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裙,”她说,“我辞职那天穿的衬衫那种颜色,帮我谢谢你妈妈。”
“不用谢。”他说完就挂了。
已经快要半夜,她打车直奔东山。
“雁”预计要在下个月剪彩,雁心是楼盘门面,保洁公司要加班加点清理满地垃圾,观景台上的袋子已经不见了,保洁阿姨听完舒澄澄的描述,对她说:“没看见啊,我上来的时候观景台上是空的。”
“……那霍止呢?”
保洁不知道谁是霍止,但倒是见过一个人拿着个袋子离开,指了个方向,“他往那边去了。”
霍止竟然还真拿她的裙子。这个变态干过的怪事太多,他会不会把裙子撕了不让她去婚礼?
她从记忆里搜刮出来方位图,冲进那个迷你小剧场,剧场里没人。她往后台走,推开门就愣在那里。
后台灯光大亮,充斥着熟悉的油墨味、泡面味、泥沙味,模型残骸和手稿图堆得像座小山。看来建造“雁”的时候李箬衡他们大概把这里当作战室了,地上还支着几张行军床,舒澄澄甚至认出了她穿过的那件小林的黑外套,上面全是边牧毛。
舒澄澄绕过那堆垃圾,总算看见那条长春花蓝色的长裙,它被一块纸板折成的衣架撑起肩带,挂在高高的化妆镜子上,裙摆平平展展,黑缎带在腰部被打了个工整娇柔的蝴蝶结,霍止窝在椅子里,两脚搭在化妆桌上,又在睡觉。
以前把安定当饭吃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就累到能随时随地睡觉了,而且姿态很不规矩,有几分落拓颓唐。如果不是这张脸,她都差点认不出是霍止。
她轻手轻脚上前摘下裙子,余光注意到镜子里的倒影,像小林说的,霍止这两年十面埋伏,耗光了所有精力,憔悴得很明显,下颌骨锋利,显得整个人更加锐,分明消瘦了不少。
她小心翼翼地没让裙角碰到他,但也许是气味,也许是别的,霍止还是慢慢睁开了眼。他并不意外她会来,只揉了揉眉心,放下脚,坐起来温声说:“不知道你住在哪,不然应该给你送去。”
“酒店,”她说,“不用麻烦,找到就好。”
她拿出垫肩膀的纸板,把衣服叠好,对霍止说:“那我走了。”
霍止看看挂钟,已经是凌晨一点,于是站起来,拿起外套,“我送你。”
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我打了车。”
他没坚持,“好。你打车,我叫司机。”
各走各的,相安无事,她也没问霍止现在换去了哪里住,跟他一起走出雁心。其实时间太晚了,她打的车到现在都没人接单,在雁心门外马路对面的新公交站坐下等,霍止的司机也没来,他在站牌边站着,跟她一起等。
他穿得不算多,露在外面的手冷得发白,身姿依旧是青松翠柏似的笔直,显得更冷了。她把衣服放到包里,包里掉出一颗糖,是白天吃饭时餐厅送的姜糖,她弯腰捡起来,手指慢慢揉捏着包装,看看糖再看看他,最后决定做个相安无事的前任,拿着糖,张开手心给他,“会暖和一点。”
霍止盯了那颗糖半晌,朝她伸出手,手心朝上。
她一翻手,让姜糖掉到他手心,谁也没碰到谁。
结果霍止并没有要吃糖的意思,收起五指,仔细把糖收进口袋,又低头看看地下,“刚才着急了?”
舒澄澄也跟着低头看,才发现刚才出门的时候太着急,袜子都穿错了。
她总ᴶˢᴳ在霍止面前丢人,但是彼此最难堪的一面也都见过了,而且都已经过了两年。
她摇摇头,“我心理素质好,大不了李箬衡把我杀了。”
他又笑了,嗓音带沙,但眼睛是亮的,眼角微微上扬,还是以前的样子,“不会,他想你回来还来不及,怎么舍得为难你。”
她没接话茬,低头看手机,希望有司机接单,好快点离开这里。黑色屏幕的倒影里影影绰绰,亮的是雁心,暗的是霍止。
霍止也正隔着马路看对面的建筑,告诉她:“不够格跟你相比,但我也就只能做到这样了。”
他在跟她交待,就好像这还是她的作品。
空气潮湿又冷郁,道路两旁的松柏树叶窸窸窣窣碰撞,快要撞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霍止呼出一口白气,慢慢问:“有没有想过再做回建筑?”
