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满面血点,黑眸狰狞,转头望去,正与贺兰香惊慌的眼睛对视上。
哐一声,窗子落下。
杀戮持续了有近半个时辰,匪徒全歼,无人伤亡,就是把人吓得不轻,不仅贺兰香和两个丫鬟受了惊吓,老头张德满也哆哆嗦嗦,嚷着要回临安,说什么都不要再往北去。后被贺兰香一记眼神给吓没了动静。
之后谢折亲自带人前往匪窝剿清余孽,崔懿留下清点尸体。
也就是在与崔懿的交谈中,贺兰香方知蛮匪原来全是游荡在中原的蛮人组成,因融入不到中原习俗,便入山为匪,靠打家劫舍为生,手段比寻常恶匪还要残忍得多。
贺兰香想到在鹿门驿里老簪匠跟她说的话,说来往客人中就数草原人和胡人有钱。怪不得有钱,合着都是抢当地人的。
“这些家伙虽穷凶极恶,却也并非蠢钝之辈,没道理向官兵自寻死路。”崔懿捋着胡子犯起郁闷,“怪哉,怪哉。”
忽然,他神情一滞,大叫一声不好,“坏了!不该让大郎前往匪窝的,严崖!你速速带兵前往支援!大郎此时恐已中陷阱!”
贺兰香听了,心中一嗒,本该觉得解气的,却又高兴不起来。
这破地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即便谢折出事她侥幸脱身,又能往哪里去,何况,谁知道又从哪会冒出来一堆蛮匪。
约过了有两炷香,谢折领兵归来,不仅有原班人马,还带回来一堆老弱妇孺,看样子,全是从匪窝里救出来的。
崔懿原本还在为自己的多虑而大喜过望,看到那些人,又犯起了头疼,只好硬着头皮命手下挨个盘查,问他们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去往何处,如何落到蛮匪手里的。
盘问完,总不能送回匪窝,只得随军带上。
贺兰香在车上朝那些人打量了几眼,发现一个个面黄肌瘦,也不知饿了多久,便让两个丫鬟将吃不完的点心都分下去。
点心一经发放,立马被抢夺一空,连粒渣都能没剩下。
一堆人里,只有一名骨瘦如柴的少女安静站在一旁,不争不抢,局外人似的冷眼旁观。
贺兰香不由被吸引了注意,见那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便差春燕过去,问她叫什么名字。
少顷,春燕回来,“主子,她说她叫阿蛮。”
“阿蛮……”
贺兰香从嘴里过了一遍这名字,道:“找身衣服给她换上吧,脏兮兮的难看死了,女孩子就得清清爽爽的。对了,顺便把她长满泥的长指甲也给剪了,瞧着便闹心。”
短暂的插曲过去,队伍继续前行,直到太阳落山,方在旷野扎营。
秦岭近在咫尺,太白山上积雪不化,雪松迎客,寒气终年不散,再无人抱怨热。
甚至贺兰香下马车透了会儿气,硬是被凉意又逼回了车中,吃了盏热茶,人有些发困,便对两个丫鬟道:“我睡上一会儿,你们俩不必总守着我,下去走走罢,过了秦岭,可就再也看不到南边的风景了。”
细辛春燕初时推脱,后见贺兰香果真睡着,一时百无聊赖,便下了马车,观望起山河风光。
马车左右护卫森严,即便没了两个丫鬟在侧,贺兰香也不缺人使唤。
过了片刻,一道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护卫面前。
“细辛姐姐让我过来把野果给夫人,让她尝尝鲜。”
小丫头张开手,掌心里果然有一捧鲜红的莓果,看着便甜。
护卫扫了眼,点头放人上车。
片刻之间,马儿一声凄厉长鸣,鲜血顺着后臀伤口哗哗流淌,疼急眼撒起四蹄便已狂奔,撞翻若干士卒,冲出辕门。
细辛春燕本在观赏天际云霞,猛然被动静所惊,转头望到场景,顿时白了脸色。
“那……那不是阿蛮吗?”细辛瞪大了眼睛,迈开双腿追去,“她在干嘛,她要把主子带到哪里去!”
黄昏下,谢折正欲卸甲搭营,听到动静举目一望,脸色大变,掐指吹出一记长哨,本在吃草的驳色大马扬蹄而来,停在了他的面前。
谢折上马,扬臂甩出嘹亮一记鞭响,“驾!”
第18章 坠崖
贺兰香是被生生颠醒的,她初时以为是队伍又启程了,后发觉两个丫鬟都不在,心中立刻警铃大响,扯开毡帘往外一看,驾马的人竟是那个名叫阿蛮的小丫头。
“阿蛮?你在做什么,快快停下!”
贺兰香花容失色,怒斥之后不见对方反应,便想去将缰绳夺到自己手中,结果看到对方指甲上还在滴落的森森血水,顿时惊了心魄。
阿蛮转脸看着她,一只手伸向她,手掌摊开,露出里面已被攥出汁水的莓果,汁水鲜红,与血水融为一起。
“吃不吃?”少女声音薄冷。
贺兰香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
这时,马蹄声震耳,一柄长刀横到车前,巨响落下,刀刃生将车辕劈断,车马分离。
贺兰香尖叫一声,状况来不及弄清,人便已随车厢栽去,眼见便要共同粉身碎骨。
风声猎猎,残阳如血,谢折粗暴的厉吼响在她的耳边,如雷一般轰烈:“手给我!”
