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静下,专心听谢姝说话,不约而同看直了她的脸,期待后文。
在所有人期待的注视里,谢姝清了清嗓子,开始卖起关子,直到大家连声催促,她才继续道:“陆某答应,于是二人同去找那书生。”
“书生站在门外,门外还有只狗。陆某急走几步,来到狗跟前,噗通一声跪下,大喊一句‘爹!’,书生一愣,哈哈大笑,陆某又抬起头,对书生说,‘爷!’,书生破口大骂,陆某一饭得之。”
顿时,全场哄笑,在家中被规矩束缚惯了的闺秀们素日连笑都是收着的,也就在此刻能放肆开怀一回,你倒在我身上,我靠着你的肩,不分彼此,气氛融洽。
只有李噙露如坐针毡。
冰鉴中盛满冰块,房中清凉宜人,她的后背却沁出一层薄汗,闪烁的目光时不时汇聚起来,悄悄看上一眼贺兰香。
贺兰香自是有所察觉的,但她只看谢姝,一副专心听笑话的样子,并未给李噙露眼神。
讲完笑话,晌午便至,用过午饭小憩片刻,闺秀们便开始结伴游园。
避暑山庄,重点便在一个“避”字上,庄中上下绿荫成片,溪水纵横,绕假山流淌,贯通内外,在后园汇聚成池,池上架有拱形廊桥,不知在风雨中驻足几个年头,样式很是古朴。桥下,水清如膏,斑斓游鱼自在游走,前后嬉戏,是无声的热闹。
池边,竹树遮天蔽日,坐在树下,神清气爽,遍体清凉。
贺兰香靠坐在青石上,暑困未消,干脆阖眼养神,听耳边流水哗哗,闺秀们腰间环佩叮铃脆响。
“以往没来过,竟不知京中还有此等好地方。”
卢宝月忍不住赞叹:“自从这孽障上身,我便极易害热,入夏以后,身上简直成了火球一般,吃不好睡不下,连带性子也急躁不已,瞧什么都不舒坦,自从今日一脚迈入此处,我这气儿也顺了,心也不燥了,果真好风水养人,沾上翠玉山的天子气,就是不一样。”
贺兰香即便闭着眼,也能听出卢宝月话中的艳羡。
谢姝此时道:“那你在这多住些时日便是了。”
卢宝月便笑:“一天到晚惯会说些没脑子的话,我挺着这么大个肚子,不知何时便会生产,寻常人看在眼里,吓都要吓怕了,还多住段时日,我好意思去那般坑害你露儿姐?”
李噙露道:“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自认与你不比你与姝儿妹妹亲厚,但好歹也是幼时相识,还能连那点情分没有么?你身边那般多的接生婆子跟着,有何好顾忌的,只管在这住下,纵是真要生了,又不是人手不够。”
卢宝月笑意更甚,“瞧瞧,一个两个的,都说起没脑子的话了。”
嘈杂中,李噙露压下声音:“天地良心在上,莫说留卢姐姐住下,便是将这庄子直接给了你,我也是舍得的。”
闺秀们的欢声笑语与溪水重合,卢宝月没再出声。
“卢姐姐,可否借一步说话?”李噙露小声道。
树下光斑浮动,小憩的美人伸了个舒服的懒腰,睁眼望去,笑道:“咦,两位妹妹要往何处去?想来是李妹妹藏了好东西,不想给我们瞧,单给卢妹妹瞧。”
话音一出,在场中人齐齐注意到那结伴欲要离去的二人,好奇地盯望着。
李噙露面色僵硬,笑道;“那怎么能呢,是卢姐姐在这歇渴了,我带她去喝饮子。”
贺兰香施施然站起来,扶了下发髻,好奇道:“什么饮子,好喝么?”
谢姝砸吧两下嘴,跟着站起来,“正好,我也渴了,我也去。”
一呼百应,原本的二人行,变成了浩荡一群人。
喝完饮子,谢姝随其他闺秀去探园中幽径,卢宝月也被谢姝拉了去,贺兰香动作慢,等她们都走远了,也才刚出房门。
李噙露迎面便堵住了她。
贺兰香往哪走,李噙露便往哪堵,二人原地僵持。
细辛看不下去,皱眉道:“李姑娘这是在做什么?”
贺兰香抬手示意细辛止话,唇上噙笑,“不妨事,想来李妹妹是有话对我说,你们都退下。”
细辛春燕对视一眼,各有犹豫,却又不得不照做。
丫鬟退下,气氛便越发冷寂。
“贺兰香,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罢。”
李噙露冷盯贺兰香的眼眸,“先前之事我不愿再提,可你自己既不愿救我姐姐,又为何阻挠我向别人求助,我李噙露自认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何如此待我。”
贺兰香往前迈出一步,看着对方清丽的眼眸,温柔道:“李妹妹,你会错意了,我不是在阻挠你,我是在帮你。”
李噙露被生生气笑,反问:“帮我?帮我难道就是千方百计不让我救我姐姐吗?”
