚这事。
邱氏微蹙眉心:“那姑娘可是不愿为妾?方才逃的?还是?”
中年汉子叹口气:“这事谁知道呢,不过也怪县老爷府邸内的下人没看守好。”
说完,他上前,右手拿着抹布,弯腰低头就将桌上的残羹剩饭收拾干净,杨镖头见状,也便带着邱氏离开,朝着马车方向走去。
乔五味虽先过去,但因那些话心里头不舒服,与宋滇之一人在外,一人在内,沉默无言。
邱氏回来时,便察觉到两人气氛有些怪怪的,想着夫妻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何况她不知两人是因何事闹得不愉快,也不好插手此事。
只是怕乔五味把气憋在心里不舒服,便将事情的后续说了出来。
邱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腹部,心里头五味杂陈,想着明日要如何避开杨郎,去老地方同桃姐碰面?
也不知桃姐今日说的话是真还是假。
而听完后续的乔五味脸色有些难看,她总觉得这事情过于的巧合。
陈千峰娶回来的新娘子在新房中没了人影,而县老爷所纳的妾氏逃跑不见。
还有那些婶子们口中,半个月逃跑的新娘。
乔五味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下意识会觉得她们是跟情郎私奔了,而不是失踪了呢?
或许也有人察觉到,但依旧无用。
想到这,乔五味莫名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待回到院内,她抢先去沐浴,随即直接霸占在床榻上,等宋滇之浑身湿气进屋时,便瞧见乔五味满脸心事,且毫无女子形象的趴在那,露出白嫩的脚丫在空中晃动着。
宋滇之瞥了一眼就挪开目光,他坐在木桌前的凳子上,里衣微微有些敞开,露出一截锁骨出来,带有湿气的长发随意散落在前胸与后背上,发尾处的水珠低落而下,打湿腹部处那块的料子,使其紧紧的贴着肌肤,显现出那精瘦的腰侧。
乔五味抬头,便没有出息的被宋滇之美色给深深的吸引住,直至察觉宋滇之那阴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才依依不舍的挪开视线。
想到那些消失的新娘,乔五味不由叹口气。
“喂!宋滇之,我们明日是不是准备离开唛城?”
宋滇之垂眸,声音轻轻的“嗯”了下。
烛火下,他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蛊惑的味道。
乔五味沉默不语,她翻过身后,心烦意乱的闭上眼,自己又不是大善人,如果什么事都要掺合一脚,怕是会被累死。
只是翌日一早。
陈千峰与李广便急忙忙赶过来,在看到乔五味与宋滇之时,陈千峰便直接“扑腾”一声跪了下来,对着两人重重磕起头,声音边微微发颤道。
“宋公子,乔姑娘,求求你们,帮帮我吧!”
宋滇之神情淡漠的瞥了眼陈千峰:“你不用磕我。”
说完,他便走到一边,只留在乔五味站在原地,
陈千峰脸色苍白的厉害,眼皮底下一片灰青色,眼中更是充满红色血丝,昨夜众人急忙忙赶去巧妹家,并未发现巧妹身影,方才他阿爹阿娘去报了官,可不知怎么得,陈千峰忽然想到了乔五味,就急忙忙赶过来。
乔五味沉默半响,轻声开口道:“这事我也帮不了你。”
第39章
她能察觉到, 自己在说出这话时,跪在地上的陈千峰眼底最后的一抹希望熄灭,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如死灰一般, 他依旧是跪在地上。
杨镖头与李广是站在陈千峰身后, 这件事他们也不好掺合其中。
陈千峰依旧不死心, 他双手紧握成拳,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巧妹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并不甘心的质问道。
“乔姑娘,你是不愿意帮?还是真的帮不了?”
