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算是默认了。
“林柏楠,你的执念真不少啊!”蒋玲按照林柏楠所指方向将车停下,手握方向盘,她借用后视镜盯着林柏楠冷冷地笑,“我肠子都悔青了。初中高中就不该让你和遥遥念同一所学校,不该不加制止你和遥遥越走越近,不该纵容你越陷越深!”
“不加制止?”听言,林柏楠也冷笑一声,在后视镜中与蒋玲目光相撞,“我当时和爸说过,初中也要和袁晴遥同班。爸当着我的面给校领导打了招呼,可为什么后来我们一个分到了一班,一个去了十四班?”
蒋玲眼中划过一瞬的张皇。
“升高中时,袁晴遥凭借自己的本事考进了重点班,你没办法动手脚了……”赤裸裸的戳穿让林柏楠于心不忍,他后脑勺紧紧地抵着头枕,语带凄凉,“她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带我走出自我封闭,帮我回归学校……”
鼻头微微酸楚,他低声问:“用完她就可以丢了吗?”
多年前,那令人心碎的记忆,犹如洪水猛兽般顷刻间冲破蒋玲的心理防线——
五岁,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能动的林柏楠;六岁,第一次坐起来身体东倒西歪,吓到掉眼泪的林柏楠;七岁,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后漠然麻木的林柏楠;八岁,入班那日低下头不愿做自我介绍的林柏楠……
以及往后每一年,脸上多了笑容的林柏楠。
蒋玲深知林柏楠是个早熟的孩子。小学时,他死活不肯搬家,为了学会上下楼梯,磨得一手水泡,还不愿意带药膏去学校,从那个时候起,她察觉出了苗头。
这些年,她很矛盾,心里不停地左右拉扯……
感性一边,她欣赏并且喜爱袁晴遥,把遥遥当作自家女儿宠,她乐在其中。看着林柏楠因为遥遥的一颦一笑而增添了活力,她倍感欣慰,想让“小太阳”持续照耀林柏楠。
理性一边,明眼人怎会看不出,袁晴遥对林柏楠的感情是“友达以上,家人未满”,再温馨暖意,再无微不至,无关乎爱情。她见不得林柏楠无法自拔,遭受情伤,同时,也顾虑孩子们的关系会让两家人这么多年的交情生出嫌隙。
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蒋玲掩面摇头:“妈妈也很感激遥遥,真的非常非常感激遥遥啊……”
“妈,你不是喜欢袁晴遥吗?那为什么阻止……”
“我喜欢遥遥有用吗?!你喜欢遥遥有用吗?!遥遥她不喜欢你啊……”终于,蒋玲伏在方向盘上奔溃大哭,长发散落,遮住了她悲恸的脸庞,“我这么聪明、这么优秀的孩子,凭什么上个大学受歧视,连喜欢一个人都处在那么劣势的地位啊!当初给你取名叫林森森,是不是就不会……”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响彻狭小的空间。
夏夜的停车场里又闷又热,车内开了冷空调,不知是不是风力太足,竟吹得林柏楠的眼眶发红。
他比任何人清楚,袁晴遥不喜欢他,准确来讲——
她对他的喜欢,与爱情无关。
林柏楠一直知道,从很早以前就知道。
快十年了,他默默守候在她的心房门口,迟迟进不去也等不到她开门,他在她的庭院里埋下了一颗名为“喜欢”的种子,以陪伴为肥料,滋养丰沃,以关爱为水源,浇水灌溉。
日复一日,种子破土而出长成了小树苗,小树苗向上攀高长成了参天大树;年复一年,他从小男孩等到了大男孩,她从小女孩变成了大女孩。
她一次次透过窗户叫他“最好的好朋友”,就是看不到那棵为她而种的树郁郁葱葱,就是不邀请他进她的心门,他想进去,但低头望了望空空如也的双手……
很可惜,他不是那个拿钥匙的人。
他甚至知道,即使他身体健全,能跑能跳,也不是单一个眼神就足以拨动她心弦的理想型。
*
“楠楠……”
蒋玲染着鼻音的声音飘入林柏楠的耳畔,他应了声:“嗯。”
“遥遥人长得甜美漂亮,性格温和可爱,学习成绩优异,人又努力上进,家境优越,你袁叔是国企高管,魏阿姨是高级教师。等到适婚年龄,一堆男生排着长队追求她,等着她挑……”泪水夹在了浅浅的鱼尾纹中,蒋玲抚眼角,“咱不说那么远,就说近一些的。以遥遥的成绩,她肯定考得上重点大学,大学校园里不乏优秀的男孩子,一张张新鲜的面孔,你怎么比?你不能指望她突然喜欢上你。”
哀叹一声,蒋玲想通过后视镜打量林柏楠,却又忽地顿住,对话太过残忍,她一时间不敢去看儿子的表情:“楠楠,不是妈妈故意打击你,你真的……是时候放弃了。”
“……”
“她对你比普通朋友多出几分关心和爱护,可那不是爱情。趁着上大学,和她去不同的城市,减少联系,慢慢断了联系,把她从你的生活中剥离。妈妈知道这对你来说像抽根筋一样痛苦,但长痛不如短痛……”
“我没指望她喜欢我。”
少年音斩钉截铁地插了进来,随即,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指望袁晴遥喜欢我,无所谓,我不奢求,我爱她就够了。”
“……你说什么?”蒋玲觉得难以理喻,声色大变,“林柏楠,我听你的意思,你这辈子都打算缠着遥遥了?你要看着她和别的男人恋爱、结婚、生子,听着她和别的男人的甜蜜点滴,她过得幸福美满而你孑然一身吗?”
