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文博传来:【对不起,我是不是闯祸了啊……】
林柏楠回答:【没有,给我点时间考虑。】
退出短信,五个未接来电纳入眼底,全都是林平尧打来的,林柏楠回拨过去,“哔”了没几秒,电话接通:“喂,楠楠?”
亲切的嗓音暖红了林柏楠的眼眶:“爸……”
难得听见儿子以一种近似“求关怀”的口吻喊自己,林平尧心里不是滋味,他没有指责林柏楠为何隐瞒病情,而是柔声安慰:“妈妈都跟我说了,照片也发我看了,不算太严重,别太担心。但是需要做清创手术,具体做几次视情况而定,得住院住个十天半个月,再慢慢养一段时间。”
林柏楠“嗯”了一声。
林平尧接着关切:“和妈妈吵架了?”
叹了口气,林柏楠的语气无比低落:“爸,能不能说服妈让我去参赛,我去不了现场,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好,我想想办法。”
“谢谢爸。”
“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发烧吗?椎骨有没有痛感?”
“都没有。”
“最近多吃些蛋白质,穿面料柔软的裤子,移动时注意不要刮擦到伤口,不要久坐,尽量趴着睡。”
“我知道,这几个月我一直趴着睡。”
“……”林平尧轻叹,疼惜之情溢于言表。
“爸……”林柏楠低声轻唤,然后紧闭双唇。
一番激烈的自我斗争后,他问出了那个难以启齿的问题:“我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弟弟?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听筒里溢出林平尧的叹息,短暂的无言过后,他如实相告:“严格来说不算弟弟,那个孩子当时才四个月大,还不算一个完整的生命,我和你妈妈商议后,决定打胎。”
听闻,罪恶感好似一条毒蛇死死地缠绕住了林柏楠,他艰难地问:“是因为我……那时的所作所为吗?”
记忆匣子由此启封,他翻出了陈旧的过往——
四年级那年,袁晴遥由于被小霸王们叫作“林瘸子的新娘子”而生气地不理睬林柏楠了,这期间,某次下午放学,蒋玲送突然摔倒的林姥姥去医院,而耽误了接林柏楠回家,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教室从天明等到了天黑。
这两件伤心事冲击着小男孩幼小的心灵,从那时起,林柏楠深谙一个道理,即:残疾不只会被同情、被嘲笑、被视为异类,还会被抛弃。
外加小学班长哭丧着脸讲的那句:“爸爸妈妈整天围着我刚出生的妹妹转,他们好像已经不爱我了……”
林柏楠方寸大乱。
很长一段时间,他天天晚上缠着林平尧,说要和爸爸一起睡。
从小蝌蚪到大变活人的过程他不懂得,但他听家属院门口一边嗑瓜子一边唠嗑的大婶说:“你们知道那谁的事吗?明明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还在外面乱搞!睡了一觉,结果就有孩子了!那女的抱着孩子去单位闹事呢!”
男人和女人睡觉就会生孩子。
十岁的林柏楠是这样理解的,所以,他不要爸爸妈妈一起睡觉。
但林柏楠从来不是个缠人的孩子,他自五岁起就独自关灯、独自睡觉,没几天,心思细腻的林平尧察觉到了端倪。
其实,除了睡觉以外,那段日子林柏楠表现得异常乖巧。用右手吃饭时不小心撒了汤出来,他怯生生地看一眼蒋玲,再看一眼林平尧,赶紧用纸将桌面擦干净,越发谨慎地喝汤;蒋玲让他每天背50个单词,他就背100个;蒋玲和林平尧在厨房关着门做饭洗碗,他会偷偷地躲在门口听……
讨好又小心翼翼。
某天晚上,林平尧将林柏楠从轮椅抱到床上,把儿子冰凉的腿脚捂热,盖好被子,塞好被角,他理着林柏楠的头发,询问:“我家的小男子汉有心事了?”
林柏楠嘴角下垂:“没有……”
林平尧笑出了声,打趣道:“我家儿子会做初中物理题,会画人体结构图,好像不怎么会骗人。”
林柏楠没吱声,只是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望林平尧,林平尧笑了笑:“那让爸爸猜一猜……”
故意停顿了一下,林平尧说道:“楠楠不想要个弟弟或妹妹,爸爸猜对了没?”
被猜中了,林柏楠将头缩进了被子里。
至于原因,林平尧猜到了八成,但他十分愿意倾听儿子的心声,好声好气地追问:“为什么呢?”
