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生活趋于风平浪静,但每到深夜,勉强睡着的他便会被噩梦惊醒。
惨死的妻儿、被殃及的朋友全家、遭屠戮的崔氏满门……满身是血的他们一次次出现在他的梦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怨恨。
持续的噩梦销蚀了杀手敏锐的神经。他的头脑渐渐变得迟钝,身材则变得臃肿,就算不再刻意掩饰,身上也难看出一丝半点的往日雄风。
这样的变化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即便仍有大量仇家四处搜寻他的踪迹,却一直没能发现他。
但是这样的变化也有一个坏处,那就是他的反应变慢,再无法有效应对危险。
在一个阳光刺眼的上午,他走出四壁发霉的阁楼,想要出去买一些生活必需品。街上人不多,大部分是男人,穿着长褂留着长须的男人,穿着洋装头发油亮的男人,当然也有胡子拉碴破衣烂衫的男人。他昏昏沉沉地走到那些男人中间,却忽然在其中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是崔老爷子。白发银须、眼神中透着狠戾的崔老爷子。
他大惊失色,一时间怀疑自己行踪暴露,落入死而复生的崔老爷子的圈套。
急切间四下望去,身边所有男人竟都成了崔老爷子。
他连忙朝空空如也的腰间摸索,同时从人堆儿里闪出,跳上空旷的马路。
偏就这么巧,平时只有马车经过的石板路上竟出现了一辆汽车。那汽车又黑又长,如同一口疾驰的棺材。孟铁被它撞得一下子飞起,在空中斜穿过石板路之后,他的头砰地一声磕在路边的石狮底座上,血和脑浆溅了一地。
他立刻就没了呼吸。
与此同时,正对着车祸现场的廉价客栈二楼,一个衣着寒酸、头发蓬乱不堪的年轻男子正在窗前咔嗒咔嗒地敲着打字机。那打字机比他的行李箱还大。
“七月十二日上午十时……”
他一边咕哝着,一边掏出表蒙碎裂的怀表瞄了一眼。
“十时三十七分,执行完毕。”
他终于敲完这份执行报告的最后一个字符,可刚刚将纸张从滚筒间抽出,手上沾的油墨便将报告内容的开头弄得一片模糊。
我可不想重敲一遍,他想。
于是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铅笔头,把那些模糊的字迹简单勾了勾,然后在最下方签上自己的名字——
霍至。
就在铭久随仲武动身前往霍至家时,晴夏将自己恢复前世记忆的经过向苏萼和盘托出。
在此之前,作为交换,苏萼已经把伊梅——即晴夏前世的真正死因告诉了她。
原来伊梅有一位名叫恩潼的小姐妹,两人从小玩到大。伊梅不曾因恩潼的蠢笨和坏脾气而将其疏远,恩潼却因伊梅的聪慧和好人缘频生妒忌。
年少时自家父母毫无意义的比较尚可忍受,进入青春期后的情感波动才开始让这种妒忌变本加厉。
及至成年,恩潼诸事不顺,其中自然不乏她自身的原因,与伊梅无关。然而伊梅过得越称心如意,她看着便越来气。
“凭什么她就过得比我好?”
“为什么老天要让她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我希望她从我的眼前消失,彻底消失,永远消失!”
这一丝一缕的咒怨,最终被死神拧成追魂索命的绳索,于是就有了十四年前,那起发生在Q市远郊乡村民宿的一氧化碳中毒事件。
“没想到吧?”
绘声绘色地讲完这一切后,苏萼问晴夏。
“是没想到,”晴夏的嘴唇微微颤抖,“我没想到会是她。”
“你打算对她怎么样?”
晴夏警觉起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但那意思在明显不过。晴夏知道苏萼是想问:你要不要报复恩潼?
“那起意外,是她制造的吗?”晴夏问。
“不是。”
“但肯定有人为因素,否则该由灾祸死神为我执行死亡。”
“没错,是另外一家民宿的老板看同行生意好眼气,于是我利用了他的恶欲。那是我第一单业务——当时我还只是见习死神,跟着Q市的恶欲死神见习。那老板在伊梅留宿的那家民宿的通风设施上做了手脚,以此制造事端、打击同行。他大概没想到,居然真的闹出了人命。”
“我猜她也不会真的希望我死。”晴夏说。
“你说谁?恩潼?那么……你是要原谅她了?”