“我可以,她幸福就好。”
“……那你算什么?啊?!林柏楠我问你,你要以什么身份、什么角色待在她身边!”
“她需要就出现,不需要就不打扰她的那种好朋友。”
“……你疯了?!”蒋玲猛地回头瞪视林柏楠,怒目横眉,“你不是自尊心很强吗?你的自尊心呢?喂了狗吗?爱得那么卑微,你有没有点骨气?!简直执迷不悟!”
“……”林柏楠用沉静回应,神情中还残留着几分悲伤,却没有赌气或是口是心非的那种勉强。
蒋玲瞧出来了,林柏楠甘之如饴,他发自内心且心甘情愿做袁晴遥幸福人生的旁观者。
“打电话!林柏楠你现在马上给遥遥打电话表白!告诉遥遥你喜欢她,然后听她拒绝你,你彻底给我死了这条心!”蒋玲气到头皮发麻,见林柏楠不为所动,她从皮包里掏出了手机,“好,你不打是吧?我来打!我来替你说!”
“妈!”
林柏楠一只手扶着前排座椅,一只手去够蒋玲的手机。
而蒋玲身体后倾躲开,高举手机,不管三七二十一,她在林柏楠伸手不可及之处拨通了袁晴遥的电话!
屏幕显示的字样由“正在呼叫”变成了计时,听筒里传来少女清甜的声音:“喂,蒋阿姨——”
俏皮拖长尾音,手机那端的少女听起来心情明快。
但手机这端的少年如站在深渊边,呼吸立时悬起。
“遥遥……”蒋玲冷脸凝视林柏楠,快将嘴唇咬出了血。
一秒……
两秒……
三秒……
终了,她无声地哭泣,匆匆抹了几把眼泪,拿出往常那般优雅温婉的状态,带着笑意问候:“遥遥,阿姨就问问你到家了吗?天黑了,阿姨应该把你送到家门口的。”
“我到家了呢。”仅凭听觉都能得知她彼时彼刻笑意盈然,转而关心道,“蒋阿姨,你们到家了吗?”
“嗯,到家了。”
“林柏楠睡了吗?”
蒋玲看着林柏楠,答道:“他睡了。”
“玩了一天,他肯定累坏了……”顿了顿,袁晴遥的温言软语继续从听筒里流出,“蒋阿姨,明天多给林柏楠做点好吃的吧,他今天都没吃多少东西。林叔叔去了美国,如果需要洗虾的话我明天过去帮忙,我很会剃虾线的。”
蒋玲破颜一笑:“遥遥明天中午过来吃饭吧。”
袁晴遥叫了一小声:“哎呀!林柏楠肯定以为是我嘴馋了特地跑来蹭饭的!蒋阿姨,你要给我作证啊!”