想吗?除了做梦的时候都不想,她也很少做梦,偶尔才会想起那些有力的线条,如有实感的材质,拍桌子吵架时吵出来的灵感,还有别人看她图纸时的忐忑心情。清醒着做别的工作时她总走神,这两年泥沙俱下,分不清在千秋的日子和眼下的生活哪个更荒唐。
风从后脖子里吹进来,霍止折下腰替她拉起垂落的围巾,她听见他轻声说:“想就回来。”
她稍微别过脸不看他,也想不出怎么回答。
这时候有人在马路对面叫了她一声:“舒澄澄。”
闻安得很少连名带姓叫她,同事在时他叫她小舒,没人时他叫她舒总,调侃她时叫舒经理,接吻时叫姐姐,偶尔还叫爹。他这人从来没正形,这么黑着脸认真叫她的时候,她才发觉他其实挺凶。
霍止的手还放在她的围巾上,一动没动,只是就像动物世界里美丽的毒蛇在审视闯入领地的猎物那样,脊梁微不可察地绷紧了。
闻安得过了马路,朝霍止伸出手,看着是要跟他握手,其实是要他把手从她脖子上拿开。
霍止看看她,再打量面前的闻安得,用他与生俱来的那种毫不费力就把人条分缕析的目光,阅读两个人各异的表情。
舒澄澄是懵的,没想到闻安得会来,但也庆幸有闻安得解围,如释重负,同时有一点类似被捉奸的不好意思。闻安得则是完全愤怒,但引而不发,因为没有找到可以发火的资格。
没在一起。只是舒澄澄和她的暧昧对象。
他还是仔细替她拉起围巾,这才腾开手和闻安得一握。
闻安得很快就松开手,弯下腰扣住舒澄澄的后脑勺,仔细看看她的脸,跟不问她为什么来东山一样,也不追究她怎么跟前男友一起等车,只直直看着她的眼睛,“衣服找到了?”
“找到了。”
“我妈也给你找到一件,明天你换着穿。我们回去?”
他说的是“我们”。闻安得从来没这么说过话,雄性生物受到挑衅时可怕的战斗欲望。
舒澄澄点头,“回去。”
闻安得打个手势让司机把车开过来,从她手里接过裙子,放进车里,做这些的时候他跟霍止说话,“舒总她现在跟着我干。她聪明勤奋,做什么都能做得好,你知道。”
霍止抱臂靠住站牌,姿态很闲散,眼底带笑,听闻安得宣示主权,“我知道。”
闻安得轻轻握着她的手腕,拉开车门让她上车,“她不回来了,江城也是,建筑也是。”
这句话终于让霍止挑了挑眉,舒澄澄也惊讶,但他没说错,于是她没说什么。
霍止也没说,他颔首道别,“路上小心。”
闻安得拉开车门,舒澄澄坐上车往窗外看一眼,霍止还靠在站牌上,对她眨了眨眼睛。
他就像是家长在宽慰要去上奥数班的小孩:忍一忍,下课就接你回来。
一晚上两次见面,相敬如宾的全是伪装,霍止真正的心思藏在最后这一眨眼里,他评估完了她有没有散够心,然后打算安排她回来干老本行。
她气得头顶冒火,到了酒店,拧开水灌了一整瓶,然后把两件裙子都挂起来,去洗了澡,贴了个面膜,然后接着喝水。
她蹲在冷柜前咕咚咚喝水,坐在地板上抱着她的电脑研究数据的闻安得冷不丁问:“我能跟你睡吗?”
