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雾轻叹了口气,她倒是挺能理解的。
顺着走廊往里,路过几道门,再抬头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卫生间门口,里面冲出来一个穿着灰色 T 恤的男人,正用肩膀夹着手机打电话,手下一刻不停地翻动着一个小巧的笔记本,在上面写写画画。
他显然是没注意到许雾的存在,步频和速度丝毫不减,眼见着半个身子就要撞到她,许雾正欲后退,身侧忽然传来一股力量。
那股力量扯住了她的左臂,往后狠狠一拽,许雾控制不住脚下趔趄的同时,痛感从小臂外侧上传来。
“嘶。” 她没忍住,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冷气,垂头看向自己的小臂。
“看人。”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隐约的警告,让人莫名后脊发凉。
步履匆匆的男人这时也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立正。
“哦是、是,池队。”语毕又打着电话匆忙走开。
直到人离开,许雾都有些发愣,小臂上的那只大掌已经离开,但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掌心的炙热犹存,她忍不住伸手将撸上去的衬衣袖子放下来。
泛着血丝的伤口上落着淡淡的指印,白色的衬衣缓缓遮住。
空气应该是停滞了几秒,才开始缓缓流动,至少在许雾的世界里,是这样的。
“看路。”
男人的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距离很近,就在她左耳上方不远处。
带起一阵微麻,从许雾的左耳开始,蔓延到全身,像是一阵电流通过。
彻底唤醒了后知后觉的她。
“谢谢。”
许雾知道他这句话是对她说的,她微微点头,耳后的细软发丝垂下来,侧遮住她小半张脸,给足了她镜片后眼神闪躲的余地。
身侧的男人好像低低的应了一声,随后衣衫滑动,大步迈开,从她身后两三步掠过她,带起一阵风,几秒后,高大挺拔的背影就消失在拐角。
那阵风里好像还有男人身上的味道。
是松木的清新,还有很淡的烟味。
她全程都没敢看他的脸,一次都没有,除了他的背影。
早在台球室看见他的时候,许雾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和池煜有一次正面交锋,但绝不是再这种情形下。
她以为,他会是来询问情况的警察,或许他们会隔着一张桌子,一问一答,公事公办,但现在看来,他明显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根本顾不上自己这位老同学,又或许,自那次之后,他就不再把自己当老同学。
许雾摇摇头,抛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还是先去了趟洗手台,一抬头,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也是够凌乱的。
她低头撇撇嘴,拧开水龙头准备洗手,冰凉的水划过她的指尖。
垂着头,她忽然忍不住想,是不是重来一次,他们之间,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抬手想理一下领口,小臂上的钝痛感这时才又明显起来,拉回她的神志,再次掀起袖子,才看清伤痕。
左臂外侧靠近手肘的部位有一道明显的血痕,或许是池煜的手劲大,血珠正顺着末端的口子往外一点点渗。
“劲儿真大…”她低声嘀咕,声音几乎埋没在水声中。
等她关了水龙头,准备放弃要毯子,打道回府的时候,刚一拐出转角,就看见男人立在走廊的尽头。
他在抽烟,看架势不像是新手。
许雾的嘴角在口罩下抿紧,她记得,他以前不擅长这个。
走廊的这一节是直的,那是必经之路,许雾避无可避。
快路过池煜的时候,她低下眼,没有放慢脚步,甚至隐隐加快了步伐。
她的举动落在池煜眼里,看得他暗自捏紧了指骨,隐隐泛白,他掀起眼皮,双眼皮褶皱渐深,终是先她一步开了口。
“哎。”
随着声音同时到达的是男人的手臂,横在许雾身前,轻轻格挡,却轻而易举地阻止了她变快的脚步。
“胳膊给我看看。”
第三章:不许回头
他……认出自己了?
许雾眼睫微颤,控制不住地ᴶˢᴳ抬眼看向倚靠在墙边的男人。
池煜侧脸线条流畅,五官轮廓分明,鼻梁骨直挺,头发理得很短,是她熟悉的板寸,干净利落。
黑色 T 恤下的胸膛起伏着,左手上还夹着未燃烧殆尽的烟,右臂抬起,健康的小麦色肌肤露在外面,拦在她的身前,见她停下脚步,又很快垂下来,单手插回兜里。
池煜侧眸望向她时,眉梢微抬,眼神里没有别样的意味,平淡如水,仿佛她就是一个陌生人。
见状许雾不禁松了口气,下意识抬手去推自己的镜框,以此来缓解紧张。
不料指尖却划过口罩的边缘,她这才想起自己一直戴着口罩,心里更为放松。
脸都遮了大半,又过了十年,他怎么可能认得出自己。
应该只是把自己当作受了伤的人。
她找回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不用了,谢谢您。”
然后她手掌虚掩着伤痕,就准备侧身从池煜的身边经过,完全没有看到男人沉下来的脸色。
您?
