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那心无旁骛,一直扫着院子的小僧人也忍不住驻足看看这么厚的乌云上怎么还能见到天雷忽明忽暗。
姜湛骨立形销,一动不动地站在主佛堂外。
主佛堂外,总共九级台阶上,每一阶都站了九位高僧,把姜湛挡在外面。
姜湛今日头戴九龙金顶发冠,一支飞天玉龙簪冠发,这金玉之色在这阴霾天里都能一眼看到。
玄蓝色便服上的九龙团绣栩栩如生,虽说在礼拜之前已经沐浴更衣,焚香静心了,但姜湛的狐狸眼里满是戾气,言辞激动的他气得脸颊凹陷。
“空境住持当真要拒朕上香?!”
空境住持在大殿之内敲着静心的木鱼,缓缓说道,“陛下此番前来是为当时被斩的无辜言官超度,老衲无能,无法超度那十七位言官与其全家性命。”
“为何不能?”
“皇帝下令斩杀全族,又是皇帝自己要超度这上千条人命,老衲无德,渡不了......既然渡不了,又为何要陛下进殿上香?”
“你!”
姜湛拳头青筋暴起,不停想着对策,可这脑子已经不怎么听使唤了。
自他登基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
他没有一夜睡过好觉。
姜湛每一晚都会梦回他刚赶到南云都城的那一天,那冰川地狱日日现在他的梦境里,如恶鬼怨魂纠缠不清。
成百上千个官员封在冰墙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定格在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惊悚和绝望里,有些人甚至被封在跳起逃跑的瞬间,那冰墙好似鬼手,吸走了每个人身体里的所有温度,只剩下千具冻尸散着冰窖似的寒气。
寒气像白雾一样飘在冰面之上,拨开寒雾,黑红漆面祭台浮现在姜湛眼前。
祭台被生生劈开两半,倒在那已经倒地的两半祭台中间,是已经烧焦了的姜崈尸体。
姜崈还保持着最后双膝跪地,双手抬起的姿势,只是面目身体全部黑焦碳化,只留下那几块破布还能依稀辨认金丝龙袍从而确认身份。
姜湛跑到那焦尸面前,眼里是他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
伫立良久,姜湛卸了宝刀扔在地上,扑通一下双膝跪地。
“王上,跪不得啊,此人万万跪不得啊......”
众将士飞奔至姜湛身侧,如今谁都不能跪这太子殿下,尤其是这位即将登基的北霖王。
就在众人拉扯姜湛让他起身的时候,他手臂一震,甩开那七拽八拖的人群,低着头有些抽泣。
“他是我哥,我为何跪不得......”
“王上,他可是你清君侧的......”
姜湛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悲伤以致全身战栗,手不住地颤抖着伸向眼前漆黑一片的尸体。
就在他指尖快要碰到姜崈的时候,他停住了。
姜湛深吸一口气,恨不得把这祭祀大典上所有的寒气都吸进身体里。
他开始愤怒,牙齿开始不断地打颤,脸色发青的他一声怒吼,抓起刚刚丢在地上的刀,恶狠狠一刀接着一刀劈向姜崈。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为什么?!既然要害我,又为什么不做绝,姜崈你个混蛋!”
身在寒冰地狱的姜湛根本不觉得冷,身体里的血液沸腾,连哈出来的气都比别人雾气大。
看着地上被他砍得都掉了碳渣的黑尸,他开始狂笑,笑得连头上的发髻都松了。
他逼迫着自己笑,他觉得他应该笑,他终于为他母妃报了仇。
属于的他皇位,属于他的南云,终于在今天,回归到北霖王姜湛的手上。
可他的笑声却带夹着哭腔,听得让人害怕,双眼里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好似永远不会枯竭的泉眼。
他眼前的这位亲哥哥,终于死了。
没给他留下一句话。
他近乎疯狂地砍着眼前的焦尸,直到精疲力尽,喘着粗气的他缓缓站起。眼睑放松,高昂着头颅的姜湛俯视着姜崈的尸体,转身走向南云登基大殿。
单手拖着长刀的他,刀锋无力的一阶一阶的划过冰面汉青白玉的阶梯之上。
孤独而上的姜湛泪流满面,嘴里喃喃,“我又为什么哭......为什么跪,到底是为什么?”
八十一阶,盘木九龙椅在冰层之下泛着厚重的乌木的光。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龙椅,就在眼前。
姜湛手指轻轻一碰,那冰层突然出现裂痕,由龙椅为起点四散出冰裂纹,并发出好听的清脆响动。
直到那冰裂纹布满整个冰面,突然一声爆炸,冰面下的所有东西,包括人,都碎成了碎冰,化作冰气消失了。
望着崭新如当日,连一丝鲜血都没留下的南云大殿,众人惊呼。
“拜见皇上!这才是带给南云希望的皇帝!”