贺兰香语气不改,依旧温柔,像在同一个孩子好生说话,“你为何觉得,你卢姐姐收下这庄子,便一定能将你的事办成呢,倘若办不成,这庄子你是就此送她,还是开口讨回?这里是你母亲留给你最大的退厅,你真的舍得拿它当筹码吗。”
李噙露扫了眼廊下风景,一砖一瓦,眼底渐渐通红,回过脸却毅然决然道:“只要能救我姐姐,我什么都舍得。你也少在这同我拐弯抹角,我懂你的意思,你不也想要这庄子吗,可我已对你死心了,我不会再从你这里打算了。崔氏依附谢折,族中子弟又多在谢折麾下做事,有他们开口,难道话的斤两还没你一个妇人的重?”
贺兰香敛目低笑:“是啊,说破天了我也只是一个妇人,能有什么大用处呢。”
她抬眼,看着李噙露,“可是李妹妹,你也别忘了,谢折他再厉害,他也是臣,是臣,便要以君为上,你费尽心机搭上他,他就算对此插手再多,陛下一句不愿意,他又能如何呢?”
李噙露被问一怔,旋即理直气壮道:“自古君昏则臣谏,谢折身为武官之首,向君进谏是他身为臣子的本分!君若不听,他便更该坚持才是。如今社稷刚定,朝纲不稳,新帝如此迫不及待强占庶母,传出去难道就不怕惹天下耻笑吗!”
风过树动,廊下光影婆娑,一如贺兰香进宫侍疾那夜,长明殿里摇曳起伏的灯火。
记忆里那一抹清冷的伽罗色再度侵袭脑海,贺兰香沉下眼眸,目无波澜,“当真是强占么?”
李噙露顷刻睁大了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兰香再度抬眼,以一种真假难辨,似悲似忧的怜悯眼神看着李噙露,满是不忍地道:“你为太妃操心至此,可倘若太妃是自愿委身于新帝……我的李妹妹,你又该怎么办啊。”
第45章 落水
李噙露的眼里出现了铺天盖地的惊悚与错愕, 但也仅是短短一瞬,她便全部压下,冷眼看着贺兰香道:“胡言乱语!我姐姐是何等人物, 莫说京城,纵是全天下女儿加起来, 也找不出第二个如她这般执节有常的女子。你少在我面前挑拨我姐妹关系,我不会信的, 今日我本未请你,看在谢姝的面上才未下逐客令, 你好自为之吧, 不要逼我亲口赶人!”
李噙露撂下狠话, 转身便走。
贺兰香这时道:“病急乱投医, 是李妹妹你今日才讲过的笑话,难不成你也要效仿楚人,行那费力不讨好, 不到黄河心不死之蠢事?”
李噙露的步伐顿下一瞬,之后毅然决然地迈开腿,未曾回一下头。
细辛春燕在廊下将话听去九成, 回来道:“怎么办主子, 这李姑娘看来是铁了心了, 您还能拿她如何?”
“如何?”贺兰香长舒口气,口吻轻飘释怀, “爱如何如何吧,好言难劝要死的鬼,横竖今日我也走这一遭了, 即便日后她吃亏了,也怨不到我的头上来。”
贺兰香下了长廊去找谢姝, 只道自己睡觉认榻,换了地方睡不好觉,晌午歇不好,一天没精神,得赶紧回府上补觉才是。
谢姝虽觉得奇怪,想到她有孕在身,还是应下了,亲自送她。
其他闺秀多与谢姝为伍,见谢姝送贺兰香,便也跟着一同前往。
和风习习,柳枝轻摆。早上几块糕点把谢姝吃香了嘴,眼见贺兰香要走了,谢姝腆了腆脸皮,问:“嫂嫂,你今日带上马车的糕点,是府上厨子做的,还是在外头买的?”
贺兰香笑道:“府上厨子哪有这么大的本事,是西华门外福海酒楼出的点心,底下人惦记着我喜欢,每日都会赶早前去等头茬出炉,京中各式点心那么多,我吃着,觉得也就这家算做出了点名堂。”
谢姝点头,心里默默记下名字,准备回头也差丫鬟每日过去蹲点。
言谈中,众人已上了池上廊桥。
廊桥通体木制,桥下碧波流动,桥上凉风习习,姹紫嫣红一群女儿家,成群结伴走在桥上,远望着,如同仙女下凡一般。
池畔芭蕉树下,李噙露本再欲与卢宝月谈及姐姐李萼,听到动静一眼望去,立马惊了心魄,顾不得娴静端庄的大家闺秀形象,扬起声音便呵斥:“那桥年久失修,撑不住你们那么多的人,快点下来!”