许雾,论气人,还是你行,池煜暗自想。
男人后槽牙都咬紧,靠在墙边没动,看她走出去两步,才扬声对着正从拐角处路过的一个女警喊,“小杨!你来给这位女士处理一下伤口。”
不让他碰是吧?
行,那女的总可以了吧。
女士?
许雾停下脚步,扭头看他,心里更确定他没认出自己,但不知为何,这个称呼听起来哪里怪怪的。
女警脚步一顿,转了弯跑过来,看了眼池煜,“是!池队。可…那边做询问的人手不够……”
池煜将烟头扔进垃圾桶,拍拍手,眉梢一挑,扫过立在一旁眼含感激的许雾,心里的无名火更甚,冷着一张脸,音量拔高:“我去询问那边,处理完伤,再拿张毯子给她,郭子那边替我说一声,先吊着,等我来了再说。”
“是、是!”
话落,男人便转身离开,步子迈的大,带起一阵风,撩起许雾耳边的碎发。
“嘶…也不知道是谁惹了池队,火气好大。”见池煜走远,女警小声嘀咕。
生气?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许雾微微敛眉,真奇怪,他好端端生的哪门子的气。
侧首对上女警关切的目光,她点头笑笑,道了声谢,跟着女警去不远处的休息室处理伤口,或许是同性之间自然的亲切感,处理伤口的过程中,从伤口开始聊,半响也就知道了她是老师的事情。
“许老师这么年轻就已经是高中班主任,真厉害!”
“也没有很年轻了,我今年二十八,过段日子就二十九了,这么算没太久也就三十了。”
许雾笑笑,拉下袖口,伸手接过女警递来的毯子。
“啊,说到快三十,我们分局的池队也是快三十来着,”女警摇摇头,替许雾推开门,“但他太凶了,连我们局长都说,他年纪不大,收拾起人来,比他个老头子都凶,但好玩的是,他凶,一点都不耽误行政组的小姐妹们春心萌动。”
许雾抱着毯子一愣,论凶的话,在她看来,池煜确实能占头一份。
“他…嗯我是说,你们池队这么凶,还能有这么多人喜欢,那证明业务能力还是很强的。”
话头在许雾嘴里转了一圈儿,她说完点点头,却忍不住在口罩下松了口气,刚刚差点儿,就忍不住问出和池煜相关的私人问题。
真是,一见面就忍不住。
闻言女警眼睛亮起来,走回大厅短短的一截路,恨不得把池煜进警局以来所有的光荣事迹都说一遍,指着大厅走廊墙上的锦旗,一脸骄傲。
许雾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手指却不自觉捏紧薄毯,原来在她不曾参与过的这十年,他是这样度过的。
他有自己理想目标,恪守着自己的职责,坚守在他的岗位上,守护着这方土地上的人民。
他变得越来越好,可她没有。
将薄毯盖在胡中妈妈身上的时候,许雾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池煜怎么知道自己是去借毯子的?
她下意识地扭头,眼神在大厅里找寻那抹身影,穿着制服的警察来来往往,隔着重重人影,透过未关严的门,许雾终于看见他正坐在右侧的一间办公室里,面色沉静地对着对面的人问话。
像是感受到她的视线,池煜微微侧头,望向她的方向,许雾飞快撇开眼,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又扯了扯口罩,将自己捂得更严实。
希望等会儿不是他来做询问。
直到坐在椅子上,望着桌子对面的池煜时,许雾还在想,自己以前的愿望,也没这么不准过啊。
池煜身边还坐着一个年轻的男警,面前摆着一台电脑,随时做着记录。
许雾后面还有几位家长,她是他们这群人里第一个进来做询问笔录的。
“您不用紧张,只是简单的询问。”年轻的警察见她正襟危坐,忍不住宽慰她,“能麻烦您把口罩摘了么,我们这里会全程录像。”
许雾摘了口罩,推了下镜框,缓缓坐正身子,对着年轻的警察点头示意,一切妥当。
“好的,那我们现在开始,请问您的姓…”
“姓名。”一旁的池煜忽然开口,打断身边的人。
男警:?简单的个人信息不是应该他来问吗?
许雾知道从取下口罩的那一刻起,她和池煜就彻底避无可避,他们的见面从这一刻开始。
如果说可以选择重逢的地点,她一定不会选择此刻这间办公室。
和他对视几秒,许雾在镜片后上挑的狐狸眼缓缓眨了眨,平缓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
“许雾。”
他问她答就是了,反正出去以后,他大概是不会认她的。
“年龄。”
“二十八。”
“职业。”
“高中数学老师。”
“说清楚,哪个高中。”
还真是凶。
“徽南师范附中,高二十班班主任。”她抿紧唇角,这下总可以了吧。
“家庭住址。”
一旁做着记录的警察手指停顿,微微抬头,眼神转了好几圈儿,心想这表格上没有的该怎么记录,结果扭头就对上池煜冰凉的视线,一缩脖子,躲回电脑后面,在空白页敲出一段乱码。
“润鸿苑小区。”
笃笃两声,是池煜指节敲击桌面的声音。
他拧着眉,语气里藏着克制,“说详细点,麻烦这位女士配合一下工作。”
女士?