姜湛坐在龙椅上,佝偻着背,望着跪倒一片欢呼着的所有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原本冰封炼狱的地上唯一留下的姜崈尸体,眼泪不受控制的,不住的往外流。
登基之后的短短两年光景,姜湛就被这日日缠在梦里的场景折磨得形如枯槁。
又到了夜晚,被佛寺拒之门外的南云新帝宿在了春祭围猎的行宫处。
‘楚辞!楚辞!’
姜湛在一片漆黑中疯狂大喊。
‘你与你哥哥,都是一脉相承的恶鬼。’
漆黑之中四处都寻不到楚辞的踪迹,只有那恨意绵延的声音,一直笼罩着姜湛。
‘不是的,不是的,我有苦衷的,你出来见我,我可以解释!’
‘一脉相承的恶鬼,一脉相承的恶鬼,一脉相承的恶鬼......’
“啊!”
姜湛额头上全是汗水,寝衣也黏黏贴在身上,又一次被噩梦惊醒的他在微弱烛光下瘦得好像一具骷髅。
“陛下,是否要传龙息丹啊......”
所谓的龙息丹,其实就是一些安枕的药材混在了一起,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剂猛料。
蒙汗药。
姜湛久久无法入睡,便问责太医,有些疯魔的他杀了不少不能助眠的医师,太医们没办法,只能研究出了这个办法保命。
只是太医彼此心照不宣,毕竟这位新帝无法久眠噩梦缠身,主要病因就是在心,与药石无关。
姜湛身边的太监看着姜湛夜夜惊魂,驾轻就熟地转身准备去拿龙息丹。
“今日不吃了,下去。”
姜湛揉了揉昏涨涨的头,语气烦躁。
房间里除了姜湛空无一人。
姜湛掀开被子走到桌前,坐在那无论到哪都要带着的玉树旁边。
姜湛的手跟楚辞的一样,掌心都有些厚茧,他打开那玉树旁的盒子,里面满满的都是他送楚辞的叶子。
“自我当上北霖王后,你便没有在用我的叶子装饰过这玉树了。”
姜湛带着厚茧的手抚摸着那玉树和稀疏的叶子,“你去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当真跟他们说的一样,被天神接走了?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日日梦到你的声音,为什么,就是不告诉我?”
姜湛眼窝凹陷,看着眼前的玉树怔怔出神,不再说话的他看起来有些嗔痴,瞳孔好似涣散了一般,没什么感情起伏的坐在那里。
姜湛自登基以后,便一直想要知道当日姜崈的登基祭天大典上发生了什么。为何姜崈的尸身会在祭祀台处还被烧得成了碳,楚辞又去了哪里,那冰封的天地又是怎么一回事?
可惜当时在场的人皆被冻死,真相无从知晓。
他只能在当时都城百姓口中听到一二,那日有天龙出没,头上驮着一个身着红衣黑羽裳的女子离去了。
都说姜崈惹怒了神明,要跟天龙抢大巫女,引得天龙不得不亲自下凡接上大巫女,一怒之下才杀了姜崈和拥戴他的人。
谣言玄乎得很,很快,朝堂上的言官便坐不住了。
“若不是大巫女,南云便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如今南云国百官凋零,武将,兵士更是吃紧。害得南云国痛失北荒地界,这一切都是大巫女的罪过。”
“若不是大巫女当时蛊惑人心,害得南云千古一臣顾维卿自焚与曲水城,北境断不会失守。”
“若不是大巫女那祭天长舞引得天龙大闹南云,我等朝臣怎会无辜受到牵连?”
“陛下,定要请人做法,以防大巫女怨气未消,再次影响南云国运啊!”
姜湛坐在龙椅之上,一只胳膊肘拄着膝盖,另一只手架着身体扶着龙椅上的龙头,待到听完了所有的‘若不是’,才缓缓开口。
“刚刚那几个,凌迟。三福之内五马分尸,剩下的九族尽数问斩。”
朝堂骤然鸦雀无声。
“去办!”
姜湛一声怒吼,吓得连御前侍卫心中一颤。
伴着有些迟疑的步伐,一队又一队的言官在自己的怒骂声中被拖拽出殿。
姜湛冷笑,“你们这群废物,都要死了,都没顾维卿当时在曲水城骂得难听。”
“陛下,这......这南云现在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若是连言官都少了一半,这,这朝堂......这天下怕是要大乱了啊!”当朝宰相颤颤巍巍地小声劝说。
“啧,你也想死?”
宰相吓得老腿一软,连忙跪地求饶。
没了拒绝他造反的林修弘,陷害他的亲哥哥,怒骂他的顾维卿和宁死也不认姜家的烨楚辞之后,他再也没有被人拒绝过。
无论他有多疯,都一路畅通无阻,没有任何困难。
这皇帝当的,好没滋味。
自那之后,姜湛的梦里,便又多了几百口向他索命的言官和家眷。这才有了昨日新帝去佛寺做法事,却被拒之门外的故事。
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朝阳,原本呆坐成一滩的姜湛被那玉叶子晃了下涣散的瞳孔。
“我原本,应该是这南云的千古一帝。姜崈,烨楚辞,你们毁了我,是你们亲手毁了我......”