谢姝在桥上听到,很是不以为然,朝贺兰香嘟囔:“露儿姐的反应也太大了些,这桥看着不是挺结实的吗。”
贺兰香本要附和,耳畔却在这时听到咯吱一声裂响,心尖一颤,不由低头扫去。
蜜合色的裙摆下,只见一截桥板节节开裂,绽出无数细缝,似是眨眼间便会彻底断开。
兴许是本能反应,贺兰香在一瞬之中首先推开谢姝,自己再想后退,便已为时已晚,伴随一声巨响,桥板裂个粉碎,她的脚下霎时踩空,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衣带纷飞,宛若一只翩翩起舞的蝶。
“主子!”细辛春燕齐呼出声。
细辛伸手去抓,却只拽到一截银红披帛,急得浑身哆嗦,不知所措。
一瞬之间,蝴蝶搁浅,水花四溅,贺兰香坠入池水,不停挣扎呼喊救命。
从开始到事发,不过一个眨眼时间。谢姝被吓得呆了,魂魄飞个干净,根本反应不过来。
其他闺秀先是被吓愣住,随之便是放声尖叫,想冲上岸又不敢,唯恐多迈一步足下桥板也会断裂,胆小者当即大哭,口中乱喊爹娘。
李噙露脸色惨白,回过神便大嚷丫鬟快去找会水的来救人。
在她身旁,卢宝月被场面吓到失语,再说话口中便已是痛呼,捂着肚子直说难受,往下一看,脚下羊水已蜿蜒成溪流,夹杂着鲜红血丝。
李噙露刚喊完救人,立即便要喊婆子抬来步辇将卢宝月抬到房中待产,随行的接生婆子也要唤来,好赶紧着手准备接生事宜。
在池子里呼救的贺兰香,逐渐成了最不起眼的存在。
“救……救我!”
贺兰香咕嘟不停咽着水,头上发髻被水波冲散,乌发如墨散开,氤氲在池水中,成了张密不透风的罗网,将她整个人往深处拖拽。
随着呛入口中的水越来越多,她的身躯渐渐下沉,桃花粉面被冷水泡成惨白,呼救声也越来越弱。
两个丫鬟疯了般到处呼救,却迟迟未能等来救援。
就在贺兰香的呼救声赫然打住,身体没入水中时,一道飞来身影径直跃入水中,猿臂捞起她的躯体,三下便带人游到了岸上。
贺兰香咳出好几口水,胸口大起大落,朦胧的意识逐渐回归,两耳所闻皆是丫鬟的呼唤,睁开眼,却对上一双漆黑湿润的黑瞳。
水珠顺着谢折的眉峰滴落,沾染他身上的温度,砸入她的颈窝中,冰凉又灼热。
贺兰香抖了下身子,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眼神都是狐疑的,艰难开口,虚弱犹豫地道:“谢折?”
谢折眼睫略动,拦腰抱起了她,大步走到李噙露的跟前,神情冷沉,“干净衣服。”
李噙露被他身上的阴森气势吓到失语,连质问他因何擅闯山庄都忘了,只知点头。
谢折略过李噙露,找地方供贺兰香更衣,未再言语一句,剩身后随从解救困在桥上的众人。
闺秀们被救下桥,惶恐不能自已,再不敢多行一步路,纷纷差人往家中送信,一个时辰过去,山庄门外宝马云集,皆是前来寻找女儿的高门贵妇。
贺兰香更换完李噙露的衣物,卧在暖阁歇息,等待身体回温。
原本她还在担心自己会被人追着把脉,头疼该如何遮掩过去,后来发现,着实是她自己想太多。
每位母亲都在关心自己女儿的安危,一颗心紧紧悬挂在亲生骨肉身上,没有人在意她的生死,甚至没有人留意她的存在。
暖阁是与厅堂相连而又隔开的房间,坐在里面,可清晰听到堂中动静。
或泣,或嗔,或斥。
都是别人的,和她没什么关系。
贺兰香呷了口盏中热茶,压下不该生出的酸楚,在茶雾缭绕中轻启唇,“卢妹妹那边情况如何了。”
两个丫鬟只惦记她的生死,并未留意旁人,闻言忙打探了一番,回来道:“崔家人原本想将她接回家生产的,可等人来到已是来不及了,只能就地接生。”
贺兰香听后缄默未言,片刻后放下茶盏,“走,去看看。”
*
接连不断的惨叫自临时产房中传出,门开门关,一盆盆血水从里往外端,崔卢两家要紧人物皆聚门外,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若非当着外人的面,定要斥出几句粗话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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