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见台下两人挡住眼睛,当即停了下来,如松般屹立于空地中央,收剑入鞘,躬身行礼道:“小的给殿下请安,殿下请上来吧。”
他胳膊一用力,宽松的袖子立刻撑满了,勾勒出饱满的大臂线条。极具磁性的声音甚是诱人,应如风一时间忘了疲惫,走上前问道:“你是武状元,男子?”
男子像个江湖草莽一般抱拳道:“殿下误会了。徐大人有事无暇过府,才派小的前来。小的是武状元府的门客。”
男子来时没有报名号,只呈上了摄政王的谕旨。烛心一上午见了琴棋书画各界扛把子的,便下意识地以为他是武状元。
应如风也曾听闻过武状元们多是江湖出身,江湖习气深重,出手阔绰,门下养着不少能人异士。江湖上全凭拳头大小说话,是以门客中也有少量武功卓绝的男人。
不是仇家就好办了,应如风松了一口气,叫起苦,“大侠,不是我不配合你,但我昨晚没睡好,今天又高强度学习,此刻身体虚弱实在不适合练武。”
“没关系的,殿下。小的略懂些医术,观殿下脚步沉稳有力,修习些初级炼体的功法没有问题。”男子抬起头,将手中的剑递到应如风手中。
男子剑眉星目,一张颌角分明的国字脸正气凛然,头顶用黑布束起高马尾,好似武侠小说中走出来的侠客一般。应如风微微愣神,目光很快就聚集在了他额角那块不规则的伤疤上。
“江淼?”
“殿下。”江淼的声音盖过了应如风的,如同疾风般到了她的身后,握住她的右手,带着长剑向下劈去。
剑招势大力沉,全然失去了剑的轻灵,带起呼啸的风声,掩住了两人说话的声音。
“你从前天天带着面罩,我还以为你是个丑八怪呢?原来生得这般好看。”应如风微微侧首,贴在江淼耳边说道。
除了今天,她统共见过这位父卿留下的暗卫三次,一次是父卿临终嘱托时,那时她还在吃奶的阶段,他已是个半大的少年。一次是在外游玩时遇到仙人跳,被他救了下来。还有一次便是上回在天香阁了。他一直用额角的那个疤来验明身份,是以在应如风的想象中,江淼从小毁容,满脸疤痕。
江淼沉默了一会,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属下已经安排好了,只要殿下愿意,随时可以离开京城。”
“离开京城又能去哪呢?”应如风的叹声被刷刷地剑声挡住,“在外东躲西逃的日子未必比现在好过。”
“今时不同往日,殿下现在的处境危如累卵。”江淼不疾不徐地带她舞着剑法,“摄政王已经展露了称帝的野心,而殿下是她最大的阻碍。”
“我?开什么玩笑,她登基我第一个支持。”
“若是以赵大将军为首的众臣支持殿下呢?”
应如风笑道:“她们什么时候瞎了眼?赵大将军是母皇的结拜姐妹,在战场上拼杀出累累军功才有了今日的地位,手中握着大兴三分之一的兵权。因为我在七夕花会上弄哭过她的宝贝儿子,她从没拿正眼看过我。再说她的庶女都投了应如行,她怎会支持我?”
“昨日早朝后,赵大将军在摄政王和各位重臣面前亲口说出长幼有序,殿下无过错,当按礼法承袭帝位。她还说皇上下落不明,暗讽摄政王未查明宫宴惨案的真相就急着登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赵大将军所言得到了礼部李尚书为首的部分文臣支持,称殿下至纯至孝,颇有太女遗风。” 江淼语气平淡,应如风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若不是江淼用胸膛顶着她的背,她保准瘫在地上。应如风的脚步凌乱了起来,几次踩到江淼钢筋铁骨般的脚背上,险些崴了脚。
难怪昨天应如行的态度突然大变,撕破脸将她圈禁在府中,原来竟是因为自己被动地成为皇位竞争者,引起了她的忌惮吗?