在天上看着一切的紫安脸色越来越沉。
这一刻,烨楚辞似乎占据了她的心。当时那对姜家的无尽恨意蔓延开来,让她心结难解。
“姜湛,”紫安喃喃自语,“你做了这么多,为的就是当上这样的昏君......真的是好不值得。”
紫安长眉微蹙,一击痛楚直入紫安心口,抑制不住怒气的她拳头攒出了声音。
一双大手握住紫安肩头,低沉的嗓音仿佛催眠,“阿辞,都过去了。”
紫安突然清醒,这才意识到刚刚那根本控制不住的怒气来的没头没脑。
“许是你跟别人的历劫不一样,你六魂在凡间实实在在的经历了许多折磨,这才容易感同身受难以自持。”
玄夕轻轻挼搓的紫安的肩膀轻声安慰道。
他把背冲着他的紫安转过来,脸上露出好看的明媚笑容,“阿辞,我好高兴。我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行的小黑蛇了,如今我冲破封印,终于能护着你了。”
玄夕把紫安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指尖带到耳垂时紫安身体一抖,心底生出些许悸动,竟连呼吸都有点急促了。
玄夕忍着笑把紫安搂在怀里安抚,拍着没什么抵抗的紫安的背,对比着前两天那见到男色两眼放光的招摇王,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就在这时,身后的小知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尖叫。
小知双手捧着自己的脸,整个人都幸福得冒泡,搞得好像被玄夕抱得不是紫安,是她似的。
哦,不。
就算是抱她,她也不会如此高兴。
就在小知一蹦一跳地捧着自己的脸不停发出跺脚响动时,玄夕龙面一现,恶狠狠地用那红银异瞳瞪向小知。
小知马上领会,连连点头,只是对着嘴型不停地说,‘我走,我走,我现在就走......’
第98章 万妖之王吃完饭也得洗碗
紫安和玄夕还有小知准备回黄木香小院儿去了。
“为什么把她带着???”
玄夕愤怒一指身旁的小知,下巴皱得全是小坑,满身抗拒的看着一旁花枝乱颤的这位桂花树精。
“你急什么?反正我也不能近男色,多个人就多份热闹呢~”
紫安挑着眉,脑袋歪到一边背着个手蹦跳着走过玄夕身边。
玄夕轻哼一声,果然这妮子在报索吻未遂的仇。
看着紫安嘚瑟的背影,玄夕心里暗笑,就这个桂花树他还搞不定吗,过几天定要小知跟他一条战线!
“我最近学了做饭。”玄夕跟在小知和紫安身后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饭?人间那种饭?”
小知转过头来有些狐疑。
玄夕锋眉一挑,撇着嘴得意点着头。
“那你说说看,都会做些什么啊?”
“雪花甜酪自是不必多说,什么卤牛肉,青笋炖鹿筋,栗子煨鹌鹑,还有——”
“不用了,这几道菜今儿个够吃了。就先做这几个给我俩尝尝!”小知直接打断玄夕,真别说,自从这小知小安合体之后,这小安馋嘴的毛病算是缠上这桂花树了。
“那我们先去打猎吧,我跟阿辞去,小知你回去生火!”
小知刚想说话,玄夕马上做出‘嘘’的声音,轻轻的一个字一个字的提醒,“栗,子,煨,鹌,鹑!”
“我这就消失,回去生火烧水!”
“阿辞,我们走吧!”
玄夕一把抓住紫安的手,眉心抬得高高的,满脸尽是小心思达成的得意。紫安无奈的笑着摇摇头,任由玄夕抓着去了山林里。
山林间游走的二人也不急着打猎,就这么牵着手溜达着,这时山林深处传出一位少年的声音。
“爹爹,今日打到了山鸡呢,可以拿回去给娘和妹妹吃了。”
“嗯,好久没吃到肉了,这娘俩一定高兴!”
一对儿父子拿着猎器,少年手里捧着山鸡,身上的老旧泛黄的戎装上还沾了点鸡血。
“妹妹命苦,生下来就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今日我去炖鸡汤,定要给她多喝一点。”
“唉,自从绥丹占了这北荒地界,我们这群北荒百姓便没了好日子过,当年就算南北打仗的时候也没过得这拮据。”
“是呀,儿子当时年纪小,但还记得当时顾大人来我们县里的时候,说我是个读书的料,送我去了私塾,儿子还识了字。”
少年刚说到顾维卿的时候还两眼泛着光,可话音刚落,便低了头满脸的惋惜。
“顾大人......当真可惜了......我们农户什么时候被如此重待过。若是今日他在,定不会让皇帝如此胡闹。”
紫安看着父子二人的背影,心里有些难受。
顾维卿的样子浮在眼前,可她至今都不敢用仙力去看当时的他是如何自焚于城墙之上的。不过紫安猜测,他定是喝了大酒才敢,要不然这个怂人怎么敢如此了断自己呢。
意识到紫安情绪的玄夕一脸神秘的看着紫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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