贺兰香闻声转脸,只见落日鲜红的余晖倾洒在青年眉目,那双黑沉的眼眸里似有火烧,清晰倒映出她惊惶的模样。
她毫不犹豫,将手递去了他。
白软无暇的柔荑与青筋起伏的手臂缠在一起,瞬息之间,她便已落到一个安稳的怀中。
什么仇恨厌恶互不顺眼,全都不重要了,贺兰香环紧了谢折的腰,脸埋在他怀中,气喘吁吁。
两道强有力的心跳相贴,已分不清是谁的。
“为何害她。”
她听到谢折出声,声线冷硬骇人。
“害她就是害你,你与我族不共戴天,害你,需要什么理由。”
两句话落,贺兰香耳边除却风声,便是兵戈碰撞出的脆响。
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阿蛮沾满血的指甲。
贺兰香打了个寒颤,环在谢折腰间的手又紧了些,她成了没有庇护的雏鸟,只想将眼前的救命稻草搂紧,再紧。
谢折一手持刀,一手护紧了她的腰,无论如何出招,手未曾松过。
直到出现一声血肉撕开的扑哧闷响,贺兰香腰上的大掌松了,身子还被调换方向,变成正面向前,手冲缰绳。
“会骑马吗?”她耳后,谢折声音依旧沉稳有力。
贺兰香沉稳不了,压抑着哭腔说:“不会。”
“不会也得会。”谢折抓住她的手攥住缰绳,“手攥紧,身子挺直,要想不掉下去,就两腿用力夹住马腹,想要马走快就踢腹甩缰,想要它慢下来,就将缰绳后拉,学会了吗?”
贺兰香哽咽摇头,想扭身抱住他,谢折却抽身下马,冲着马臀一拍,骏马撒蹄,扬长而去。
马儿未出百尺,便遇领兵追来的崔懿严崖,他们先将抖成一团的贺兰香搀扶下马,又前去支援谢折,将一身是血,垂死挣扎的少女重兵拿下。
就在所有人放松警惕,忙着去察看谢折伤势之时,少女又似罗刹附体,见血封喉杀到贺兰香面前,反手扼住了她的脖颈,由此逼退诸人。
“你的脏手离我远点,”贺兰香既怕,又抑制不住地恶心,颤声呵斥,“你要杀我便杀,可若教我如此丑陋地死在众人面前,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少女若有所思,将她搡到了悬崖边上。
风寒彻骨,危仞千尺,崖下云雾缭绕,一眼望不到头。
将士踌躇不敢往前,崔懿破口大骂:“是谁派你来的!萧怀信还是王延臣,他们允给你什么好处!”
少女不应,对贺兰香低语:“冤有头债有主,我本来不想杀你的,只想将你带走,找个地方丢下,生死听天由命。”
“可那家伙太难缠了,不好摆脱。”
贺兰香心潮跌宕。
原先她只为自己侥幸存活而窃喜,为无法脱身而怨怼,直至此刻,方意识到自己究竟是被搅入了个什么样的漩涡中。
谢折只是看得见的威胁,更多看不见的危险,在暗中蛰伏,防不胜防,于她而言,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保命符,也是催命箭。
京城,真的不是个好地方。
“你,你听我说,”理智短暂拉扯,贺兰香扫了眼崖下,撑住发软的双腿,强作冷静道,“我根本,根本就没有——”
身体赫然被股大力推搡,贺兰香话未说完,始料不及地直直坠入深崖,衣带随风翩跹,披帛上的织金牡丹纹在霞光中生辉。
她万没想到,死里逃生那么多次,最后竟是以这种方式,交代了自己的性命。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她还这么年轻,没有享受完荣华富贵,没有穿够漂亮衣裙,没弄清自己的身世来历,甚至,她从来没有真真切切喜欢过,爱过哪个人,也没有被哪个人,真心实意爱过。
素日毫不在意的琐碎,在临死之际,被放到前所未有之大,大到贺兰香居然忍不住心生酸楚,感到遗憾。
而就在她的身躯即将消失于崖边,倏然间,她眼中酸楚又转化为无与伦比的震惊。
因为她看到,有个人在奋不顾身地朝她扑来。
浓眉黑眸,高鼻薄唇,
“大郎!”
“将军!”
