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老娘再不曾料到活了大半辈子倒叫小儿子带挈她去上京住了,再甜水镇的时候,大伙儿说起上京,倒和说月亮里的嫦娥似的,如今既要去上京定居了,得了准信便买了几盒子点心送去甜水镇散给原先的街坊邻居,又是托付他们帮忙看着老宅,说是个吉居再不肯卖的,又说日后还要落叶归根的,说的意气风发,只恨不能亲自去甜水镇看那些老邻居恭维她的样子。
忙乱乱的一通等上了船,再看翠娘也不横眉立目了,只没了以前的亲近,心里思忖着,颜家虽早些去了上京但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比起她儿子做官自然差上许多,若说当日结亲的时候,还高攀着些颜家,如今倒是颜家高攀了他们,若是眼前再做亲,怕不是那些官家姑娘也娶得了,暗自得意一回,便想在翠娘面前摆些婆婆款。
翠娘把李氏的信看过便罢了,倒是青秞与她说的记得十分清楚,任施老娘如何,能躲时便躲,只说珊瑚不能吹风,无事再不出船舱,倒叫施老娘无从下手,只施老娘信是自己儿子的运气,施韫杰却没那么想,心里猜度是不是颜家在上京使了关系,又见翠娘并无话说,背地里偷瞧了翠娘几回,见她面上也无异色,转头又想只怕真是自己的运气来了。
怀了珊瑚便是一路颠簸,家里总有乱事,还怕珊瑚体弱多病,偏偏生得白胖胖的,也不淘气,只吃饱了便睡,醒着时,翠娘逗她两句就笑得眉眼弯弯,偏施老爹两口子都因着女孩的缘故不甚在意,施韫杰又在床上躺了许多日子也没怎么抱过珊瑚,只翠娘一个贴心贴肺的带着。
数着日子就要到上京了,翠娘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再瞧着施老娘又开始下脸,翠娘倒猜不着缘故,只躲了不出。
这日拿了拨浪鼓在逗珊瑚玩耍,荷花侧身挤进来,荷花早就叫施老娘打发到灶房做事了,身上穿了件蓝色满地印花的粗布袄子,袖口襟前都沾了几点油烟印子,大约船上热水难得多日没洗澡的缘故,离得近了都是油腻酸味,翠娘把珊瑚抱到床上去,自己招呼荷花去窗边说话。
施家并不曾包船,不过买了两个包房,她与紫燕这些日子都睡在大通铺里,男男女女挤做一堆,烟味、酒味,臭脚酸味,晚上睡觉也不知谁不老实踢一脚,捏一把,以前难熬的日子荷花早不记得了,这些年不管是在颜家还是在施家再没受过这样的腌臜气。
紫燕倒乖,求了施老娘去了施老娘屋里拉个帘子打地铺去了,只剩她一个越发难捱,便来寻翠娘,翠娘半晌没说话,想着主仆一场,心思有些活动,但还记着青秞信里写的,‘男人与钱概不外借’得话,嘴角一弯,再抬头时心里又转了主意,若荷花一直老实伺候她,此时拉她一把不难,但荷花却不该存了与紫燕一样的念头,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钱递过去:“买些热水洗洗罢。”
荷花双手乱摆不肯要钱,“姑娘,我不是来要钱的,只是,只是,,,,”眼睛一转咬牙道:“我昨日晚间听紫燕与老娘说话,紫燕说若不是叫咱们家连累了,只怕依着姑爷的运气升个七品都是有的,我看老娘听了这话,当时就沉了脸,又骂了几句晦气的话。”
翠娘垂目,说道怎么这几日施老娘又下了脸,原来是这个缘故,收了铜钱拿出几粒碎银子递过去道:“你不必做声,找个好些的屋子且歇了,万事等去了上京再做打算。”
船越近上京天气越冷,南面来的人都不免喊几句冷,唯独紫燕却不觉冷,眼角眉梢还带几分春意,弯腰跪在地上擦地,将施老娘的房间收拾的一尘不染,施老娘端坐了瞧紫燕丰腴的宽臀,心里琢磨这个样子倒是个生儿子的像,现在如今小儿子倒不像从前对紫燕爱答不理了,遇着心情好,还肯说笑几句呢,到上京做了官,房里空空的总不是像样子。