她差点一口水喷出来,闻安得连忙补充:“沙发。我是说跟你的沙发。”
第73章 一万只蝉(4)
都快三点了,明天一早还要去忙婚礼,别说她和闻安得谁更馋谁的身子,就算真干柴烈火烧起来,时间也不够。她抱出被子枕头放上沙发,躺上床睡觉。
可是压根没有一点睡意。两个对她好的朋友终于要定下来了,她该高高兴兴准备一肚子吉祥话,但是躺下之前忘了拉窗帘,窗外夜里的街道上伫立着摩天大楼,一拐弯就能看到东仕和千秋。
千秋这两年做得很好,案例如愿上了彭教授的教材,也得了奖,现在公司扩张,原来视野拥挤不堪的中层写字楼不要了,他们把公司往上搬了两层,墙体上的 LOGO 也跟着上升,醒目得要命。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想他们不知道怎么处置她那一柜子奖杯,也许是想起她喜欢李总办公室的那个便宜沙发,比很多贵牌子都舒服,还有一次她在上面躺着吃咸柠糖,收到霍止的短信,他叫她下楼,给她送了双可爱的鞋,第二天把东山当礼物送给她。那双鞋子也还在她的柜子里,现在不知道归谁了。
她有整整八年人生都跟霍止相关。今晚她好像个体面稳重的人物,但现在脑袋里面才开始一抽一抽的。
还有闻安得。他今晚很不高兴,他其实一开始都不想让她回江城。这个比她小一岁的男孩子待她好,是诚心诚意的,但她也不是闹着玩的,不然早就把他睡了。
闻总冲完了澡,擦着头发走到床头,给她拧开小夜灯,她正对着挂在柜子上的裙子出神,他弯腰问她,几乎鼻尖对着鼻尖,“干嘛,恨嫁了?”
她恍然说:“你饿了?我给你泡面。”
她一向把老板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而且会在泡面里加溏心蛋辣条和火腿肠,闻安得半夜总让她泡,加班的同事们一人一碗。
闻安得说:“现在吃?明早咱俩不得肿成蜜雪冰城吉祥物了,俩雪王去婚礼会不会有点抢风头啊阿 Sir。”
“也是,那饿着吧。”舒澄澄说,“刚才谢谢你。不然我不知道怎么说。”
闻安得没接她的话,去沙发上躺下,过了一阵,她以为他睡着了,但听到他说:“说真的,我们年后搬去新加坡吧。”
她也还没睡着,枕着手臂发呆,“怎么突然说这个?那天大家是随口一说开玩笑啊。”
沙发背对着床,闻安得的声音闷闷的,“姐姐,你有时候真挺笨的。”
“我又怎么了?”
闻安得又安静了一阵,突然坐起来,长腿一伸就跨过沙发背走到床上,在床脚盘腿一坐,把她拉起来,“我就都说了吧,不然咱俩今晚都别想睡了。从头到尾说。你记不记得两年前秋天在江大教师公寓,我说我不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
舒澄澄没想到他要聊这个,一下子哑巴了,闻安得抓着她的下巴不让她扭头,“就是你,就是因为你。你小子,坏心眼,臭鸡蛋,讨厌鬼,勾引我也就算了,你还连名字都不留一个,跟我聊天的微信号还是小号。你老实说,你那会是不是在打什么要拉人骗钱传销的工?”
她还真是,咧开嘴笑了,“你不会扣我工资吧。”
闻安得没心情跟她开玩笑,“那天晚上你约我吃食堂逛操场来着。我都准备跟你表白了,但你没来,消息也不回。我在每栋女生宿舍楼下都等了几天,你压根没影,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校外混进来骗钱的了,可是你也没骗我钱啊,我那会真想不通,你这人怎么这样?”
他从脖子里掏出个吊坠,抹下来上面的戒指扔到她手里,“行,我现在知道你那会是摔坏脑子去住院了,不怪你,这玩意你收着吧。”
舒澄澄手里多了个戒指,热热的香香的,上面镶着好亮的一颗红宝石。
“反正我到两年前才又碰到你,一闻你身上那个味我就知道是你了,真想把你揍死。但是,你,”他使劲掐了下她的下巴,泄愤似的,“你也太不顺了。你那时候甩我甩得挺利索,怎么轮到自己身上就过不明白了?”
