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卢文博问道。
“因为我意识到了,有些人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出现了,就能得到她的喜欢。”
“……遥遥有心仪的男孩子了?”卢文博心中一凛。
“我不确定。”咽下这句话,嘴里留下苦苦的余味,转瞬,释然却在林柏楠的脸上着痕,“但我很确定,那个人无论是谁,都不会也不该是我。”
“阿楠……”
“我没事。”林柏楠唇角勾起清浅的笑,“如果我的付出不足以抵消她未来遇见某人时爆发的心动,那我认了。缘分给了我陪伴她长大的机会,却没有给我让她也同样爱我的好运,我不强求,不给她制造负担,我会守好我的角色,给不了她幸福就做第一时间分享她幸福的人。”
“你真的甘心一辈子闷在心里?”
“我没想过从她身上多得到些什么,所以谈不上甘不甘心,而且……”林柏楠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别人拒绝我,我最多感到不服气,没什么大不了,但如果拒绝的话从她口中说出,哪怕她什么都不说只给我一个不知所措的眼神……”
林柏楠纤长的睫毛在眼睑处落下一片阴影,喉结滑动:“我会崩溃的……”
话毕,他眨眨眼,仰头诚恳地看着卢文博,阴霾一扫而去:“并不是所有的心意都要有处安放,我只想在一段安稳踏实的关系里默默爱她。”
那天,少年做了回坦率的人。
回味着这场对话,卢文博自惭形秽:他十七岁时,除了升学压力几乎没有其他烦恼,更别提顶着身体上的不便和不适,去对抗世俗的偏见,还能心甘情愿祝福爱的人……
想着,卢文博用手指揪涂了发胶的头发,嘟哝道:“小老弟,你也太少年老成了,我都想喊你一声大哥……”
林柏楠失笑,手掌轻拍屁股下面的轮椅:“如果不是它,我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
然而,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林柏楠从康复中心回到家,照例在换家用轮椅的时候说了声“妈我回来了”,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猜测蒋玲外出了,可是,当他摇着轮椅驶向客厅之时,蒋玲坐在餐桌旁直勾勾地瞪他——
那双眼睛虽浮出了几丝皱纹,但依旧美得摄人心魂,而此时,她眼底还杀出了骇人的暴怒。
她咬着后槽牙低吼:“过!来”
林柏楠了然,一场大战即将拉响,只不过,血雨腥风的程度远超出了他的预判。
他神色平静地来到了蒋玲的对面,挪开椅子,停好轮椅,拉下手刹,他挺直脊背端坐,正视蒋玲。
蒋玲“啪”一下,把手机摔过来,指着亮起的屏幕颤声问:“这是什么?你打算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屏幕上赫然呈现一张触目惊心的创口照片。
林柏楠瞥了一眼,移开视线,轻淡地回答:“褥疮,最常见的并发症,很正常,受伤十二年了没生过才不正常。”
不当回事的口气将蒋玲彻底激怒,她用尖锐的嗓音怒斥:“你这两年失心疯了啊!为了个去不了的破大学,为了个学不了的破机械专业,把自己的命当儿戏?!”
“妈,你为什么总是默认我去不了大学也学不了机械?为什么总要用语言打压我?”林柏楠不由地抬高音量,“去不去得了,学不学得了,不是你说了算。”
“林柏楠!”蒋玲怒容满面,气血上涌让她的身体战抖,“这是你跟妈妈说话的态度吗?”
“……”林柏楠紧咬下唇。
“我就不该允许你参加比赛,看看你把身体搞成什么样了?我要是早点发现,碰都不会再让你碰机器人!”
“所以我才瞒着你。”
“明天办住院。”蒋玲烦躁又不安地抓着头发,紧绷的声线释放出一个信号,就是她随时都可能破裂,“我联系了你爸,让他安排你住院治疗,学校那边我先给你请了两周假,不够再续,我还转告了带队老师,比赛你去不了,让其他人……”
“你给带队老师打电话了?”
“打了。”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林柏楠,你再说一遍?”
“这是我的事,你无权替我做决定!”林柏楠握着轮椅手推圈的指节泛白,冲口而出。
被顶撞了,蒋玲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林柏楠从小算不上嘴甜乖巧,但如此直冲的语气,她还是头一次听到。
雾气在她的眼眶中渐渐凝聚,同时,名为“理智”的那一根线也崩坏了,她歇斯底里道:“你越来越不听话!越来越叛逆!你跟那个卖破烂的店里不三不四的男人学坏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不务正业的事!”
