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溟沐胳膊从她手里硬抽出来,“谁稀罕!”
赵绥绥嘟着樱唇问:“为什么不稀罕,莫非小舅舅嫌弃我了?”
沈溟沐不睬她。
这回赵绥绥真的有点伤心了。转过身去偷偷抹眼泪。母亲早早去世,父亲不知踪影,亲戚远在天边,朋友也不在眼前,她目下唯一的依靠就是沈溟沐。虽然岑家还未上门提亲,但从提亲到成亲最多也就半年功夫,想到半年内就要成亲,进入到一个全新且陌生的环境,她的心是很慌很慌的。她不像班雀钱若眉那么容易适应,也不像朱樱万事不由心。她的心过于敏感,有一点儿风吹草动翻来覆去地寻思,仿佛那东西搁在心上下不来了。
她多么希望有人可以站在她背后,给予她支撑,给予她依托,告诉她不要害怕。因为她背后永远有东西可以依靠。竟连这样的人都没有。
沈溟沐看到赵绥绥肩膀抽动,轻轻地把她转过来,见她眼眶红红,泪珠儿纷纷披落心里跟着一阵抽搐,“好端端的,哭什么?”
“才不好端端。小舅舅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烦我了,是不是后悔认我这个侄女了?”
“瞎寻思什么!”
“若非厌烦,怎么连话也不愿意跟我说了。我有哪里不好,小舅舅告诉我嘛,我改正。”
“你没有哪里不好。”沈溟沐爱怜地捧起她的脸,“是小舅舅不好,小舅舅有心事。”
“小舅舅有什么心事,能说给我听听吗?”
“不能。”给她拭泪时大拇指故意擦过唇瓣,蹭了一抹樱花色唇脂在指腹上。
“小舅舅真小气,我的事你全知道,你的一点儿不给我知道。”
“改天说给你听。”看着被他蹭淡了的唇瓣,“快别哭了,纵是你的岑郎送你的胭脂不怕水,也禁不起你这般大水漫灌。”
赵绥绥撅嘴巴,“小舅舅真讨厌。”
嘴上说着讨厌,身子却靠他靠得更近了。
唇脂有轻微的颗粒感,在指腹间捻开的时候柔柔润润,当中的小颗粒滚来滚去,轻轻摩擦着,令人心生愉悦。
两人站在水洲前看鸭子,绿头鸭头上的绿绒毛在阳光下闪烁着绸缎般的光泽,幽绿幽绿,看上一会儿,眼睛都舒服了。
逛了半日,腿也酸了,沈溟沐带着赵绥绥预备找个凉亭进去歇歇,走到亭畔时惊闻对面兽园乱糟糟的,嘈杂声、呼喝声、女人惊恐的叫声混为一片。
“发生了什么事?”赵绥绥好奇地伸长脖子张望。
“我过去看看,你呆在这里别动。”
沈溟沐去后不久,侍卫抬着一副担架匆匆从里面出来,后头跟着太子穆王以及几个大臣,脸色都不大好看,甚至称得上面如土色。宫人们一个个更是惊慌失措。
赵绥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周围风声鹤唳,气氛骤然紧张。下意识走下亭子,想要瞧个究竟。沈溟沐斜刺里冲出来,一把抓过她的手臂,将她交给庆风,“带小姐回房,从偏门走。”
又交待赵绥绥:“回到房间里好生待着,没我的话不准出来。”
沈溟沐面色凝重,赵绥绥意识到事态严重,不敢询问原因,乖乖地随庆风回房。离开时,余光瞟过方才太子他们走过的地面,梅花点点,依稀是鲜血滴落的痕迹。
便是回到房间赵绥绥也很难安定下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外面的宫人也没比她好到哪去,互相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看到有人经过又纷纷噤声。
皇帝居住的乾元殿一盆盆清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沈溟沐走到太子跟前,太子无奈摇摇头,意思是没救了。
沈溟沐看向不远处的明黄帐子,帐内依稀可见一道苍老的身影,只是那身影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独角青羊一角豁开了皇帝的胸膛,皇帝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死在他所钟爱的事物上。
“钱相……”帘帐内传来皇帝虚弱的嗓音。
钱相趋步上前,“陛下,老臣在……”
“代朕、代朕拟旨,朕要下诏……”皇帝仍对自己的生命抱有一线希望,执意不肯说遗诏二字。
