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真信了他的鬼话,要他把她送到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他怕是能转眼便将她杀了。
贺兰香佯装为难地叹了口气,轻飘飘的口吻:“好是好啊,只可惜,我舍不得京中的荣华富贵,仆从成群,多谢王都尉好意,妾身恕不奉陪。”
王元瑛没想到她会一口回绝,联想到她先前所言,这会才反应过来,什么勾引什么引诱,这女人从一开始就是在戏弄他。
愤怒与难以言喻的羞恼混合在一起,成了复杂的失望,王元瑛语气不悦,“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贺兰香若有所思:“我想要的是——”
尾音拉得极长,微微上扬,漫不经心的柔与媚,像欲拒还迎花骨朵,一触即绽放。
贺兰香却就此收声,将下文全收在喉中。
她慢悠悠扫了王元瑛一眼,唇上噙笑,眼中带钩,转过脸去,离开了。
王元瑛心神震荡,恨不能追上去问个明白,碍于周遭有人,才堪堪稳住了差点迈出的脚步。
女人心,海底针。
王元瑛在今日方真正懂得了这话的涵义。
*
“你身上怎么有贺兰的香气,你去找过她了?”
内务参事的公房外,王元琢质问王元瑛。
王元瑛别开脸,“我过来找你是要你去同爹赔礼道歉的,休要将话岔开。”
王元琢又仔细嗅了下子王元瑛身上的香气,斩钉截铁道:“没错,就是贺兰的香气,你果真去找过贺兰了,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又威胁她了?”
王元瑛拧紧眉头,眼中既有不愿继续话题的不耐烦,又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心虚。
王元琢自然将这沉默视为默认,痛心疾首道:“大哥,看在我现在还愿意叫你一声大哥的份上,我求你和爹放过她吧,她一个弱女子,能在谢折手中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身上还怀着孩子,你们真的要把她逼死才甘心吗!”
王元瑛怒视王元琢,“什么逼死逼活,我难道还不是为了你吗,你若当好你这个王二公子内务参事,不因为儿女情长闹出那般多的笑话,我会对她下手?”
“闹笑话的是我,让家族丢脸面的是我,那你应该对我下手才对,为何要去动她!”王元琢眼眶发红,目眦欲裂。
王元瑛怒斥:“因为你是我亲弟弟!”
房中静下,久久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王元琢哽咽道:“大哥若还记得我是你亲弟弟,那大哥为何便不能爱屋及乌?看在我的份上放下对贺兰的成见,像我一样去好好对她!”
王元瑛差点将“你怎知我没有”一句话甩在王元琢脸上。
他试过了,是贺兰香自己不愿意,她舍不得荣华富贵,不愿意去过平凡普通的生活,和他有什么关系。
王元瑛不愿多说废话,气急之下凶狠看着王元琢道:“油盐不进,我看你真是鬼迷心窍,逼着我要大义灭亲才好。”
王元琢字字坚定,“大哥纵是杀了我,我对贺兰的心意依旧不变,我就是变成了鬼,也要在她身边保护她,不让你们动她分毫。”
“保护她?”王元瑛冷笑,打量着自己过往最看重的弟弟,口吻满是讥讽,“你也配谈保护?”
“你王元琢除了提督府二公子的身份外,还有其他拿得出手的东西吗,从小到大,你不学无术,只知泡在酸诗腐文里不问世事,若非爹把内务参事的职位给你历练,凭你自己的本事,你这辈子能摸到皇宫的门吗?”
王元瑛看着王元琢,咬字冰冷,“贺兰香那种女人,本就应该由更强的人去配。”
“那个人,不是你。”
王元琢面色惨白,一瞬中仿佛被抽干所有生机,呼吸都凝滞了下去,唯胸膛在滔天怒火中强烈起伏。
而看着如此模样的弟弟,王元瑛非但不觉得愧疚,反而生出些压抑许久终得爆发的痛快。
他在想,反正谢折此刻还未回京,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贺兰香绑了,藏到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养着,在对外传是她自己逃走,让老二从此死了这份心,以后不就能风平浪静了?