沉默了好一阵子,闷闷的童声才从被窝传出来:“因为大家都喜欢健康的小孩,可是我坏掉了。”
*
思绪拉回到当下。
原来,那句:“楠楠,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其实应该是:“楠楠,妈妈的肚子里有宝宝了,你希望宝宝是弟弟还是妹妹?”
如若这样,算不算他谋杀了一条生命?
林柏楠的衣服后背被冷汗浸透,手心也湿了一大片,他罕见地语无伦次:“妈怀孕了,我没看出来……我不知道……我以为她问我的时候还没有……”
“怀孕四个月肚子本来就不明显,再加上你妈妈怀你的时候也不显怀,你看不出来很正常。”林平尧耐心地宽慰道,“楠楠,你不必自责,这个决定是我们大人深思熟虑后才做的,你是我们的考量因素,但不只限于你。”
“还有什么考量?”
“还有那个未出生的孩子。”林平尧娓娓道来,“这件事上我比较强硬,你妈妈还是希望留下那个孩子的。做流产之前,我问过她许多遍,为什么想生下这个孩子?她给我的答复从始至终都是需要一个孩子来继承林家的医脉,去拿起手术刀从事外科行业,需要这个孩子日后照顾你的衣食起居,等我和她老了,不在了,TA就是你的依靠。”
“那为什么……”
“或许是我太过自私。”林平尧苦笑,“我认为,如果不是满心欢喜地期望一个新生命到来,如果只是为了给TA拷上家族使命的枷锁,为了让TA一出生就背负上照顾他人的使命,对那个孩子也不公平。在不违法犯罪的前提之上,每个个体都应该是自由的,特别是当我得知那是个男孩时,我想,你妈妈一定会对他比对你更加严格,他就是你妈妈的精神寄托了,在你身上无法实现的事情务必要在他身上实现。而你妈妈这些年对你的教育,我已经觉得过犹不及了,我也没信心再生出一个比你更上进、更抗压、更配合父母意愿的孩子,所以就……”
“……”林柏楠无言应答。
“而且,教会你怎么在能力范围内照顾好自己才是我和你妈妈应该操心的事。如果实在不行,你是我们的孩子,也理当由我和你妈妈来照顾你。”
“……”林柏楠脑子里一团乱麻。
“当然,还有其他因素,比如,你那时右手不能抓握,没有自理能力,我和你妈妈分不出时间精力照顾你,请保姆她不放心,她希望亲力亲为;比如,你姥姥那段时间身体也不好,我和她需要去养老院照看;再比如,我在忙着评职称。”林平尧又复述了一遍,“总而言之,我和你妈妈无论在思想上还是生活上都没有做好再要一个孩子的准备。所以,楠楠,决定是我们大人做的,由我们大人负责,你并没有伤害谁。”
“……”
头脑发涨,林柏楠有如一个被灌了太多信息进去的硬盘,快要亮起红色显示条了。
默了默,他哑着嗓子说:“爸,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你还有工作要做,你忙吧,我想睡了。”
“好,别想太多,好好睡一觉。”
“嗯。”
挂断电话,林柏楠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腰部逐渐失去支撑力使得他的身体往下滑。
他费劲地摇着轮椅来到床边,没有按照他一贯的流程将自己妥帖地挪上床,而是把轮椅侧位停下,往右边猛地倾倒身体,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睁着无神的双眼,他回顾今晚的一切。
林平尧抚慰的话他听进去了,但是,蒋玲的话如震耳欲聋的广播一样,一遍一遍地在他的耳畔循环播放——
“你坚持学机械就不自私吗?”
“当年要不是你,我现在也有一个健康的小孩啊!”
“现在我们三个人都不好过就是你害的!”
……
少年将脸埋进臂弯。
受伤十二年,他第一次知道,蒋玲想拥有一个健康的小孩,想让这个小孩取代他来完成他完成不了的事。
那么多个寒暑假,她带着他四处奔走求医,倘若不是他的身体条件无法承受远距离航程,美国、加拿大、英国、瑞士等等国家肯定也跑遍了,原来她那么渴望他恢复健康、做回正常人,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自己。
林柏楠也是第一次知道,蒋玲企盼自己生的孩子去当医生、去操刀站上手术台的执念居然如此之深。
既然真相是这样,蒋玲为了他隐忍也放弃了许多,那么他一意孤行地去学机械的行为是否真的……
太自私?