许雾猛地深吸一口气,果然,池煜那个时候就认出她了,讨厌的家伙。
“八号楼二单元,房间号就不用了吧,这个是我的隐私。”
她对上他的视线,将短发一侧别到耳后,沉默地看着他。
一时间空气有些焦灼。
这俩人是认识吧?一定是的!嗅出不对劲儿的男警点点头,垂头继续敲乱码。
等出去以后,局里饭后又有的聊了。
从办公室出来后,许雾整个人瞬间卸了气,安慰了几句后面即将进去的家长,就呆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不远处的墙上还挂着属于他的锦旗,许雾盯着那张写着见义勇为的锦旗看,眼眶有些发酸,视线逐渐模糊起来,连带着锦旗都在晃动。
她知道是自己的泪水,眨眨眼,斑驳的色块消失,锦旗却还在晃动。
怎么回事?
身下的长椅好像也在晃动,许雾意识到不对劲,猛地站起身,抬头看见吊灯在摆动,而后听见不远处传来杂乱的人声。
是地震了。
一旁的学生早在听见声音时就慌乱起来,许雾扯住一个慌不择路的家长,“往左走,带着他们去外面的空地,离开这里!”
人声嘈杂起来,大厅里有警察在尽力疏导,但晃动的幅度愈发的大,让人几乎站不住脚,几个家长和学生混在走廊上的人中,跌跌撞撞往外跑。
人数不对,少了一个。
“胡中!”许雾扯开嗓子喊。
被人挤在墙边的一个学生大喊着应她:“许老师!胡中刚去厕所了!”
“你快走!”语毕,她立刻掉头往反方向跑。
办公室的门也不知被谁打开,许雾一扭头就撞上一个人,那是刚从前方办公室里出来的池煜。
她奔跑的方向和出口完全相反,池煜一把扯住她的手臂,远处有盆栽掉下来,引起另一阵纷乱。
脚下晃动不止,他却牢牢握着她不放手,忍不住大吼:“走这边!”
“你松手!”许雾的眼睛在一瞬间通红,“我的学生还在卫生间,你放开我!”
“你走,我去找。”池煜一把推开她,见她还想回头,他握住她的肩膀,力道之大,几欲将她的骨头捏碎。
“许雾,你的命谁都不能拿走,不许回头!”
高大的男人逆着人流往前跑,今晚警局来了太多人,一时间走廊上非常拥挤,许雾看着池煜一边疏导人流,一边往里跑,渐渐离自己远去。
好像许多年前也是这样。
那时的他,带着一身尘埃,徒手扒开一块又一块的碎石。
在那片废墟中,尘土飞扬里,她的额角被鲜血染红,血液滑至眼尾,抬眼间,便望进他的眼。
第四章:她的“债主”
天灾人ᴶˢᴳ祸,疾病劳苦。
最不可控的就是天灾和疾病。
他们到来的毫无征兆,打的人猝不及防,等回过神来时,就已经遍体鳞伤。
嘈杂的人声,慌乱的人群,冰冷的身体,湿热的夏夜,飞舞的尘埃,瓢泼的雨帘。
这每一个混合在一起,就是那年地震来临时,许雾的感受。
2010 年,徽南的夏天来得比往常要更早一些。
许雾刚从补习班下课,背着书包从机构出来,望了眼外面的烈日当空,庆幸自己今天穿了身裙子,从包里翻出一把折叠太阳伞,撑起来急急忙忙往家走。
太阳伞遮去大半的阳光,伞下却闷热不已,没一会儿许雾的刘海下便沁满了汗珠,脸颊也红扑扑的,衬得那眼眸水润晶亮,她掏出纸巾随意擦了擦,顺着一家商店后的小巷,七拐八拐地往前小跑。
街边梧桐的叶子在太阳下烘烤着,折射出微弱的光芒,下午四点,街边没有太多的人,零散的行人也步履匆匆。
高大的梧桐树下坐着摇蒲扇的老人,浅淡的树荫遮不住太多骄阳,烤的老人脸颊泛红,衣衫尽湿,却还是仰着头,边摇扇子边坐在小板凳上路的尽头张望。
小路的尽头处立着一根电线杆,阳光灼烤的地面折射出阵阵热浪,没一会儿,一个穿着嫩黄色连衣裙的少女出现在路的尽头,老远看见坐在树下的老人,撑着伞挥手,边跑边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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