尽管对好姐妹的恶意感到震惊,还有一点点愤怒,但晴夏并未丧失理智。一则因为她前世的死亡已成事实,无从更改;二则因为咒怨致死只是死神界的说法,从人间的角度看,恩潼并未参与她前世的死亡,并不需要为此负责。
何况,如果恩潼知道她的嫉妒和恨意会成为死神夺取好姐妹性命的依据,她应该不会让她的邪念一直延续。
至少在晴夏看来是这样的。
所以,如果非要将她前世的死归咎于某一方的话,那只能说是死神的错,或者说,是死神界规则的错。
“你有没有想过,要是这世上还有人‘完完全全地’爱着你的话……”
晴夏盯着苏萼,忽然觉得这张肥圆的雀斑脸有些丑恶。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我知道你在暗示什么。”晴夏说。
假如有人“完完全全地”爱着伊梅,那么即便恩潼真的恨透了她,真的希望她去死,她也不会死。
显然,无论她的男友,还是她的弟弟伊郎,他们对她的爱都不够纯粹。
“那只是死神界的规则,”晴夏说,“其实那些规则并不了解人性。”
“我觉得也是,”苏萼说,“至少没那么了解。”
“你不必顺着我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那天,你去烂尾楼里找那个叫李玫的女人时,我就在那栋楼的对面。”
“果然是你。”
“那三个流氓在现场放了一台摄像机,但你们没发现。”
晴夏面色一震。
“据我推断,那个叫仲武的肯定也恢复了前世记忆,所以你不用替他隐瞒。”
晴夏紧咬嘴唇,努力保持镇静。
“对了,铭久应该也知道你们的事吧?他恢复前世记忆了吗?”
晴夏没作回应,却反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苏萼看了她一眼,然后朝嘴里填了一把花生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恢复前世记忆的。”
四季交替,时代更迭,纷扰之中,人间几十年一晃而过。城市里的马车彻底被汽车取代,男人们不再蓄长须穿长褂,女人们也不必经允许才能抛头露面,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在大街上,再没人喜欢往头上抹油,无论男女都喜欢清清爽爽。
霍至对这些变化不甚在意,对他来说,最有利的变化,莫过于为人类执行死亡后,不再需要提交纸质报告。人间飞速发展的计算机系统和互联网技术被借鉴到死神界,死神们同样喜欢无纸化办公。
唯一不变的是他的办公设备——其实也变了,大过行李箱的打字机被台式电脑取代,却更加不易携带。
他申请过将台式设备改装成笔记本电脑的样子。那时人间的笔记本电脑并不轻薄,可毕竟比台式机小。然而他的上级死神告诉他预算不足,他只能自己想办法。他当然也没有钱,他在人间只是一个不出名的武侠小说家,写再多小说也没人看。于是他被迫转行,成了一名黑客——严格地讲,这不叫转行,应该叫跨界。
对于人类而言,或许让黑客跨界写小说还比较容易,小说家半路出家当黑客大概难于登天,只能说死神的头脑总归超凡。
黑客挣的自然是黑钱。黑钱要么不来,来了就不会少,再少也比小说家挣得多。于是霍至很快买到了人类的笔记本电脑,然后凭借自己的计算机技术,把它改造成了一台趁手的办公设备。
我真牛掰,完成改造的当晚,他就在常逛的人间论坛上发了这么一句话。
但黑客往往就只在计算机和互联网的世界里牛掰。当一个像霍至这般瘦弱的黑客被三个持刀歹徒堵在死胡同时,他不会再觉得自己牛掰,只会感到无奈。
“赶紧把电脑给我,别等我急眼。”为首的歹徒嚷嚷道。
“这不是电脑。”霍至说。
“放你妈的屁!你以为我傻呀,笔记本电脑都不认识?”