施老娘这边打着主意,船儿不停,眼见得进了上京,将要靠岸了。
第84章 翠鸣
这船靠了岸,施老娘脾气也上来了,心里盘算只等着见了李氏要好好说到自己小儿子为颜家受的苦,总要讨个说法。
怕新来的认不出二姑奶奶,潘进一大早就自己带了小厮驾了两辆车子在码头守着,远远的瞧见翠娘手里抱着娃娃跟着一群人下来,知道是施家到了,整了整身上的缎子长袍堆起笑迎了上去。
施老娘原以为是颜二郎或者李氏来接的,哪知瞧见个穿了缎子长袄的中年汉子上来躬身作揖,又管翠娘叫二姑奶奶,才知道竟是颜家的下人,下人都穿缎子衣服,这倒叫施老娘开眼界了,心里只道作践好物。
潘进躬身施礼,又吩咐小厮抬行礼,马叔和新来的车夫郑松忙过来打起帘子,请翠娘一家子上车,及坐到车上施老娘才想起颜家竟没有一个主家来接,便与施老爹嘀咕道:“怎这般不识礼,竟不来接,定是不知道我儿升了官了,等下叫他们好看。”
施老爹也不出言,只挑了窗子看窗外,思谋着在哪里买处房屋才好,等下是问了颜二郎呢,还是等小儿子去衙门里熟了,自己拿主意呢。
车子进了梧桐巷,落眼便是葱葱郁郁的一片竹林,便是十一月里也还是绿意盎然,门楣上草书着两个极标志的大字‘颜府’,施韫杰从车窗子里探头瞧了嘴里说道:“这字不俗,必是高手写的。”
翠娘笑了不做声,只低头哄了怀里的珊瑚,从下了船抱到门口手也有些酸了。
大门未开,车子停在东侧们,门口有小厮看着,见着车来忙上前行礼迎客,一行人下车进门,迎面便是福字影壁,影壁下假山石上开着碗口大的牡丹,这个季节还有牡丹,施老爹只道是假的,等走近细瞧竟是真花。
转过影壁一径青石板路,左右皆是忍冬一类矮子绿植,拐过连廊,进了穿堂,进去是三间小小的屋子,此时无人,平日里是颜二郎待客用的,再往前瞧见垂花门,两侧又有婆子守了,进了垂花门,又往前走了几十步,才见着一座三间正堂,带左右厢房的院子,院子有两个小丫头在扫地,抄手游廊下坐着个穿枣红比甲的女使,瞧见人进来忙起身行礼,又打起帘子朝屋里道:“大娘子,亲家老爷、亲家娘子来了。”
话音才落,李氏携了青秞、笠哥儿身后跟了仆妇女使,七八个一齐迎了出来,施老娘原本昂首走在最前面,叫这许多人倒吓得退了一步。
青秞跟在李氏身后出来,一眼瞧见翠娘站在施韫杰身后半步的地方,头发挽了单环曲髻,只插了支素金圆头簪子,耳朵塞了对金丁香,玉白色袄子外面罩来了青山蓝的比甲,怀里报了个穿红色袄子的胖娃娃,翠娘身后站了个身形圆润丰满的十八九岁女娘,圆眼团团脸,肤色微黑,穿了件紫梅色的袄子掩了胸前圆鼓鼓一团,原本略黑的肤色叫紫梅色衬托得越发显得暗沉,青秞见过紫燕的,故而认识,此刻一双眼睛落在紫燕挽做妇人发式的头上,眼底显出几分厉色,微闪即逝,又看翠娘怀里的娃娃一双白玉似的小手扯了翠娘的领子,翠娘歪斜了领口,眼睛只瞧着才出来的娘亲、青秞与笠哥儿,恨不得立时上前说话,到底由得自己,立时稳住了脚步,只面上笑颜越盛。
李氏眼神在翠娘身上一转儿,便红了眼且忍着,与施老爹施老娘夫妻斯见行礼让进屋里坐了,颜二郎不在家,笠哥儿坐了李氏下手的位置待客。
施老娘原本气鼓鼓的,等一路走来,这气性倒越走越小了,等到了院子里,越发没了气性,只打起笑脸与李氏说话。
旁边待翠娘在施韫杰下手坐了,便有个盘头妇人上来接了翠娘手里的珊瑚,翠娘见是娘家人,倒松了手给她抱,随意捏了捏酸疼的胳膊,妇人就在翠娘身后的兀子上坐了,拍哄着珊瑚入睡。