她昨日在府门外看到的两排卫兵,服制不完全相同,她当时还觉着奇怪,现在想来其中有一排应当是赵大将军派来保护她的,免得她惨遭应如行毒手。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示威?
应如风一阵胆寒,她并不为朝臣支持她而感到开心。除了部分守礼法的老古董,大部分支持她的大臣应当是觉得她比应如行好控制罢了。她们的所作所为倒是把她放到了火上烤,她先前对应如行俯首称臣博来的好感全都化为乌有。
“就没人提起我的言行哪堪大任吗?”应如风气愤地问道。
“应如行的人自然有提起。不过都被李尚书驳斥了回去,她说瑕不掩瑜,礼法中并没有皇女不许出现在烟花之地这一条。更何况,皇上也曾去过,某位皇侍亦是出身青楼。”
应如风面白如纸,那位皇侍可不就是应如行的父亲甘棠。应如行深以为耻,从不愿人提起,李尚书简直是在雷区蹦迪。她不记得有贿赂过李尚书,怎么就帮她冲锋陷阵,还把自己跟母皇类比上了?她的目标从来都是闲散皇女或者闲散皇姐罢了。
“后宫中也没有哪个爹爹有异议吗?母皇才失踪几天,哪里到了需要考虑继位人选的地步?”
江淼将剑挥得更有力,把声音压到最低,“他们恐怕已经开不了口了。应如行身边有一位神秘的帮手,属下暂时未能查清那人身份,不过那场令所有皇女横死的宫宴定与那人脱不了干系。”
“连你也查不出来?你不是掌管着最大的情报机构千影阁吗?”应如行嘴唇翕动,脸色越来越白。
江淼的声音黯淡了许多,一抹愧色浮上他的面庞,“所以属下才不得不借武状元门客的身份潜进府中,劝殿下离京。属下无能,没把握在京城现在的局势中保护好殿下。”
“在京城,我还有机会讨好应如行。外头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应如风眼中浮现出迷茫之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离开京城,你的那个千影阁又真的能保护我吗?”
江淼蹙起眉头,牢牢握住她的手,“能的,请殿下相信属下。再说,殿下何苦讨好应如行?您跟她都是皇上的女儿,出身也更加高贵。”
剑招忽然间凌厉了许多,应如风微微喘着气,反驳道:“不仅仅是活着,我还想继续京城的繁华生活,你也能给我凭空创造出来吗?人生在世,哪有不低头的时候?不过是向谁低头罢了。便是母皇那样的千古一帝,不也有向朝臣低头的时候吗?能换来自己想要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江淼闷声道:“属下明白了。以后小的就只专心教授殿下武功。”
江淼不再说话,剑招舞得越来越快,任凭应如风怎么卖惨喝骂也不放缓半分速度。应如风头晕眼花,背上很快就全部汗透了,离开练武场时,她眼前到处冒星星,连转了几圈才找到出口。
江淼这家伙居然声称他现在只是个教武师傅,一点水都不肯放。看来她不能再放任江淼管理她的千影阁了,早晚有一天得把这个敢不听老板话的叛逆下属换了。
应如风坐在场边,刚揉了两下快磨没的膝盖,就听烛心大喊了一声,“殿下!”
她几乎要对殿下两字PTSD了,烂泥般瘫在地上,虚弱地问道:“又有谁来了?”
烛心看着应如风的样子,捂嘴偷笑了一声,扶起她说道:“没有人来。是伊恒王子嫌咱府上的饭难吃,死活不肯吃。”
第14章 真香
应如风翻了个白眼,“不吃饭就找四个侍男摁着往里灌。”
烛心低头,“属下们不敢。”
应如风稍稍缓了口气,问道:“太医怎么说?”