这真不是电脑,霍至心说,这设备能让你们立刻横死在我面前——如果我有机会打开它的话。
可当时他完全没有机会。歹徒们虽然伤害不了他,但他也拿那些歹徒没办法。
他朝胡同口望了望。这条胡同不长,从外面经过的人很容易发现里面出了什么事。可无论有多少人经过,都是稍一探头,便迅速溜走。
也对,霍至想,武侠小说毕竟不是现实。
然而,就在歹徒们即将把“笔记本电脑”从他手里夺走的时候——
“放手。”
不是高喊,声音却足够洪亮。
霍至还没来得及抬头,一个身影便从一侧的墙头跳下。
“你谁呀?”为首的歹徒问。
“放手。”来者是个留着小胡子的精壮男人,一袭黑衣棱角分明。
歹徒们立刻松开霍至,扑向小胡子。
没过多久,三个歹徒便狼狈逃离。三把刀只带走了一把,另一把落在地上,还有一把插在小胡子身上。
正是这个看似严重得不得了、实际上却并无大碍的刀伤,让霍至确认了对方的咒怨执事身份。
“你叫什么名字?”表明自己的身份后,霍至问小胡子。
“仲武。”
不,你不叫仲武,霍至心想,至少前世不叫。
此后二人多次合作开展业务,时间一久,霍至对仲武的兴趣越发浓厚。
仲武的前世,应该是一个爱打抱不平的人吧?他想,而且身手应该不错——不,是十分了得。
死神虽然能抹去咒怨执事的前世记忆,锁住他们的欲望和情感,却不能剥去他们魂魄里的天性和本能。
也就是说,即便仲武不可能再嫉恶如仇,他也不会无视世间的不义和不公;即便他忘记了前世的格斗技能,他依然拥有过人的力气和反应。
出于好奇,他“黑”进了咒怨死神的专用系统。花了几天工夫,他终于找到了仲武的前世孟铁。
作为一个曾以武侠小说家身份藏匿于人间的死神,霍至写过的武侠小说不下百部,塑造的冷血杀手形象亦近千人。可他自认为,那些冷血杀手没有一个可与孟铁相提并论;而孟铁的传奇一生,则是霍至想破头都编不出的剧情。
如果把孟铁的经历写成小说,准保大卖。
霍至不光这样想,还真的这么做了。他把孟铁的杀手生涯写成了一部二百万字的小说,谁知出版社的编辑以武侠小说已经没落为由拒绝出版;发到网上,看者寥寥,唯一的评论是说他编得离谱,纯属扯淡。
那是因为你们缺少英雄情结和侠义精神,霍至回复道,你们喜欢麻木不仁。
武侠已死,又有人回道。
现世的确没有侠客,但不代表人间不曾有过,更不代表现世不需要侠客。
说不准到底是为了证明这一切,还是放不下心中的武侠情结,总之有一天,霍至约仲武秘密见面,向其透露了咒怨执事的前世秘密,随后又征得仲武同意,帮他恢复了前世记忆。
“我被派往Q市做培训指导的时候,有一天带着见习执事去调查一位受怨者。当时那位受怨者,刚好就在我的前世出事的那家民宿。”晴夏说。
“这么巧?”苏萼问。
“就这么巧。”
“然后呢?然后你就一下子想起前世的所有事了吗?”
“并没有。恢复前世的记忆,是在我走进一个房间之后。”
“什么样的房间?”
“就是住宿的客房,没什么特别的。”
苏萼想了想,又问:“你还记得房间号吗?”
“那民宿所有房间都不是数字门牌,而是分别取了名字。那间房叫‘花坞’。”
苏萼连忙拿出设备调取资料:“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花坞’正是你前世死亡的地点。”
“也就是说,咒怨执事一旦重回死亡之地,就会触发前世的记忆?”
“有可能。”
沉默片刻,晴夏问苏萼:“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苏萼盯着她看了看,本想再嚼一把花生豆,却发现包装袋已空,只好作罢。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等我办完眼前的事,再把这一切通报给周瑗。”
“办什么事儿?和伊郎有关,还是和恩潼有关?”
“我并不恨恩潼。”
“那你能保证对她什么都不做吗?”
晴夏想了想:“不能。”
“那我就没有理由告发你了。”
“为什么?”
“我期待着你对她做点儿什么,做什么都行。我在写一篇心理学论文,需要这样的案例。既然你有可能对她做点儿什么,那我就应该留着你而不是毁灭你。”
“我不保证我一定会对她做什么。”
“我可以等。等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知道我是个慢性子。”
“随你吧。”
“不过你要小心,看出你有问题的可不只有我。”
“还有谁?”
“何醉。醉姐可不是一个好糊弄的角色。不过她现在应该没时间找你麻烦,否则也不会让我帮忙调查你。”
“她让你……那你……”
“放心,我不会把你的事告诉她。”
“我不明白……难道你真的只是为了写论文?”
“或许还有别的。”
“什么?”
“你这双帆布鞋,上次我和你要链接,你还没发给我。”
凌乱的公寓里,霍至正浏览着仲武的记忆画面。这是前两天他为仲武做的最新备份,他本想删除以节省硬盘空间,却突然心血来潮点了进去。
一年年过去,人间的变化日新月异。路上跑的不只有汽车,人类无论男女都更加会打扮,男的打扮起来甚至比女的还妖娆。霍至的设备也紧跟时代脚步,形式更轻薄,系统更高效。
唯一不变的似乎只有仲武前世的品格。恢复前世记忆后,他依托咒怨执事的身份,为人间消了不少怨,除了不少恶。那些都是真正的恶。霍至从不干涉仲武的业务,他总是尊重仲武的选择。他把仲武看成自己创造出来的形象——从帮仲武恢复记忆这个角度看,的确是这样——仲武虽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却是一个完美的侠客。
至于仲武,他倒并未因霍至的死神身份而对其格外敬畏,但他记着霍至的再造之恩。他曾对霍至说过这样的话:
“我不会把你当主人,我只把你当恩人、当朋友、当兄弟。我前世交过不少朋友,也结过不少异姓兄弟,但真正值得我拼命的却并不多。这回我只交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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