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地下, 不过如此。
谢折移开目光, 起身穿衣, 动作未与往常有所不同, 寻常到公事公办,像刚完成一桩稀松的任务。
他整理好衣物,从凌乱的被褥上摸起药盒, 丢到枕边,“早晚各一次。”
说完径直走向房门,余声未落, 人已离开。
门关上的闷响萦绕在贺兰香的耳畔, 她眼中的讥冷如潮水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迷离与空洞,甚至有一丝她自己不愿承认的, 回味。
晚风窃窃私语,清辉随风浮动,未消的腥涩气笼罩床榻, 榻上到处是那个男人释放出的气息。
贺兰香隐约发现,即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谢折也阴魂不散,指纹布在她全身,肌肤残留他的温度。
她讨厌这种感觉。
她的手臂伸长,颤着手腕,从药盒中剜出一指药膏。
清凉的气味弥漫开,逼人清醒,似能压下所有不该有的残温。
伴随凉意侵袭,一滴泪自贺兰香的眼角滑出,她仰面拉长了颈线,朱唇微张,气息渐急,似诉似泣,缠绵悱恻地娇呼出一声:“晖郎……”
脑海中是谢折的脸。
“晖郎……”
谢折的气息。
“晖……”
谢折的力量。
药膏在她指尖融化,化成水滴落,与她身上的香气融合,成了冷热交杂的迷乱气息,像人性里晦暗难辨的贪欲。贪财,贪情,贪命。
贺兰香在迟来的意乱情中进入睡梦。
梦中是她生命中唯二的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站在她面前,她毫不犹豫地奔向第一个,却被扑来的第二个一把抓住,当着她的面,将她第一个男人一刀砍成两段。
梦境惊悚骇人,贺兰香一夜难眠,醒时天蒙蒙亮,幽蓝色的晨光笼罩府邸,道山上传来钟鸣,声音空灵悠长,缓慢灌入耳中。
夏末将至,今早的风是玉簪花香。
贺兰香初醒头脑混沌,没过多久,梦境画面,连带昨夜发生之事,全成了一吹即散的薄雾,只有喉中焦渴清晰至极。
她咳嗽了两声,细辛立刻推门而入,给她斟了盏微凉的浓茶,既解渴,又当漱口。
贺兰香连饮半盏,头脑总算清明不少,伏在枕上微微喘息,阖眼哑声询问:“外面有没有下雨。”
细辛脱口一句没有,之后反应过来,为难道:“主子不会还想着去赴谢姑娘的邀吧?奴婢觉得您还是好好歇一日为妙,昨日本就哭了一天……”
夜里还被那么折腾,谁能遭得住。
贺兰香笑道:“都已经答应好了,哪有临时反悔的道理,放心吧,我没那么弱不禁风,去给我搭衣便是,不要太艳的,但也不能太素净,瞧着晦气。”
细辛应下,忙着给她仔细搭配衣裙,顺带扬声让春燕吩咐厨房准备早饭。
贺兰香本没什么胃口,赫然想到昨日谢折那句“你注定要死,我不会去救”,遂硬着头皮吃了两只虾籽蒸饺,一块茯苓紫米糕,饮下半盏百合燕窝粥,由此气力便算吊住了,之后便忙活更换衣物。
细辛给她搭的是蜜合色流云纹齐胸襦裙,外罩秋香色缠枝凌霄纹宽袖罗衫。密合色与秋香色都是淡雅之色,颜色相近,只是深浅不同,为不显单调,披帛便要选择艳丽点的,银红色红中泛着粼粼银光,艳而不俗,正与两种颜色相衬,有点睛之美,却又不会喧宾夺主,是点到为止的明丽。
发髻上贺兰香未曾多费工夫,梳了素日常梳的倾髻,头面颜色也随了衣服,单用了鎏金色的簪子步摇,妆发淡了,口脂的颜色便可稍重。旁人一眼望去,朱唇粉面,光彩照人,可还说不出究竟华丽在哪。
收拾整齐,门房前来通传,谢姝的车驾已至。
贺兰香本想就此前往相迎,结果临走往镜中定睛一瞧,一眼瞧见了衣领下的斑驳青紫。
落在雪肌上,暧昧到刺眼。
贺兰香盯着那些痕迹,目无波澜道:“拿珍珠膏来。”
珍珠膏抹上,颜色被压下去了不少,她又选了串赤金盘螭璎珞戴在脖颈,璎珞上嵌宝石,下坠珠玉,将痕迹挡个严实。
她这才算满意,款步动身前往正门。
日头初上三竿,闷热之气便已肆虐开来,蝉鸣聒噪,雨后潮湿未消,即便撑伞,也像身处密不透风的蒸笼。
贺兰香上了马车,掀开帘子,便见谢姝怀抱软枕,脑袋耷拉上面,正补回笼觉。
她掩唇笑了声,谢姝听到声音,睁眼见是她,懵懵道:“你来了。”
贺兰香倾身探入车内,坐在谢姝身旁赔罪,“瞧瞧困的,怪我让妹妹久等了。”
谢姝打着哈欠,“怨不着你,是我昨晚看话本子看太晚了。”
话一出口,谢姝立马精神了,满脸的“我在哪我在说什么”,恨不得将吐出的话再一口塞回去。
贺兰香视若无闻,只温柔地笑着,问:“妹妹来时可曾用饭?”