……卖破烂的店?
……不三不四的男人?
林柏楠一滞,倏尔,眉眼间腾起怒意:“那是一家卖老唱片磁带光盘的店,跟破烂不沾边!还有,那个男人是店主,是弹吉他的音乐人,不是不三不四的人!”
解释的话蒋玲听不进耳朵,她瞪着林柏楠冷笑:“呵,林柏楠你长能耐了,知道和你爸、和卢文博沆瀣一气了!”
“学吉他是见不得人的事吗!”
“学吉他能帮你进入大学吗?能助你学成机械吗?还是你想跟着那个男人去街上卖艺,在面前摆个碗靠路人施舍的几块钱养活自己?我从小就教育你,贪图消遣娱乐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白白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你倒好,前脚吉他,后脚机器人,净搞些毫无意义的名堂!”
“……”
登时,他的心间掀起一阵寂凉。
外界的冷落与否定已经令他千疮百孔,没想到,最刺痛的伤害竟来自自己的母亲。
眼底涤荡起绵长的悲伤,林柏楠讥笑道:“代价?对!代价就是吉他让我暂时忘记了沉重的现实,代价就是机器人让我明确了理想并对未来多了一丝期待。”
“可笑的美化!”
“随你怎么想。”
“林柏楠,好好跟妈妈说话!”
“……”极具压迫性的一句话,用身份绑架并且压他一头,林柏楠深深地闭眼,发问,“妈,到底是我的兴趣爱好一文不值,还是你认为我除了学医以外的一切一文不值?你现在秋后算账,搬出我学吉他的事,不就是想让我妥协去学医吗?你想明天起把我关进医院,不也是为了阻止我去参赛?”
“……”
一语中的。
被揭穿了,蒋玲的脸色有些难堪,却嘴硬不肯承认:“不许恶意揣测妈妈的想法。”
她起身,拿上手机,话语中掺着命令的味道:“回房间收拾住院所需用品,褥疮发展到后期很难根治,你没必要因小失大,弄坏了身子。参赛的事免谈,反正你也不会被机械专业录取,趁早死了这条心,学医才是你的归宿。”
“……”
窒息感彷如潮水漫了上来,逐渐没过林柏楠的口鼻,吞没他如履薄冰的理性。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对着蒋玲的背影质问:“你为什么不能像爸一样支持我?”
蒋玲头也不回地说道:“因为你们没有家族荣誉感,但我有;因为你们不撞南墙不回头,但我不是;因为你们过于理想化,但我知道现实的残酷;因为……”
“强人所难。”
没等蒋玲说完,林柏楠冷冷地截断。
蒋玲脚步一顿,扭回头来,愤怒在眸子中喷涌而出:“……你说我强人所难?林柏楠,我给你的自由还不够吗?你去医疗器械企业实习,我哪一次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老早就知道你偷学吉他的事,我阻止过你吗?”
“你不干预这些小事,好像给了我什么恩惠似的,不就是想让我在最后关头听你的?”
“林柏楠!”蒋玲怒气填胸,“我看我就是对你太纵容了,才惯得你在这里对我大呼小叫!”
“……”
那一刻,少年不再对内心深藏的痛苦装聋作哑,这些年埋藏的负面情绪全然倾巢而出。
他冲蒋玲口不择言:“你打着爱护我的旗号限制我的自由,让我受限的到底是轮椅还是你?小时候,你教育我,说儿时交朋友没有意义,所以我才瞧不上家属院里那些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你说玩玩具不如背单词,不如读唐诗,你也只在我七岁生日那年给我买过一个高达机器人,我连个玩具都没有,所以才想骑别人家的自行车……”
“别说了!!!”蒋玲带着哭腔尖叫。
千禧年那个雪天的惨痛记忆朝蒋玲伸出了利爪,在她的心口划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第85章 自私
林柏楠喘息声深浅不一, 小鹿眼潮湿,却始终没有眼泪落下,他呢喃:“妈, 我不止一次说过我不想学医, 我讨厌医院, 可你一次也没问过我为什么?”