李氏才坐稳便伸了脖子瞧着珊瑚道:“衡嫂子,抱过来我瞧瞧了,想她多少日子了,这才得见呢。”,衡嫂子抱了珊瑚送到李氏手里,李氏像抱了珍珠宝贝一般,声音也低了下去,柔得像水一样,“养得真好,白胖胖的,长得也好看,瞧着倒像我青秞小时候呢。”
施老娘没抱过几回,也没怎么细瞧,此时听了李氏的话也只嘿嘿一笑,便罢了,没说什么话。
青秞顾着礼节并不起身,忙探头瞧李氏手里的胖娃娃,李氏抱在怀里一时也不松手。一边轻拍了哄着,一边与施老爹说:“亲家,我家官人这几日有事不在家里,只我们娘母子充数接待了,失礼之处,还请担待。”
施老爹一向的持重,笑了颔首:“一家子亲戚,不需这般客气呢。”
李氏又道:“如今你们才来,买屋或者租屋都急不来,我盘算着不如等女婿去了衙门,熟悉些了再做打算,我家还有个小院子,如今不如就在那里胡乱歇息几日罢。”
施老娘两口子在船上就盘算了叫颜家接待的,得了这话也没客气几句便应了下来,李氏便吩咐笠哥儿引了客人去收拾好的院子里,又叫身边的陈妈妈一路跟了去照应。
施家几人一路劳顿,也急着去安顿,便辞了李氏出来,穿过几处亭台楼阁,眼前是个花园,园子不大,廊桥架在水上,池水碧绿,荷花谢了,只余些荷叶与杆子在风里摇曳,又有临湖水阁,石桌石椅,处处怡人,倒叫人看住了,施老娘指了问:“笠哥儿,你家还有花园子呢,这要多少钱呢?”
笠哥儿施礼道:“一个小园子,不值得夸呢。”又指了旁边的两处院子道,“这两处便是我与三姐姐的屋子了,日后尽可来走动。”
过了花园是一条夹道,穿出夹道便瞧见个月亮门的园子,月亮门上写着翠鸣二字,施韫杰惊讶,“这是翠娘的院子。”
笠哥儿笑道:“这里自然是我二姐姐的屋子,二姐姐虽嫁了,娘家总有她的屋子的,便是我日后当了家,也不会更改的。”
施韫杰闻言,脸上有些许不自在,便装作细瞧门上的‘翠鸣’二字,等看了却发现与大门口的字有些想象,施韫杰便问笠哥儿:“这字倒与大门口‘颜府’倒像是一个人写的,甚见功底,不知何人之手笔。”
笠哥儿笑呵呵拱手道:“二姐夫过奖了,初学之作当不得二姐夫如此夸奖。”
施韫杰这才知道这些字竟然都是笠哥儿写的,不由得认真去瞧眼前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群青色团花暗纹圆领长袄,系缂丝嵌白玉腰带,腰里垂了如意结鹿鸣芭蕉白玉佩,眼神深邃执着,身量瘦高已是将要成人了,施韫杰暗赞一声,颜家有这个少年日后倒不可小觑了去。
推门而入,虽不比李氏的院子大,却也样样精致,满院的月月红更显热闹,进了屋子,中间堂屋,左右两侧俱是落地花罩的暖阁,施老娘初见这处院子便爱得不得了,再瞧那摆设又处处精致,两间暖阁,若与老爹一人一间住了倒睡得伸手伸脚。
陈妈妈引着众人介绍了一番,朝施老娘施礼:“这处原是是我家二姑奶奶的屋子,东边暖阁自然该敬给亲家老爷与亲家娘子住了,二姑奶奶与二姑爷自该住西边暖阁。”
屋子早就烧得暖烘烘的,坐了一个月船的满身凉气,都叫这暖意烘没了,施老娘满心巴望着独占了正房,这才适意,听了陈妈妈的话,蠕动了嘴角才要说话,想着这里是翠娘的娘家,便忍住了。
交待一番,笠哥儿便带着人回去了,等人走了,翠娘朝着施老爹两口子施礼道:“这院子有个小厨房,已经烧好了热水,我叫衡嫂子去催了水来,爹娘,洗漱了歇了再做打算。”
脚才进屋,施老娘鼓了脸道:“真孝顺,就该自己去住厢房,叫我们俩自住了正屋才是。”
施老爹虽也不喜受颜家连累叫儿子挨了板子,但不糊涂,“这屋子暖和,珊瑚才刚满月,受不得寒气。”
施老娘犹不服气又道:“一个丫头片子有甚要紧。”
施老爹累的很了,实在不耐呱噪便加重了声音道:“这里是颜家,是翠娘的屋子,你还当是自己家呢。”
见施老爹动了气,才歇了声音。