在陈千峰看来, 乔五味是有通天的本事, 比起衙役,她或许能更快的找到巧妹。
似是想到什么,陈千峰又继续道:“只要乔姑娘能找到人, 多少银钱我都愿意给。”
若是以前, 乔五味肯定会心动。
但现在,想到挣的银钱不归自己,那种世俗的欲望也就消退大半。
不过对于陈千峰的质问, 乔五味并未生气,只是淡淡道。
“我只是一个半吊子的符师, 不是什么大罗神仙,无所不能。”
她的话很直白,也直接表明自己态度。
这时李广连忙开口道:“千峰, 你也别太着急,兴许过几日衙役就能找到人呢。”
可陈千峰却摇摇头:“他们找不到的。”
他与巧妹两人情投意合, 她是绝对不会在新婚之夜逃走的, 被人带走的可能性更不大,要离开必须穿过院子, 昨夜他就站在院子里头陪大家喝酒,压根就没有瞧见什么可疑之人。
这让陈千峰不由想起阿茶茶庄中那些邪门的事,便觉得巧妹兴许是被邪祟给掳走,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
他听得出来乔五味口中的推辞,知晓自己再如何哀求也无用。
陈千峰晃晃悠悠的从地上爬站起身,被李广搀扶着离开。
待两人身影消失后,杨镖头犹豫半响,还是忍不住替陈千峰说说话,毕竟这孩子也是可怜。
“乔姑娘,若你能帮的话,就出手帮帮吧。”
乔五味没吭声,但站在屋檐下的邱氏却走出来:“什么能帮就出手帮帮?你也没必要来做着老好人。”
杨镖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邱氏接下来的话给彻底堵的哑口无言。
“事情到底如何谁也不清楚,纵使阿乔有本事,那也不是事事都要去帮,何况这事有没有危险还另说,出了那样的事,陈千峰是可怜,但也不能赖上阿乔。”
说完,邱氏瞪了眼杨镖头继续道:“你当初也说了,是阿乔救了你们所有人,如今她说了帮不了,那就是帮不了,若你们因此心中觉得阿乔做的不对,那也太不是个东西。”
邱氏之所以这般护着乔五味,一是上次血饵香的愧疚,二是觉得与此人合得来,三是觉得杨郎有些糊涂,怕他得罪人。
乔五味有些愣愣的帮自己说话的邱氏,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邱氏的话说的也没错,她是有些本事,但也不是事事都要去帮,去掺合。
杨镖头也反应过来,连忙开口赔罪:“这事是我不对。”
乔五味看了眼神情淡漠的宋滇之,想了想:“待会我们要去买些干粮,今日会离开唛城。”
邱氏有些诧异,语气中有些不舍:“这么快就走?”
乔五味随意搪塞了个理由:“家中有急事。”
主要是她想着,越早赶到南境,就越早能与宋滇之分道扬镳,而没这个祖宗在,她的荷包就可以回到真正主人手中。
邱氏似是想到什么,忍不住用探究的目光瞥了眼远处的宋滇之,会不会是上次自己的好意提醒,才让两人如此着急赶回家。
毕竟从那夜过后,他们就没之前那般亲昵,甚至还起了矛盾。
可邱氏并不觉得有做错,她不想日后阿乔与自己一样,被人在后面指指点点。
“既如此着急,不如买辆马车或是匹马,这也能快些。”
邱氏的提议让乔五味眼前一亮,只是在随杨镖头来到卖牲口等地方时,看着那一匹匹毛皮靓丽,四肢修长且身形高大的马儿时,她才恍然想起起来,自己好像不会骑马。
乔五味侧目看了眼蹙紧眉心的宋滇之,然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说道。
“这马咱们买不起。”
说完,她伸手指着不远处走正在咀嚼白萝卜,悠闲晃着尾巴的黑驴:“要不,咱们买它?”
乔五味觉得,若是买马,指不定是宋滇之坐在马背上,自己可怜兮兮的牵着马绳,可若买那头黑驴,兴许宋滇之心高气傲的瞧不上,那头驴或许是她的专属坐骑。
至于会不会骑,那就另谈别论,反正比走路强。
宋滇之怎会看不出乔五味的小心思,空气中弥散臭味让他不由蹙紧眉心,这还是宋滇之第一次来到如此脏乱臭的地方,故此冷声开口道。
“随你。”
乔五味连忙指着那匹黑驴,对着杨镖头道:“那匹黑驴,我觉得与它投缘。”
说完,她边走过去,歪着脑袋,十分好奇的盯着认真干饭的黑驴。
乔五味还是头次见到活着驴,看着那对时不时抖动的大耳朵,忍不住有些心动。
“我可以试骑下吗?”
杨镖头听到试骑这个词汇有些懵,站在他旁侧的商贩却立即反应过来,笑眯眯道:“可以,姑娘眼可光真好,这头黑驴脾性最为温和。”
商贩还十分贴心的将栓着黑驴的绳子给解开。
乔五味走上去,先尝试伸手摸了摸驴的颈脖侧部的毛发,摸起来的手感跟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十分的柔软,见黑驴没什么反应后,才继续靠近。
这头黑驴背上被商贩披上一层软垫,乔五味本想跨坐,可想到自己穿得是衣裙,这样做有些不雅,便只能斜坐在驴背上,亦如商贩说的那般,这头黑驴脾性温和,依旧在那慢悠悠的咀嚼着嘴中白萝卜。
乔五味正准备开口买下这头黑驴时,不知从哪窜出一名头发散落,全身脏兮兮的疯汉子,疯狂挥舞手中的木簪子,嘴里一直喊着“阿囡,我的阿囡”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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