“……”蒋玲不敢碰触这个话题。
“因为我讨厌硬邦邦的医用床,因为我讨厌能在我鼻腔里残留好久的消毒水的味道, 因为我讨厌住院部走廊整晚亮起的灯让我无法熟睡,因为我讨厌每次进医院就能想起过去……”稍作停息, 再次开口,林柏楠的声音颤抖地失了音调,“妈, 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一整天盯着天花板看的人是我, 打吊瓶打到浑身水肿的人是我,从头到脚扎针扎几十根的人是我,被医生用刀子划开身体的人是我……”
“胡说!你根本不是那么脆弱的孩子!”
“我那时才五六岁,我会害怕,会留下心理阴影, 这是我讨厌医院的真正原因……”没想到蒋玲的第一反应是驳斥他, 林柏楠苦涩地笑了,“与其说讨厌, 不如说恐惧。这些我从来没跟你透露过,我不想你更操心,不愿你更不好受。我考虑了你的感受, 可你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你只在乎你想要的……”
“……”
一席话直击蒋玲的灵魂,她说不出话来。
她倍感自己作为一名母亲是失职的:当年, 没有保护好儿子,让儿子受到了不可逆的伤害,如今,没有透彻了解过儿子内心的所思所想,也没有察觉儿子生了褥疮。
负罪感即将要将她撕裂,然而,林柏楠一句冷冽的“补刀”像一发子弹击穿她的心脏——
“妈,你好自私。”
“……你就不自私?”
“我猜到你会这么说。”
“……我不自私!”
闻言,林柏楠脸上没显露出太多的失望,他拉起轮椅手刹,往自己的卧室驶去:“请尊重我。三天后我会去H市参赛,十八岁生日过完再住院治疗,这一个月我会定期去医院清创消炎,选学校和专业的事等爸回来再……”
蒋玲大步跟来,厉声打断:“林柏楠,你是不是想等你爸回来给你撑腰?你们两个联合起来对付我?”
“早点休息。”
说着,林柏楠想关上房门。
蒋玲却狠狠地扒开门缝,神色狼狈又脸红筋暴,她大声诘问:“你坚持学机械就不自私吗?你坚持不看病不住院就不自私吗?”
那句话似乎戳中了蒋玲的痛处,她耿耿于怀,身体缓缓下滑,蹲在地上:“最自私的分明是你和你爸啊……当年要不是你……要不是你说不想要弟弟妹妹,那个孩子……那也是个男孩……我现在也有一个健康的小孩啊!”
“……”
无异于一声惊雷平地响起。
林柏楠霎那间呆若木鸡。
良久,他用干涸的喉咙问:“……什么孩子?什么男孩?”
蒋玲哭着自说自话:“都怪你们……要不是你们让我……让我把那个孩子打掉,我们就是个四口之家,你学你的机械,那个孩子学医……呜呜……现在我们三个人都不好过就是你害的……就是你们害的……”
“……”
呆呆地凝望悲泣中的蒋玲,忽而,一个念头如磐石般占据了林柏楠的脑海。
他在忆起了什么的同时,也了悟了什么……
水汽迷蒙了小鹿眼,他嗫嚅:“妈,你只想培养一个身体健康又能继承林家医脉的孩子,你曾经觉得我是,可是我废了,身体废了,连意志也偏离了医学……”
悲伤杀得他片甲不留,他如死水般丧失了生机:“既然我背离了你所有的寄望,那为什么不让我死在千禧年的春节?”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林柏楠的左脸。
掌起掌落,蒋玲的右手举在半空中,抖得像抖筛子。
她后悔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扇这一巴掌,是林柏楠口无遮拦惹她寒心了,还是林柏楠洞悉了她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想法,那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直面的想法……
而少年也后悔了,不该讲出那么没良心的话……
火烧烧的一阵疼痛向四周扩散开,林柏楠白皙的脸颊烙下了红色的掌印。
他用舌头顶被打那边的脸,活了十七年了,快十八年,头一次被家长打。
“……”
“……”
两人都没再开口。
末了,林柏楠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累了。”
他真的累了。
他关上了卧室的门。
门外,蒋玲驻立在门口悄声落泪。
门内,林柏楠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一条短信跃入眼帘:【阿楠,对不起!哥哥先给你道歉!我把你生褥疮的事告诉嫂子了,其他事我都能帮你瞒着,但性命攸关的事原谅我不能守口如瓶。早点治早点好,你又那么爱发烧,我真怕出点什么岔子……】
林柏楠编辑:【没事,我理解。】
卢文博秒回:【家里还好吗?嫂子怎么说?】
林柏楠发去:【让我明天办住院,放弃参加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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