无法抑制的苦痛在心底泛滥成灾,林柏楠的精神世界开始摇摇欲坠,左脸颊还留存着些微的灼痛感,那一巴掌挺结实的,眼眶烧得通红,就是不放眼泪出来。
“哔哔——”
提示音响起,林柏楠从混沌的神思中回过神。
他打开手机看,是那个女孩发来的:【林柏楠,我今天听了一个冷笑话哈哈哈,笑死我了!我给你讲哦,很短,就一句话:热血青年烫了吸血鬼一嘴的泡!哈哈哈。】
从小到大,她看到什么有趣的,听到什么好玩的,都会第一时间分享给他。
他盯着文字,笑不出来,却感觉冰凉的意识渐渐回温。
单凭看着手机屏幕,他已然看到了那张笑颜如花的小圆脸。
无法自控地,林柏楠打开通讯录,拨出了袁晴遥的号码,没响几下,她甜美又充满活力的声音流入心房:“笑话好笑吗?”
他拿出一如既往的反应:“好冷。”
“有热血青年怎么会冷呢?哈哈,吸血鬼都被烫出泡了!”她乐呵呵的,对他的不捧场早已习以为常,转而问道,“林柏楠,你在干嘛呀?”
“我在……躺着,你呢?”
“我刚回家,晚自习物理老师讲卷子又拖堂了,本来就晚了,同学们收拾书包都要出门了,他忽然叫住我们说刚发的卷子上有一道题印错了,要改一下数值。等会儿吃完夜宵我还要写作业,有三张卷子等着我,一张物理,一张数学,一张语文,我得吃饱一点,不然脑子转不动,对了,我妈妈今天煮鸡汤小馄饨哦。我正想打给你,结果你就打来了,我们真心有灵犀呀!唉,自从你去了培优班,我们一天下来也就中午放学能见上一面,还有晚上睡前聊个三五分钟,都没多少机会跟你说说话……”
吧啦吧啦……
电话那头是她日常的碎碎念,还夹杂着叮呤咣啷从书包里掏出文具的响动。
换作平时,他会打开扬声器,一边听她聊些杂七杂八没营养的,一边干其他事,但那晚……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得无比专注用心。
他太想,也太需要在此刻听见她的声音。
混乱的夜晚让林柏楠百感交集,袁晴遥温软的嗓音仿佛是递来的救生圈,将他从深海救出,他侧躺在床上倏地抽搐了几下,就像是溺水者被打捞起。
“……对了对了,林柏楠,你推荐我听得那首歌我听了哦,你这个人真离谱!学习、比赛、复健三不误,竟然还有空子发现这么好听的歌?我听了五六十遍了,都会唱了。”
林柏楠眸光柔和,凝视着亮起的手机,轻轻地送出一句:“那你唱给我听。”
“啊?真的?你不害怕吗?”
“我早都免疫了。”
“好吧,那我唱喽!等等,我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先是咕咚咕咚的吞水声,紧接着咳咳了两下,不成调的歌声在他耳边缓缓扩开,“光透进来,把梦刷白,舍不得你会醒过来,不要现在,昨夜走太快。说不上来,隐隐烫在胸口一块,吻你脸颊,证明此刻真的存在。是你让我相信爱,对我慷慨,是爱,我们是注定不是意外……”
……比想象之中还难听。
然而,少年嘴角噙着意犹未尽的笑,笑容在那忽上忽下,忽高忽低的曲调当中徐徐荡漾开来。
蓦然,一滴温热的液体滑过他的鼻梁,朝另一侧的眼廓流淌而去……
他抬手触摸……
是眼泪。
林柏楠怔怔地看着指尖上晶莹剔透的泪滴,他有大约十年没哭过了,还以为自己的泪腺在刚受伤的那两年给哭坏了。
没什么别样的情绪,他闭上眼,安静地聆听,又一滴泪从眼角溜出,落在床单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一曲结束,一无所知的少女兴奋地询问:“我唱的怎么样?有进步吗?是不是比以前好听多了呀?”
少年则清了清嗓子,给出了与平常无异的点评:“发挥稳定,难听哭了。”
第86章 最后一搏
第二天早晨。
林柏楠起床洗漱, 路过客厅时,看见蒋玲坐在餐桌前。
她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握, 额头抵着两根拇指的骨节, 瘦削的身影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疲倦。
乱糟糟的头发, 和昨天一样的居家服,以及主卧内那平平展展的床铺, 都表明,她一夜没合眼, 就在餐厅坐了整宿。
林柏楠一时间不知该拿出什么反应。
高级轮椅滑动起来静悄悄的,没有“嘎吱嘎吱”的摩擦声,但母子连心, 尽管没声响, 蒋玲也能感受到林柏楠的出现,她扬起头朝林柏楠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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