烛心答道:“太医说王子不吃东西,身体会越来越虚弱,还会影响药效。”
“走,过去看看。”应如风让烛心搀扶着,一瘸一拐地朝主院走去。
“拿开,全部拿开,小爷不吃猪食。”应如风还没踏进房门,就听见一阵碗碟碰撞声从屋中传出。
她推门进去,只见伊恒穿着厚重的棉衣坐在桌子边,地上好几个打翻的饭碗,侍男们正跪在地上收拾。幸好碗是木头做的,没有碎。
伊恒看见应如风来了,眼神先是瑟缩了一下,很快又挺起了胸膛,拖着浓重的鼻音说道,“谁准你来小爷这了?”
“不是你自己吗?”满屋子菜味,应如风在屋里巡梭了一圈,找了个离门口近,附近空气较为清新的太师椅坐下。
伊恒满脸疑惑,“我?你胡说什么?”
“你不吃饭,不就是想引起本皇女的注意,好让我专程来给你喂饭?怎么,昨天给你喂了两次药,你就迷恋上本皇女了。”应如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故意曲解着他的行为。
“你血口喷人!”伊恒气得手抖个不停,当即对身边的侍男命令道,“把饭拿来。”
侍男得令,立刻端来了新的饭菜。伊恒拿起勺子,抗拒地看了一眼盘子中的清汤寡水,但一想起应如风的污蔑,立刻鼓起勇气,埋头快速往嘴里塞着饭,连嚼都不嚼,直接往下吞。
伊恒本就挑食,生着病脾胃又虚弱,没吃几口,一股恶心感就油然而生,捂着帕子控制不住地呕了出来。不仅把吃下去的全吐了,还吐到胃中酸水都出来了,才艰难地扶着椅子扶手直起身子。
挑食的情况居然这么严重啊,应如风为难地揉了揉额角,起身离开了房间。
伊恒见她离开,用力地抓了抓桌角。这女人见到他难看的样子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果然是个只贪图他样貌的浮浪丨女。
应如风来到厨房,问向厨娘们,“有谁知道喀兰人平时都吃什么?”
一名从西边来的大师傅说道:“多以牛羊肉为食。”
“我先前让你们做过的烤牛羊肉串和手抓羊肉的做法还记得吗?做一份送上来。”应如风吩咐道。
这里毕竟是古代社会,很多现代社会流行的经典美食还处于雏形阶段,许多调味料也未曾被研发出来。
应如风从宫里搬出来后的头一件大事就是组建善于研究新菜式的厨师班底,研发她记忆中的现代美食。并且她还提供了一笔资金,资助美食家寻找研制调味料。
几年下来,她府上的餐食水平实现了质的飞跃,烛心甚至戏言比宫里吃的都好。下人流动率也是京中各府最低的,不仅因为工钱多,伙食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伊恒还在病中,所以厨房给他送的吃食完全按照太医的吩咐来,全都是不沾荤腥的清淡蔬菜,没有发挥出厨房应有的水平。
“太医说伊恒王子要吃清淡的菜,不能沾油腥。”烛心提醒道。
应如风挥挥手,“他都吃不下去,清淡还有什么用?按我说的做。”
应如风不一会就回到了主院,身后跟着的侍男端着香气四溢的烤牛羊肉和手抓羊肉。
伊恒正托着腮望着外头的鸟儿发呆,一股熟悉的味道忽然窜入了鼻中。他虽然重度风寒,嗅觉味觉大不如前,但屋中的味道实在过于浓烈,以至于他也能感受到香味。
伊恒回头往桌上望去,一个精致的小烤炉上,架着一排油滋滋,金灿灿,香喷喷的肉串。肥肉和瘦肉有序地串在一起,相得益彰,勾得他空了一天的胃咕地叫了一声。
“来尝尝这个。”应如风坐到他的对面,从一盘煮羊肉中捏起一块羊骨头,往一碟蘸料中蘸了蘸,白色的的羊肉立刻沾满了红色的粉末,仿佛点在水墨画上的红梅,煞是勾人。
应如风把羊肉举到伊恒唇边,伊恒想起她之前说的自己想让她喂饭的话,生怕被她坐实了罪名,抱住肚子,赌气道:“不吃。”