忙了半天才洗漱沐浴了又换了衣服,施老娘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便有些乏得很了,歪再临窗的炕上叫紫燕捏腿,边与施老爹说话,“你说这颜家才来了不过一年就有这么一份泼天的家业,我们二郎当得正八品官儿,不知如何富贵呢。”
施老爹深以为然翘着胡子,眯了眼笑,只不说话,就听外面院子就有女使来请晚膳,施老娘起身出来,正瞧见翠娘与施韫杰从屋里出来,翠娘才洗的头发雅黑清亮,挽了如意髻,插了碧玺桃花金簪,穿了件苏梅红缎面刺绣桃花圆领棉褙子,蜜合色绫棉裙,手腕笼了一对青玉镯子,满面笑容,颜色温润,施韫杰眼神不由得流连。
施老娘瞧翠娘这一身不由得拧了眉道,再看施韫杰也穿了一身新的,知道定是李氏准备的,一时倒也无话。
这两日,施老娘老两口子是吃了饭有人伺候茶水,歇好了园子里看风景,直觉得这便是神仙日子了,施韫杰去衙门报道的日子还有两日,受了责打也还没全哥养过来,便想着歇息几日最好,来的第二日,就听得前面李氏的院子里闹哄哄的,才是道自家岳父竟然去参加恩科了。
第85章 桂树
翠娘这两日早有些按捺不得要去与娘亲,妹妹说话,但恐婆母闲话,说自己赶着去娘家诉苦一般,倒生生忍住了,此时听得爹爹这几日不回家原来是去考举了,今日回来,便喜冲冲的向施老娘说了,带着衡嫂子抱了珊瑚就要去前面院子里见爹娘。
施韫杰虽对岳父赶考倒有些临老入花丛的感觉,甚是不以为然,但礼不可失也跟着翠娘一道往前院去拜见岳父岳母,看着夫妻两人抱了娃乐融融出门,紫燕站在墙角搓着鞋底,只管瞧着,等走出了门也不见施韫杰回头,眼睛里就不觉有了几分哀怨。
荷花赶着打灶房里出来瞧热闹倒将紫燕这一出瞧了清楚,暗里啐了一口,瞧着这个样子是把自己当二房姨娘了呗,尽赶着吃起醋来,连通房也不算呢,就自己盘了妇人头发,也是不要面皮了。
施老娘倒懒得管这些个女使如何使心眼子,只背了人与施老爹说话笑话,“哈哈,我早听说了,咱们这亲家公啊,从前也不知道考了多少次了,生生把个富裕家业考得不值一文了,最后父兄实在忍不得将他赶了出来,还不是罗老爷宽厚,给他一碗饭吃,正当自己是个才子了。”
施老爹听说得不像话,便蹙眉道:“他做事虽是有些个没谱,但你也不可太不积口德,如今咱们可还在他家里吃住呢。”
施老娘啐了施老爹一口,抓了把炒瓜子去院子里太阳地坐了嗑瓜子,又叫紫燕泡好茶来润口,一时哼得几句戏腔。
颜二郎尚未换衣,倚了椅子端了碗小米南瓜粥慢慢啜着,嘴里与李氏有一搭没一搭说话,见翠娘夫妻进来,笑着问了几句日常,又逗珊瑚笑了会子。
叙过家常,颜二郎端整了神色与施韫杰道:“我已听翠儿说起你在京陵府的事了,又查了律令,请教了许多大儒,都说这事虚判,尽可诉得,若你心中不服时,我这里找了诉讼师与你申诉,虽不能罢了胡知府的官,但叫他受一通申斥,留些劣迹在履历里,还是做得到的,你意下如何。”
施韫杰再不料岳父尽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再端详岳父,见他虽神色疲惫,眉宇间尽显肃穆端重之气,与从前比越发威严了几分,倒把才来前的轻慢收了起来,只管低头不语,似在思虑。
见此颜二郎又道:“你尽管放心,这些事情的费用,我这边尽可周旋,原本是我家给你添的麻烦,如今且为你出这口气来,只莫胡乱牵扯了翠儿,她性子软和,万事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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