谢姝摇头:“刚醒来实在没胃口,只喝了两口莲子羹。”
贺兰香道:“那怎么行,一上午可还长着呢,怪不得你犯困,不吃饱哪来的精神。”
说罢便撩开帘子,趁车还没有上路,吩咐细辛将所带的漆盒送来,漆盒到了车厢一经打开,各式糕点的香气扑鼻飘散。
谢姝本没觉得饿,一闻到气味,馋虫立马被勾上来了,吃人嘴短,这时候也不嫌弃贺兰香的出身了,道了声多谢嫂嫂,拿起一块糯米甜糕便咬了一口,眼瞬间便亮了,看神情便知糕点很对她胃口。
贺兰香怕她噎着,给她斟了杯龙井凉着,糕点甜,吃多了便腻,喝茶正好解腻。
谢姝连着吃了两块糕点,喝了半盏茶水,再想拿第三块,便有些不好意思。
贺兰香看了出来,亲自拿了一块送到她手里,自己也跟着拿起一块,一并吃起来。
谢姝瞧着她手里的榛子酥,好奇道:“嫂嫂也很喜欢榛子酥吗?”
贺兰香咽下口中酥点,“难道妹妹也爱?”
倒没见她拿上一块。
谢姝咬了口甜津津的白糖糕,道:“我不喜欢,我觉得有点发苦气,吃着难受,我舅母喜欢,听我娘说,她以往怀我三姐的时候,榛子酥都能当饭吃。”
贺兰香笑了,“若是如此,以后有幸得见提督夫人,我也知如何投其所好了。”
话到此处,她略有好奇地道:“早闻王三姑娘不仅博览文章,琴棋书画还样样精通,京中上下无人不知其毓秀,怎么我来京城这般久,大小花宴,竟一次也未曾见过她?”
谢姝哼了声,“我三姐心气儿可高的很,哪会同我们一起玩闹,她忙着看书,还要帮我舅母管家,谁能请得动她那尊大佛。”
贺兰香闻出谢姝话中酸不溜秋的味道,知道多说无益,便转移话题,移到了今日要去的避暑山庄上。
山庄是李噙露去世生母留给她的名下私产,等着以后并入嫁妆的,在城外北郊,离翠玉山不远,地势环山绕水,算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谢姝一路无聊,打开话匣子,跟贺兰香谈起了她们这几个小姐妹。比如崔家女儿是个闷葫芦,还跟瓷人儿似的动不动生病,她不爱和她玩。卢家姐姐从小与她玩到大,现在嫁人了,出个门便如关羽出曹营,还要“过五关,斩六将”,麻烦极了,玩也玩不尽兴,这回能同去庄子避暑,还是因为她腹中胎儿久没动静,大夫说她要多走动。
剩下一个李噙露,在临安待了几年,回来也生疏了,并不如以往热络。
“我怪想不通的。”谢姝吃饱喝足,开始碎碎念,“她以往并不是个爱热闹的人,怎么从临安回来,便开始三天两头组局宴人,我若是她,家里出了那样的丑事,我恨不得……”
谢姝猛地打住,意识到自己又说多了,干脆憋结实嘴再不说一个字。
贺兰香也不追问,静静瞧着窗外街景,指腹细细摩挲着掌中瓷盏上的细腻纹路。
谢姝父母双全,家中上有兄弟,下有姊妹,即便有谢折这个威胁在,天塌下来也有爹娘顶着,且不说她还有个足与谢折抗衡的舅舅。她即便有些烦恼,也难以与李噙露共情,更理解不了李噙露的行为,因为她俩表面同为七姓贵女,实际根本不在一个境遇。
李噙露一心救姐,见从贺兰香这里走不通,便只能从其他人身上下主意。卢氏是崔氏的儿媳,崔氏依附谢折,若能打通关系,兴许会有一线机会。谢姝虽与谢折敌对,到底同姓一族,再不济,指望一下王延臣,也不是不行。
病急乱投医的大家闺秀,过往不知人性险恶,人情买卖做起来何其艰难,从第一次求人里得到了教训,知道几匹料子收买不了人心,特地挑挑拣拣,把自己最值钱的东西摆了出来,供人斟酌。
避暑山庄。
贺兰香瞧着车窗外亮到灼眼的天色,眼眸微眯,有点好奇这趟旅程会发生什么。
第44章 山庄