“你试试,很好吃的。”羊肉在伊恒唇边滚了滚,蘸料沾到了他的嘴角,配上他倔强的表情,像极了大人的皮囊中困着一个挑食的小孩灵魂。
浸着羊肉汁的咸香蘸料在唇间丝丝蔓延,伊恒赶紧把肚子捂得更紧了,“不吃。死都不吃。”
“啊,要掉了。”应如风惊呼了一声。
“什么?”伊恒一开口,软烂的羊肉再也无法挂在骨头上,滑落下来,恰好掉进了他嘴中。
伊恒立刻闭上嘴,他动了动舌头,不带一丝膻味的肉汁在舌尖蔓延,他的理智让他张嘴把肉吐掉,免得被应如风嘲笑,可他的嘴却不听命令,紧紧地闭着,牙齿也没出息地跟着动了起来。
没多久,伊恒的腮帮子就从鼓胀恢复了平常。他的眼睛快速扫了下桌上的食物,双手握紧了衣襟,才勉强把视线拔开。
“我就不陪王子玩游戏了,先回去休息了。”应如风见状笑了笑,起身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房间。
应如风回到自己的卧房中,一边让人服侍着沐浴,一边听烛心报告着她走之后伊恒的动作。
“殿下离开后,伊恒王子先是拿了一根羊肉串,狼吞虎咽地吃完后,见殿下没有出现,又拿了一根牛肉串。后来他见殿下一直不回,就放开了吃,吃得满嘴流油,肚子都鼓了一圈。孙太医劝他别吃撑了,伊恒王子却说本来就是做给他吃的,他吃多少全凭自己本事。”
原来是只馋猫啊!应如风笑道:“那他现在情况如何?”
烛心答道:“精神好了很多,不再像昨天那样病恹恹的,也愿意喝药了。对了殿下,伊柯大汗遣人把伊恒王子的侍从送来了。”
“那就直接把人带去他那吧,省得折磨咱们府上的人。”看着府上那些如花似玉的侍男被刁钻的伊恒折磨,应如风打心眼里疼。
烛心感动地说道:“殿下最是心慈,怜惜咱们这些下人。”
应如风笑了笑,“你们是我的人,当然不能让别人欺负了去。”
应如风出浴后,终于躺回了自己的床上,然而浑身的每一块骨头都像是错了位一般,她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只好把烛心喊了回来,吩咐道:“我浑身疼,拿我的名帖去彩云轩把红袖召来。他最是手巧,让他来给我按摩一番。”
烛心犹豫道:“可是殿下,摄政王不是有令……”
“她不让我出府,又没说不让人进府。再说,我这么做正合她心意。放心吧,守卫不会为难你的。”既然赵大将军使劲撺掇她跟应如行斗起来,那她就借机满足一番私欲,表现得更无用一点好了。
第15章 狐狸精
“主子!”
伊恒中午吃了太多肉,抱着肚子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听到这个声音猛得抬头朝门口看去,只见自己的贴身随从蜜瓜正在门口站着。
“蜜瓜,你终于来了!是阿娘让你来带我离开的吗?”伊恒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蜜瓜身边,拉起他的胳膊,“我们现在快回去吧。”
“大汗嘱咐我来这里照顾好主子,并且让我转告主子安心在这里养伤,不必着急离开。”蜜瓜心虚地看了伊恒一眼,放低声音,趴在伊恒耳边道,“正好借机熟悉下五皇女府,嫁进来后也能快速执掌中馈。”
暂时被药物遏制住的病魔似乎转瞬间蔓延了回来,伊恒贴着墙稳了稳身形,惊恐地问道:“你说什么?阿娘她真的要把我嫁给这个浮浪丨女?”
蜜瓜看了眼周围的皇女府侍者,头几乎要低到地里去了,“大汗说五皇女殿下是王子最好的选择。”
“扶我起来。”伊恒颤抖地伸出一只手。
蜜瓜架住他,“主子有什么吩咐?我扶你回床上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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