“然后你又不跟我去北京。又把我甩了。”
舒澄澄又想笑又不敢笑,又真有一点愧怍,更多的是惊诧,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闻安得松开她的下巴,揉了揉她的头发,“不过你自己还是去北京了。我其实经常去北京,那什么慈禧套餐我都吃了八百遍了,但是去了八百遍我都不敢随便找你。李总老让我替他看看你饿死没有,我这边脑子想着谢谢他给我找理由看你ᴶˢᴳ,”他指指左脑,又指指右脑,“但这边脑子想着不敢找你,你这人好像玻璃做的,一点不顺心就能玩粉身碎骨那一套,我怕把你吓跑了。去年冬天,我也不知道你在那上班,我是真的就想找个博主发个广告而已,但是怎么就又碰到你了?怎么就那么巧?”
“是啊是啊怎么那么巧啊,”舒澄澄厚着脸皮,“我以为你是故意的呢。”
“你妈的,”闻安得骂她,“原来你一直在跟我装傻是吧?”
她只能傻笑,用 TVB 腔插科打诨,“我猜的啦。哪会有那么巧的事。”
闻安得使劲捏了一下她的鼻子,“后面就都是我故意的了。我把公司搬到北京,跟你老板称兄道弟的,我在这里从来不坐班,自从搬到你楼上,我天天都把班坐穿。”
舒澄澄笑不出来了,闻安得转过身给她看,“坐得我屁股都不翘了,你看。”
好像真的不翘了,她说:“行,回去给你办张健身卡。”
“别跟我东拉西扯,我不吃你这套。”闻安得摇摇头,“你就给句准话吧,我们公司去不去新加坡?”
闻安得把她拉近一点,指着窗外的千秋,“我知道你没过去那个坎。但什么坎都非过不可吗?非得愚公移山?移山太费劲,那咱们绕过去不行吗?建筑这个东西要是让你痛苦,你就别在这个东西上面纠结,行不行?这两年你乱过,越玩越迷糊,那今后不玩了,找个真正的新事业,也找个舒服的环境,慢慢把建筑忘掉,行不行?”
第一次有人把她扒开聊这些,舒澄澄心脏在狂跳,半天才张开嘴,“……谢谢你。”
“别谢我。我不是为你,我全是私心,”闻安得伸出又大又暖的两手把她的脸托住,目光特别烫,还特别虔诚,“你一天过不去这个坎,就一天过不去霍止,可我,”他看着她被挤出肉的脸笑了,“我都二十七了,在我们家这年纪还不结婚真好拿意大利炮轰死了,你知道我刚才找裙子的时候我家那几个老头老太太抱头痛哭吗?真受不了了,我是真缺个老板娘啊。”
舒澄澄被他捧着脸捏着脖子,逃不开又震惊,“……等一会,你慢点说,我不会了。”
她果然是个纸老虎,那副臭德性全是假的,她开黄腔能把相声演员聊哭,一谈感情就还不如幼儿园的恶霸。
闻安得太满意了,“无所谓,你会不会都行,别怕,他们急我不急,别说咱俩没谈恋爱,就说最基础的,我都还没验验货呢,万一你那方面不行呢?”
舒澄澄特别受不了别人说她不行,条件反射地还嘴:“放屁吧你。”
闻安得掐着她的脸笑,“咱们搬去新加坡,但我不是让你傍大款啊,你挺喜欢我司这个工作的吧?但你得读读书,过去抽空读个学位,然后踏踏实实好好干,老板我不会亏待你舒经理,保证过五年你能有钱包养我。我呢,我慢慢了解了解舒经理这方面那方面各方面的情况,等我屁股翘了,你心情好了,你再考虑考虑要不要跟我验验货谈谈恋爱,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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