烈日当空, 山林葱郁,翠色连绵起伏,不见人烟, 唯飞鸟成群飞过,发出一串清脆的鸣啼, 静人心神。
山下,层楼高砌, 四面粉墙环护,青瓦重叠, 正对着的是两扇朱漆广亮大门, 门头上是用彩墨绘出的八仙过海图, 图下, 大门左右兽首衔环,威风凛凛。
马车停在门外,贺兰香与谢姝经丫鬟搀扶下车, 立马便有守在门口的婆子迎上,说笑引路。
迈入大门,绕过影壁墙, 便见花砖铺路, 绿柳周垂, 抄手游廊环绕衔接,假山点缀院中, 假山下溪水涓涓,滋润着两畔花草,一派生机盎然之相。
贺兰香放眼过去, 发现这庄子里面的景致与江南一带相近,重风景错落而非楼宇中轴, 一看便知是在建造时便耗了心血的,加上地段优越,若出手转卖,恐有市无价,没几个万金拿不下来。
她的李妹妹,这回是真下了血本了。
贺兰香只顾去想,不知不觉便被簇拥行至溪水前,踩上石墩过水。
“夫人当心,仔细滑了脚。”婆子好心提醒。
贺兰香点头。
谢姝下意识便扶住了贺兰香的胳膊。
过了溪流便上游廊,整个庄子只有女眷,追肉文补番车文期饿羣爸衣四把以六久六仨布局自然也就没有里外之分,二人走了没有多久,隔着两道月洞门,便听到少女们发出的清脆笑声。
谢姝急着瞧新鲜,走快了些,比贺兰香率先进入门中,扬声道:“笑什么呢,在大门外都能听见了,说出来,让我也笑笑。”
卢宝月坐在左上客座,一手捧着孕肚,一手指着主座上的人,“你许久不到,我们便轮流讲笑话玩,刚刚你露儿姐讲了个,着实令人捧腹,恐能拔得头筹。”
谢姝惊讶:“我露儿姐也会讲笑话了?讲的什么,给我也听听。”
李噙露应声好,抬脸正欲再讲一遍,一眼望到谢姝身后刚进门的美貌女子,霎时间,整张脸都白了。
贺兰香银红披帛随步摇曳,衣带翩跹,善睐美目看着李噙露的脸,笑意温柔,“妹妹快讲,我也想听。”
满室闺秀起身大半,福身皆道见过夫人。
卢宝月也要起身,被贺兰香快步过去摁个结实,嗔道:“旁人行那些没用的虚礼,你个有身子的也跟着胡闹。”
卢宝月笑,“还是嫂嫂知道疼人。”
安顿完卢宝月,贺兰香的目光便落到李噙露身上,李噙露本也在看她,一经对视,立马便别开了眼,目光闪烁,不知该往哪看。
谢姝未曾察觉出这微妙的气氛,随便寻个空座坐下,抓了把果仁嚼着道:“露儿姐你倒是说啊,我这都准备听了。”
李噙露这才喃喃张口,声音细若蚊蝇,“说是战国里有个楚人,家中老娘得了重病,十里八村的大夫都请遍了,总医不好,最后从街上拦了个赤脚大夫,赤脚大夫口齿结巴,问他能不能医,回答就是能。楚人赶紧将他拉到了家里,好给老娘治病。哪曾想赤脚大夫是个庸医,三两下子就把老娘给医死了,楚人暴跳如雷,问他不是能医吗,结果赤脚大夫结结巴巴地说,能,能……能医个屁啊。”
话音落下,又带起稀疏几声笑声,然并未有先前教人捧腹大笑的效果。
讲笑话形与色不能少,神态动作也是关键,李噙露只张嘴干讲,脸上丁点表情没有,即便笑话好笑,听入耳中也没大意思。
贺兰香掩唇轻嗤了声,算是捧场。
谢姝嚼着果仁,眉头紧蹙:“这就好笑了么?你们也太没意思了些,听我给你们讲个真正好笑的。”
她将果仁丢回碟中,拍了拍手,眉飞色舞道:“有一书生,不苟言笑,书生有一姓陆邻居,机智善谈。朋友对陆某说,你若能说一字,逗此书生发笑,再说一字,令此书生骂街,我就请你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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