其他几位大臣听见,纷纷围拢上来,不知他要下什么诏。季鸿和沈溟沐面面相觑。穆王那边更是屏息而望。
皇帝生母早逝,自幼养在已故的赵皇后身边,赵皇后不能生子,造成了她乖戾的性格,时常施虐于皇帝,皇帝如履薄冰地长大,养成了一副阴狠猜忌、反复无常的性子。好的时候你是他心尖上的人、恶的时候你是他脚底下的尘。
做了二十几年皇帝,俨然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非但没有变得仁慈宽和,反而愈发地唯我独尊,临死了还要在朝堂掀起一场狂风暴雨。
皇帝遗诏,废太子,立穆王。
55.宫乱
季鸿知道皇帝为什么废他,独角青羊冲皇帝冲来的时候他离他最近,他迟疑了一下,没有代他去挡。
穆王倒是捞了个好位置,站在几步远的侧旁,青羊冲过来他只需做做样子,和那些大臣一起嚷嚷着救驾围拢过来就是了。反正那时候青羊角已经插进皇帝腹中,皇帝哪里还去注意他。
季鸿那份迟疑在外人看来不过人之常情,事实上他第一时间冲向了青羊,企图阻住它,手还被青羊角豁开了一道口子,然而这些皇帝不会在意,他只在意他有没有挡在他面前,为他豁出性命。遗憾的是他没有,而这一点足以构成废太子的理由。
在场的大臣有太子党有穆王党,他们久久地处在震惊中回不过神,甚至没有注意到皇帝已经咽气了。还是季鸿扑到床前哀嚎一声“父皇”众臣方从震惊中回过神,乌泱泱跪倒一片,以进臣子之哀。
沈溟沐随着众臣跪下,头低低地埋下去脑海中飞快思索对策。跟来行宫的禁军统领李宿是穆王的人,尽管他极力掩饰这点,但沈溟沐仍旧在与他推杯换盏的间隙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他从不提起穆王,在别人聊起关于穆王的话题时他也总是沉默以对。一个人往往越是回避什么越是在意什么。
李宿掌控着行宫内三千禁军,一旦发生冲突,形势对太子极为不利。沈溟沐趁着众臣哀悼的当口儿,悄无声息退出乾元殿。找到庆风,交待他:“你到太子身边去,寻隙告诉他叫他联合朝臣稳住形势,不要和穆王发生冲突,若实在稳不住,退守寝殿,太子的五百亲卫或可抵挡一阵。务必坚持到我回来。”
“大人去哪?”
“回京城搬救兵。一定坚守到我回来,知道了吗?”
“放心吧大人,有我庆风一条命在,绝不教人伤及太子一根汗毛。”
沈溟沐来不及多言,匆匆赶往赵绥绥居住的福苑。按道理讲他不该带上她,带她上路或多或少是个累赘,但是他不愿意赌,不愿意将她放置在哪怕有一丝一毫危险的境地上。万一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行宫沦陷,赵绥绥的性命将岌岌可危,他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晴空上飘着大朵的白云,这朵飘过去了,那朵飘过来,光影时明时暗,赵绥绥靠窗坐着,脸色也跟着明晦不定,一会儿皎洁,一会儿洒满阴翳。
看到沈溟沐阔步走来,急冲冲迎出去,“小舅舅。”
害怕她紧张,他压下心头急火,以平缓的语调说:“绥绥,你跟我回趟京城,原因路上跟你讲。”
赵绥绥隐隐约约意识到事态不妙,但见沈溟沐四平八稳的语调,又听不出来什么不妙。便说:“我叫小狐锦豹儿收拾行李。”
“不必收拾。”又对小狐锦豹儿讲,“我和小姐离开后,你们去太子妃那边守着太子妃。”
说罢带着赵绥绥赶往马厩,挑选两匹肥壮枣红马,双双骑上驰出行宫。
路上,沈溟沐只顾疾驰。赵绥绥ʟᴇxɪ马背上频频侧首。
“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能说吗?”赵绥绥小声问。
“没什么不能说的,皇帝暴毙,临死前废掉了太子,扶立穆王,行宫行将大乱。”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赵绥绥震惊不已,震惊之余又不免替还在宫里的钱若眉小狐等人担忧。
“你担心也没用,现在咱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京城搬取救兵,好解太子之围。”沈溟沐一眼看穿赵绥绥的意思,“我需快马加鞭,跟得上吗?”