眼里泛着泪光,蒋玲回道:“放心,他不会欺负你的。”
*
挂断电话,车内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良久,林柏楠率先打破寂静:“妈。”
心力憔悴的蒋玲抬起头,看着后视镜:“说吧。”
抿了抿薄唇,林柏楠深吸一口气,直视后视镜中的蒋玲,不疾不徐地倾吐:“妈,我永远记得我刚受伤的头三年,我除了左边胳膊和脑袋,身上其他部位几乎都动不了,你喂我吃饭喝水,给我刷牙洗脸洗澡穿衣,每隔两个小时给我翻一次身,睡觉时也没拉下,那三年,你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我复学后又三年,你天天接送我上学放学,背我上楼下楼,生病时照顾我……”
一度有些哽咽,沉下心,他接着开口:“这些我全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妈,我很感激你的付出,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在尽力满足你的要求。学习上,我不落后于别人,生活上,我学着自理不给你和爸添太多的麻烦。明知道自己无法出国留学,我也随你的意愿练口语练到了初三那年。”
“你让我多看看医学相关的书籍,书房六层书柜上的医学书我看了个遍,不想去听的学术研讨会、不想参加的医疗活动,但只要你让我去,我也都去了,为了让你开心,吃饭时我也尽量和爸谈论一些医学话题……”
林柏楠揉捏腿,今天又坐得太久了,膝盖骨隐隐发僵,望着毫无生机的双腿,缓缓说道:“我不能像其他男生那样随心所欲地打篮球、踢足球、玩滑板、骑单车,但没关系,我去寻找光靠双手就能胜任的爱好好了,我也找到了我的兴趣所在,我擅长并且为之热爱……妈,至少在我有一点选择权的事情上面,给我自由选择的权利吧。
“……”蒋玲手抚眉毛,润湿眼眶。
停顿一下,林柏楠再次扬起脸庞与蒋玲在后视镜中对望:“还有……即使是单相思,即使是得不到同等回应的单恋,我在她身边也真的很快乐。”
“唉……”叹息声甚是沉重,蒋玲揉着眼眶,思量了一会儿,她语气严肃地说道,“楠楠,我们各退一步。你要坚持学机械,那就留在X市读X市的大学。你要跟随遥遥去S市,那就报考S市的医学院,麻醉学、医学影像学、检验技术随你选,妈妈辞职陪读,去S市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听似是妥协,实则不然。
机械和袁晴遥,摸不着的梦想和单方面的爱情,蒋玲铁了心要让林柏楠舍弃一个,她是个固执又要强的人,认定了某个道理就会一意孤行地执行下去。
林柏楠明白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合上小鹿眼:“妈,我不再需要你照顾我了,我能照顾好我自己。至于你给我的那两个选择……抱歉,我都拒绝。”
今晚说了太多话,喉咙被磨得干涩,浓浓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他强撑起精神表明了自己的坚定:“妈,我会遵循我的心意去做决定,这一方面,我和你很像。”
“……呵。”闻言,蒋玲扯出一抹苦笑,作为母亲,听到儿子说出这样的话难免伤心,她拨出车钥匙,丢给了林柏楠,“好,你不再需要我照顾了,你要独立,我大力支持。轮椅放在后备箱,你自己想办法去取,记得锁车门。”
说罢,蒋玲自顾自打开车门,拎上皮包,从驾驶室出来。
“砰”一声,她重重拍上车门,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去。
关门的动静带起了细小的尘芥,林柏楠失魂地凝视前方空气中徐徐坠落的漂浮物。
少顷,紧了紧手中的车钥匙,他将其搁在一旁,推开车门,先把左腿搬出车外,再搬动右腿,看着双脚都踩在地上了,他一只手撑坐垫,一只手抓驾驶座椅的头枕,把身体挪到了车底面,然后一只手撑着车底面,一只手扶着地面,转移到了地上。
接着,他手臂支撑起下半身,让屁股悬空,以后退的姿势往车尾的方向蹭啊蹭,这样比较省力。
而后,打开汽车后备箱,用胳膊把拆卸了的轮椅拖出来,再原地把钢骨架、两个轮子和气囊坐垫组装完毕,最后,他动作娴熟地将自己送回了轮椅。
草草地把手往裤子上擦,林柏楠摇着轮椅返回汽车后排,拿上背包、手机和车钥匙,关上车门,锁车,虽然过程狼狈,但他靠自己独立完成了。
恰时,手机提示音响起:“嘀——嘀——”
一条短信进来了。
快十二点了,这个时候很少有人联系他。
他掏出手机查看,卢文博发来的一段文字像死神的镰刀砍在了他的脖子上:【阿楠,许让快不行了,插呼吸机都没太大的用处了……正好你放暑假,明早过来医院一趟吧?每一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
窒息感犹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有生以来,林柏楠第一次觉得一天竟如此漫长,漫长的,好像再也过不去了一样。
那天,唯一一件不那么糟心的事,是他亲手制作的那盒手工巧克力没有融化,十八颗,每一颗都安然无恙。
*
第二天一早,林柏楠便去医院探望许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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