众人撕心裂肺的吼叫里,谢折一跃而下,扬长手臂抓住贺兰香,将她的身体掩入怀中,共坠高崖。
*
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噩梦,贺兰香感觉自己从刀山火海中走了一圈,浑身无处不在发疼。
“啾啾,啾。”
鸟鸣声在她耳边起伏,她的意识逐渐苏醒,费力撕开眼皮。
暮色四合,天际最后一点余晖即将消失云层,乌压压的灌木丛生长茁壮,遮天蔽日,四野荆棘丛生,怪石矗立。
贺兰香两眼昏沉,缓了好久,方看清周遭地形。
她注意到不远处的树丛旁有条溪流,便想过去,掬把水洗脸。
这一动,被束缚的感觉传遍全身,她察觉出不对劲,低头一看,身下还压着个人。
谢折双目紧闭,面上新添擦伤无数,一道连一道,鲜红往外渗着血。
他的一只手护在贺兰香后腰,一只手护在她的后颈,直至此刻,姿势照旧不改。
贺兰香挣脱两下没挣脱动,想到人死后躯体会变僵,心猛地沉了一下,忙抽出手去探他鼻息。
感受到温热以后,她心如巨石落地,长松一口气,身体不由脱力,将脸贴在了谢折宽厚的胸膛上。
听着冷甲下那道仍旧强有力的心跳,贺兰香庆幸到有点想哭。
第19章 独处
秋风乍起,发黄的树叶自树梢落下,化为一只翩翩起舞的蝶,飞绕在孩童的头顶。
七岁的谢折踮起脚,努力伸手去抓,可那蝶便跟故意戏弄他似的,从他的虎口穿过去,又自掌心绕过去,就是不让他抓到。
蝴蝶双翼轻巧,飞啊飞,轻松便飞出了潮湿灰败的小院子,前往温暖干净的去处。
谢折追了上去。
从陋房到华舍,奴仆来来往往,仿佛看不到他一样,由着他闯到那个被称作“禁地”的地方。
蝴蝶消失在门缝,谢折推门而入,看呆了眼。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书,每本都干干净净,整齐排列在架上,像这辈子都难看完。
在书架的尽头,是张偌大的书案,案上有柄被架起来的长剑,剑鞘闪闪发光,像坠满了亮晶晶的星星。
谢折看着那剑,不由自主便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又不敢。
“喜欢?”
威严的声音响在他身后。
他转过身,面对一道比山还要高大的看更多精品雯雯十七-恶群八一死扒咦陆9流3人影,虽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知道是谁。
他低下头,攥着手,恐惧而疏离地叫了一声:“父亲。”
“喜欢就拿下来看看。”那个人对他说,口吻带了少有的慈爱。
谢折的心激动地狂跳起来,忘了心心念念的蝴蝶,抬脸对那个人重重点了一下头,转身伸出双手,捧起那剑。
剑很沉很沉,比他拿起过的任何东西都沉,要使出全部力气才能抬起来。
谢折没长开的小手抓住剑鞘,用力一抽,雪白的刃光险些闪了他的眼。
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震撼为何物。
因为一把剑。
回到住处,他娘的骂声盖过了北风呼啸,细长的竹条一下下抽在他单薄的脊背上,响声又利又脆。
“为什么乱跑!娘说过你不能离开这个院子!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他从未见过娘亲那般可怕的模样,但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所以一声不吭,静静挨完了打。
等到女子打累了,抱住他哭的时候,他用小手给她擦着泪,说:“娘你别哭,爹说要给咱们换院子住,还要给我找老师,请先生,娘,咱们的好日子要来了,你以后再也不用擦地洗衣了。”
女子听了,看着他的脸,将他搂的更紧,哭的更凶。
她说:“孩子,我们要大祸临头了,你不明白。”
谢折的确不明白,他不明白娘为什么这样说,也不明白什么是大祸临头。
后来。
北风呼号的夜里,谢折跪在灯火明灭不定的祠堂外,守着身旁血肉模糊的尸首,双膝被地上鲜血所浸透,单薄的身体被夜色吞没,等待面前高山一样的人的审判。
他放低眼眸,看着垂在血泊中的手,那手柔软细腻,曾抱过他,摸过他的脸,给他擦过泪,擦过汗,给他做过数不清的饭。
原来这就是大祸临头。
他哭到麻木的双目再流不出一滴泪,里面漆黑无物,空空荡荡。
“听说是早勾搭上的。”
“怪不得这孩子长得和侯爷一点不像。”
“啧啧,真是死有余辜。”
那日,风吹了一整夜。
侯府死了个偷人的贱婢,谢折死了娘亲,成了不可外扬的“家丑”。
梦是琐碎而不连贯的,正如枯黄缺角的落叶,又像捉摸不定的蝴蝶,绰约乱飞,扑朔迷离。
迷离里,辽北冰雪与血夜光影交织,成年的他与幼年的他相遇混合。
他以大人的姿态重新回到那个夜晚,举刀杀光了所有人,扶起地上的女子。
抱紧了她。
*
“娘……”
混沌的意识出现一线清明,谢折费力撕开眼皮,视线朦胧落在一片软白上。
女子背对他,用手将散落下的长发挽好,乌云般堆在脑后,雪白后颈暴露在外,浮着层细细的薄汗,活似块触及升温的羊脂玉,幽幽泛着甜香。
周遭光影浮动,犹如月光下泛着涟漪的泉水。
贺兰香听到动静,转头一看,两眼顿时生光,随即又轻哼一声,嗓子娇软,媚生生没好气地道:“还知道醒,我只当你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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