“跟得上。”
赵绥绥双腿夹紧马腹,手中的小皮鞭抽在马屁股上,加紧催促马儿。始终吊在沈溟沐三四尺远的位置,努力不让自己落后。
沈溟沐反应迅捷,穆王也不是心思迟缓之人,察觉他不见了,立刻派人搜寻他踪迹,得知他已离开行宫,直奔京城而来,穆王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直接叫李宿派禁卫拦截。
六个禁卫军在离京城五十里的柳林坡追上沈溟沐,沈溟沐挽起随身弓箭,连射三发,两发被躲开,一发命中肩头,那禁卫从马背上栽下去,一晃被甩出去老远。
沈溟沐三箭射的太急,牵动旧疾,赵绥绥看他眉头皱成一团,心疼不已。看自己的鞍马上也有弓箭,拿起来射,马背上颠颠簸簸,哪里射得好,两发连着射进土里,自己还险些被树枝挂落马下。
“专心驭马!”沈溟沐厉声提醒。
说话间,禁卫们使绊索绊住马腿,马儿嘶鸣着翻倒,沈溟沐单手撑着马背,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平稳落地后掏出随身的压衣刀横在胸前,闻听勒马之声,头也不回道:“别管我,快走!”
赵绥绥完全没了主意,只知道听沈溟沐命令行事,他叫自己走,自然有他的道理,驭马去了。禁卫当中的头头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禁卫立即纵马追去。沈溟沐欲拦截他,其他四名围拢过来,使他分身乏术。
赵绥绥不敢回头看,只知道跑,一往无前地跑。至于要跑去哪里,她也没个分晓,以至于被马稀里糊涂带进了密林中。
林中一小块空地上长着许多紫花苜蓿,马儿看见紫花苜蓿突然走不动道了,无论赵绥绥怎么抽打也无济于事。身后马蹄声渐近,赵绥绥又慌又怕,万不得已抛下马匹只身跑入左近小径中,想起未带弓箭,折回来取弓箭,这一来毫无悬念与追来的禁卫打了个照面。
禁卫满脸横肉,一双鹰眼瞧得赵绥绥心里头发毛,动作比思想更快,转身便跑。小径两旁净是横生的荆棘树枝,赵绥绥衣裙被挂烂了,手臂也被划出好几道口子,视野好不容易豁然开朗,岂料前方竟是一处陡坡。
陡坡下面是一条天然形成的湖泊,湖面上淤积着许多水草植物,绿油油,弥漫着腐败的气息。
穷途末路,赵绥绥赫然拿弓箭对准来人,呵斥他:“你别过来。”
她的恐吓软绵绵,没有一点儿威慑力,禁卫带着狞笑走得更近了。赵绥绥一箭射出去,正中他小腹。禁卫不料她真会射箭,疼得龇牙咧嘴。
“臭娘们儿!”他低骂一句,拔掉入腹不深的箭,未等稍有动作,箭矢如雨点般密集而至,嘭嘭嘭,或扎进他手臂里,或扎进肩窝里,所幸入肉皆不深,抬手一扫通通下来。
赵绥绥一气射光所有箭,见对方还是生龙活虎的,心里直恼自己。被步步紧逼着栽入湖水。禁卫猱身扑来,满拟手到擒来。赵绥绥脚下用力一蹬,借着一蹬之势整个人没入水中。禁卫似乎有些畏惧水,却又不甘心这样被她跑掉,涉水来捉。赵绥绥怕极了,拼命地往前游。
忽地,脚踝被什么东西桎梏,回头一瞧方知落在了禁卫手中。男人脸上闪过阴狠笑意,猛地用力将她拽向自己。赵绥绥又慌又怕,双脚胡乱踢蹬。也不知踢中了什么,忽然重获自由。赶紧往对岸游去。她泅水原不是泅得很好,这时却游得飞快,仿佛天生就会泅水似的。
待到气喘吁吁游到岸边。赵绥绥回头一望,哪里还有禁卫的身影?