至于她肚子里那个小的……横竖生下来也不懂事,叫谁爹不是叫。
*
夜深人静,兰姨再度入梦,爬在血泊里喊冤。贺兰香在凉雨殿偏殿醒来,又惊又怕,吓出满面清泪。
殿内炭火足,热气重,她一身香汗淋漓,雪堆般的胸脯上下起伏,喘息急促,支起身子便要喊细辛倒水。
灯影幽微,阴影重重,她一眼过去,视线直接落到床畔一道高大身影上,黑漆漆看不清面容,只觉得气势阴冷如阴司恶鬼,浑身杀气腾腾。
“救——”
贺兰香以为是王元瑛派刺客来杀她,呼救声喊到一半,一只大手赫然捂住了她的嘴,沙哑低沉的声音响在她耳侧:“别乱叫,是我。”
声音太过熟悉,贺兰香惊了心魄,瞪大眼睛,定睛看向这人的脸,她一点点打量,好不容易在尘土血污下辨出俊美面容,双目顷刻升温,两条雪白的藕臂停止挣扎,张开便抱了过去。
。
两道年轻的心跳有力而强烈, 隔着骨骼血肉贴在一起,节奏从杂乱到统一,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与气息。
谢折两个多月没碰贺兰香, 此时拥她入怀,便如溺水许久的人终于得以呼吸新鲜空气, 续命一样。
贺兰香恍若梦中,久久难以回神, 等她挣脱开怀抱,又将谢折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克制住激动, 不可思议地道:“我当真不是在做梦, 真的是你, 你怎么回来了?”
谢折满面风尘,血污与灰尘紧糊在硬朗英俊的面容上,一双漆黑的眼倒显得比平日亮了些, 不知有多久没喝水,嗓音低沉至极,咬字嘶哑艰涩, “三个反王镇压完毕, 大军班师回朝的消息已经在路上, 不日便会抵达京城。”
他快马加鞭,不眠不休, 比信使还要早一步来到。
贺兰香听完,本就升温的双目愈发热了些,她别开脸, 有意不让谢折看到眼中的红意,平复下声音, 有些讥讽地说:“来就来了,你闯到这里来做什么,皇宫里护卫那么多,万一被瞧见,再被人添油加醋编排,光是秽乱宫闱这一条罪名,便够你喝一盅的……”
两个多月来的艰苦等待与难解相思全化为此刻欲盖弥彰的嗔怪,贺兰香眼睫颤着,话未说完,人便又回到了那堵结实的怀抱中。
谢折抱紧了她,哑声道:“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贺兰香一时五味杂陈,轻嗤着,不以为然的口吻,“你可真怪,豁出命打了一仗,回来却是在朝我道辛苦,我辛苦什么,不过每日吃饱晒暖,好好养胎罢了。”
她想了许多次谢折回来的场面,她一定会打他骂他,怪他丢下她一个人,害她险些被害死,她一定不让他好过。
可如今看到他一身尘土,拼了命赶回来见她的样子,狠心的话竟说不出口了。
贺兰香觉得自己也怪有病,她心疼谢折的次数有点过多了。
漫长的沉默过去,两道强烈的心跳渐渐平复,因对方的存在,转化为难得的安稳,如雨过天晴后的淡淡灿阳。
贺兰香的心静下去,嗅觉便格外灵敏,她嗅到了血腥气,混合年轻男人身上不算难闻的汗气,以及浓重的烟熏火燎气。
“你是去火海走了一遭吗?”她皱眉,颇为嫌弃道,“好重的烟味。”
“泰王藏到山上隐而不出,我一把火烧了山,将他逼了出来。”谢折说。
贺兰香吃惊,下意识道:“这也太危险了,冬日本就干燥,万一山火蔓延席卷,将你卷了进去,我怎么办?”
时至今日,贺兰香也不敢说自己对谢折知根知底,可她知道,但凡两军交战,谢折永远都是在最前面领兵的那个,也是最危险的那个。
谢折怀抱收紧了些,说话却冷淡恶劣,“若将我卷进去,不还有王元琢等着护你终生吗。”
贺兰香哑口无言,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知道她与王元琢闹出的风风雨雨,想解释也不知怎么开口,干脆别开脸不想看他,双手支起,推向谢折的胸膛,抗拒显而易见。
越推,谢折抱得越紧,不由分说的强势,一如他过往秉性。
贺兰香被这密不透风的怀抱憋得喘不过气,亦被他身上的热气灼得口干舌燥,沉下声恼怒道:“你够了,快点松开我,我要渴死了,你去给我倒杯水来。”
丫鬟不在,她理所应当地支使起谢折,谢折也并不恼,当真松开她,走到桌案前,拎起温在炉上的茶壶,给她斟了满满一杯温热清水,又回到榻前,眼睛看着她,递了过去。
贺兰香接过杯盏,仰面便饮下大口,清冽的水珠自嫣红嘴角溢出,沿雪白颈项下坠流淌,直滴入锁骨软腻当中。
她穿得并不多,罗衣虚掩雪躯,水渍滑入,濡湿一片明显暗影,若隐若现映出许多肌肤,宛若触及升温的羊脂玉。