她当然不知道了,她方才一番胡乱踢踹,也不知踹到哪处筋脉,竟然叫那禁卫双腿痉挛,活生生沉入湖底。
湖面平静无波,四野鸟声啁啾,空寂凄清。赵绥绥四下张望,不见人影,心头比之方才被追赶时还要慌张。她当然不会想到禁卫淹死了,只当他埋伏起来了。坐在对岸观察了好半晌。最终因为心系沈溟沐,不敢多耽搁,战战兢兢游了回去。
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庆幸的是马儿还留在原地吃苜蓿。和死掉禁卫的那匹一起,成双成对地吃。
“虽然不想打扰你吃饭,但是我们真的得走了。”
赵绥绥安慰似的摸了摸马儿的额头,随即牵起它。大抵是吃饱了她缘故,这次很容易牵走。
牵到宽敞地带,不及上马,林子里窸窣响动。赵绥绥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对面,这回她手上没了弓箭,始终抓着缰绳,捏得骨节都发白了。忽见沈溟沐从林子里走出来,眼泪再也憋不住。
“小舅舅。”她扑到他怀里,委屈落泪。
沈溟沐方才看着禁卫追着赵绥绥而去,急如星火,只想快点解决掉其他四人,好赶到她身边。那一刻他甚至后悔起来,后悔把她带出来,遭这份罪。
身上弥漫着厮杀过后的血腥气,沈溟沐不愿赵绥绥沾染上这气味,将她拉离他身边,不断重复着:“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赵绥绥注意到沈溟沐的右臂一直垂着,方才抱她也是用左臂抱的,忐忑不安道:“小舅舅,你的手臂……?”
“适才搏杀激烈,牵动旧伤。不妨事,过后养个把月就好了。”
“小舅舅手臂不能动,还能骑马吗?”
“单手亦可控马。”
“驰骋起来栽下马去不是闹着玩的,不若我们共乘一骑,由我操控缰绳。”
“你省省吧。”
沈溟沐翻身上马,修长的身姿立于马上颇显伟岸。即使满身血污也掩饰不住的绝世姿容。
男人与少女纵马北驰,不出一个时辰即抵达京城。沈溟沐不敢将赵绥绥带回宅第,送到赵家老宅交周伯照料。
交待周伯几句话,沈溟沐欲走,衣袖忽地被扯住,沈溟沐回头,看到一双泪盈盈的粉目,“小舅舅会平安归来,对吗?”
“放心。”挼挼她的小脑袋瓜,“安生呆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没有说出来的后半截话是,等我回来娶你。
56.搏杀
城外十里驻扎着千机营,能调动千机营的除了皇帝的虎符仅有千机营主帅魏衍。魏衍其人,铁面无私,做事方是方、圆是圆,容不得一点儿含糊。
沈溟沐深知光凭自己难以说动他。因此找上御史中丞梁鸿书与安国公谢楷一同前往游说。梁鸿书是坚定的太子一派,这个太子倒不是专指季鸿,而是宏观意义上的王朝储君。换句话说,谁是太子他就拥戴谁。
至于安国公谢楷,他近年虽不大参与朝堂,凭借着年轻时的丰功伟绩在朝臣心里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力。他对待太子与穆王的态度均十分暧昧,不亲近也不疏离,叫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但是通过与谢奕的相交,沈溟沐知道,他这个人厌恶斗争,与斗争想比,他更喜欢安稳。
沈溟沐向他二人交待了一遍行宫里的事,并在话术上做了一番取舍。他并未直接公布皇帝驾崩的消息,只说皇帝重伤,穆王联合禁卫军统领李宿包围了行宫,强行逼宫,图谋不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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