谢折伸出手,将她嘴角继续滑落的水珠拭去,手与目光逐渐下移,落到她的小腹上。
就在两个多月前,那里还是一片平坦,现在便已明显隆起,变化巨大。
隔着温软的肚皮,他能感觉到底下的生命何其鲜活,甚至掌心跳动,像有另一颗小小的心脏正在起伏。
一个维-稳的筹码,一个保命的工具。谢折其实并不期待这个孩子,但在此时,他的心情,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吞咽声落下,贺兰香一口气喝了大半盏的水,低头吁吁喘着气,双目泛红迷蒙,看向落在小腹上那只粗粝宽大的手掌。
“你喝不喝?”她喘着问,眼神往上飘着,在谢折身上绕,看着他干裂出血的唇,声音酥软下去,“嗓子哑成这样,怪可怜的。”
谢折抬起眉目,眼神盯向贺兰香嘴角残余水渍,喉结滚动了一下,未曾倾过身去,老实接过了她手中杯盏,抬头将里面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喝完,他再低头,便径直对上那双潋滟水眸,视线相撞,烛台上火舌撩拨灯芯,发出轻微的响声。
呼吸渐重。
谢折将放在小腹上的手挪开,起身道:“我还没去同陛下复命,你接着睡你的。”
见他这就要走,贺兰香眼中闪过丝失望,后又想到这毕竟是在皇宫,二人共处一室已是胆大包天,何况他还一身脏污在身,最要紧的当属沐浴歇息。
她便也没拦,只垂眸道:“那我就不送你了。”
谢折缓慢抽回视线,转身走向殿门。贺兰香便看着他走,眼底逐渐浮现怅然,贝齿不由得便咬住朱唇,欲言又止,想开口又不甘心似的。
在与殿门触手可及时,谢折的声音突兀响起,“你明日回府不回。”
贺兰香眼睫稍惊,轻轻抖落了一下,意思绕了一圈,带着试探的深意道:“你回,我就回。”
谢折手落门上,“天亮就收拾东西。”
贺兰香轻轻嗯了声。
殿门开合声落,殿中恢复寂静。
贺兰香再躺下,怎么都睡不着了,她的手抚摸在小腹,心道:“五个多月了,轻着些,应当是不碍事的。”
。
翌日早, 贺兰香起来对李萼辞行,出宫回府。
腊月将至,处处天寒地冻, 满院池水寒凉入骨,靠近则遍体冰冷。那株开在窗畔的山茶花树倒是绽放热烈, 红压压一片鲜艳,成了院中最为秾丽的色彩, 风一吹,满树花朵摇曳, 清香扑鼻蔓延。
贺兰香回到房中, 先过问了春燕的情况, 得知她身体大好, 不由安下心去。又打听了谢折的动向,知他今日要在宫中吃庆功酒,便料到他不会太早回来, 待炭火燃起,房中温暖舒适,她解下了身上的厚重披衣, 阖眼歇息片刻, 身子便沉重起来, 忍不住上榻去睡回笼觉。
醒来已是午后,漱口用过午膳, 宫里便传出消息,说庆功宴上酒过三巡,大将军谢折亲自舞刀为帝王助兴, 过程中失手,砍掉了提督王延臣顶上一缕头发, 头冠都掉到地上滚了好几圈。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谢折此举,与当众砍下王延臣项上人头无异,引起哗然无数,内外皆知,不少人猜测他谢大将军是在发什么疯,连自己的庆功酒都能用来掀风起浪。
贺兰香心里当然清楚。她知道谢折在给她出气,但她听后未觉得解气,只感到心惊。毕竟谢折刚打完一场漂亮仗归来,本就功高盖主,如此行事,除了拉起王延臣对他更多的仇恨,便是招来皇帝的忌惮。
他做得太明显了,她有些不祥的预感。
预感来得颇为强烈,未等多久,谢姝便找上了门,浑身火冒三丈,还没进房门便气急败坏道:“谢折呢!谢折在哪!他竟敢砍我舅舅顶发!他岂有此理!我一定要替我舅舅报仇!”
贺兰香迎出门,嗓音轻款温柔,“将军在宫里还没回来——好妹妹消消气,跟嫂嫂说说发生了何事,值得你去同他大动肝火。”
谢姝怒不可遏,大冬天的,整张小脸都红扑扑,“还不是谢折欺人太甚!当着群臣的面让我舅舅丢了大人,我反正今日是豁出去了,即便他要将我杀了砍了,我也要先替我舅舅出了这口气再说!”
贺兰香不以为然地叹息:“唉,原来是那点事,想来将军也不是故意的,妹妹进来喝口茶静静心,咱们慢慢说。春燕呢,春燕愣着干嘛,还不快给谢姑娘看茶。”
细辛旋即回话道:“主子又忘了,哪来的春燕,春燕不是替您挡了一劫,此时正半死不活躺在榻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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