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几十年,什么性子再清楚不过,黄泥小炉,烟气氤氲,叶婉如伸手擒了壶,手腕上戴了支通体莹润的祖母绿镯子,隔着水汽衬得手腕越发如玉般白皙,起手倾茶,行云流水般点水入杯中,叫采菲托了茶盏送到叶婉晴面前笑道:“武夷山峰顶的岩茶,你尝尝看。”
低头品茶,一室静隘,半晌叶婉如叹气道:“别再恨我了,那林逸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叶婉晴惊诧瞪眼,这样粗俗的话竟能从这个一向高雅如玉的大姐姐嘴里说出,姐妹对视,皆抚掌笑了起来,笑过叶婉晴方道:“我早知道了。”
这下子,叶婉如惊讶不已,见此叶婉晴甚是得意。
叶婉晴是叶家旁支,虽无嫡系富贵但也衣食无缺,父母又甚是恩爱,膝下只有叶婉晴一女,父亲却从未有纳妾的心思,平日里教授学生度日,在父亲所有的学生里林逸风最是用功,彼时俱年幼,叶婉晴便跟着一起上学,林逸风年纪最大,又肯照顾师弟师妹。
自叶婉晴十岁起,叶母不许叶婉晴再去前院读书,分了前院后院,俩人不常见了,便是如此偶尔还是得见的,林逸风也长大了,少年书生清俊飘逸,不知不觉间,两人生了情愫,叶母也觉得林逸风不错,虽孤儿寡母守着几亩薄田度日,但是个有志气的,林逸风的母亲十分精明要强,便是衣服破了都舍得不添置,但是每逢年节的谢师礼却置办得齐整。
叶家既有了这个心思,便也不吝帮衬于林家母子,想等林逸风中了秀才也好提起亲事来,这事没放到明面上说,便只有两家人知晓。
恰逢童生试,林逸风去赶考,叶婉晴在家满怀期待,但是叶婉如不知情,便在这时将叶婉晴带入了李府。
林逸风出考场时已是病了,好容易挨到回家便病倒了,等报官府送来中了秀才的喜报时,林逸风一病不起,林母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你怎么知道?”叶宛如好奇。
叶婉晴哼了一声:“他母亲素来泼辣要强,爱子如命,我背着你们去祭奠,去时做好了被赶出来的准备,怎料她虽狰狞对我,却偏叫身边的婆子带了我去祭奠。”
事出反常,叶婉晴生了疑惑,便叫人去查,这才得知,林逸风常年被林母严加管教,去得首府,没了管束,与同学去行院饮酒,迷上了行院里的行首,日日买欢,将衣服都典当干净了,倒是咬牙将考试撑了下来。
叶婉晴许久不曾想起往事了,一时沉浸其中,徐妈妈又问:“二夫人?”
“叫她进来。”叶婉晴回神。
桐花束手束脚进来,拱手作礼,捧上图纸,叶婉晴低头细看,只当青秞有事随口问:“你家姑娘有事?”
“我家姑娘病了十来天了,这两天才好些。”桐花恭敬道。
叶婉晴闻言抬头:“可曾请得大夫,说些什么?”
“请了惠民处的李大夫,说夏秋之交,热气上涌所致,吃药静养,不可再劳累。”桐花细细说那日李大夫所言。
“累的,”叶婉晴低声自语。
既然儿子有了心思,叶婉晴在甜水镇便叫人查过颜家,早知道颜家这一份家业多是青秞赚来的,七八岁起操劳,走到如今只怕好不容易才松了口气,只懈了这口气人便垮了,这么些年的操劳辛苦便显出来了,又逢季节交替,一时病便严重起来,心里越发疼惜起青秞来。
收了图纸道:“叫你家姑娘安心歇着,铺子里的事都有我呢。”想了会子叫徐妈妈拿了一盒玫瑰糟鸭子,一盒上等碧玉米,叫桐花带了回去,“你家姑娘这病要安心静养,不要急着吃些补益的东西,只管清粥小菜,等大夫复诊再说。”
桐花事事应了。
入了秋,池塘里的蛙叫声都歇了,日光隔着酸枝木菱花窗落在炕头的翘脚梨花木桌上,青秞迷糊睁开眼,瞧着案几的香炉,旁边的花架皆空着,不由抿唇一笑,这次病得矫情,半点香味闻不得,自己心里却明白,这是泄气了,放松歇了这些日子,虽还没精神头脑却十分清明起来。
歪了头正瞧空着的花架发呆,环儿带了个才留头的小丫头走尽力,将手里托的食盒放在炕桌上:“姑娘起身了?”
环儿上前扶了青秞在炕上坐了,又拿了个灰色锦缎迎枕靠在腰里,跟来的小丫头捧了热水,洗漱用具上来,与环儿一起伺候着青秞洗漱了。
瘦嶙嶙的腕子晃荡着一对素面金镯青秞由着环儿替自己擦手,瞧着小丫头道:“环儿,我这些天迷糊着,屋里什么时候来了新人?”
环儿还未说话,那小丫头放了水盆给青秞行礼道:“见过姑娘。”
青秞点头:“你叫什么?”
小丫头圆圆的眼睛笑出两颗虎牙又行礼才回道:“姑娘还没给我取名呢?”
瞧了瞧正在安置碗筷,盛粥的环儿,环儿的名字是原先就有的,青秞便没改,如今正没精神也懒怠费神,便指了环儿道,:“你便随了环儿叫玉儿罢。”
玉儿拱手作揖,“玉儿谢姑娘赐名。”
环儿盛好粥看了玉儿道:“做事说话都是好的,就是太肯说话了些,若肯搭理她,成日里再没个停的时候。”
环儿最是很细致话却少,无事一天也说不得三句,青秞笑了道:“那正好,你不爱说话,若她也似你一般,日后要是桐花出去了,这屋子里岂不是安静太过了。”
三人正说笑呢,李氏带了笠哥儿进来,笠哥儿十二岁了,穿了件品月蓝圆领长衫,头发用了同色发带束在头顶,发带尾稍上坠了两颗玉珠,腰里用了嵌银线腰带,也坠了两颗玉珠,又系了青玉如意佩,五官也长开了,眉清目秀倒是有七八分像了颜二郎。
青秞瞧李氏进来正要起身,李氏赶着上来牵住手道:“歪着罢,又动什么。”伸手在青秞腰间的迎枕上摸了摸,又挪了挪位置才满意。伸头看了看桌上的碧玉粥道:“我才知道这碧玉米竟是贡米,平日里难得。”
猜着李氏定时舍得不吃用这碧玉米的,喊环儿再盛两碗,笠哥儿拦住了环儿,从身后拿出个素白瓷桐木盖的食盒,打开给青秞看:“姐姐,这是九顺斋的酱菜,佐粥最是相宜,你快试试。”
桌上摆得一碟玫瑰鸭子,一碟子腌黄瓜,另笠哥儿才买的酱菜,青秞拨了半碗粥就着酱菜吃了,那鸭子不过沾沾筷子,李氏瞧着青秞胃口不好,手在荷包里捻了两下,那封信再拿不出来。
天暗了,李氏去安置晚饭,笠哥儿陪了青秞说笑解闷,说些学里同窗淘气的趣事给青秞听。
至晚间才将翠娘的信拿出来与颜二郎看,才看得数行颜二郎已是黑了脸,等看完了咬了牙道:“这胡家可是欺人太甚了。”
咬牙一回,默然无语,出来上京除了肖夫子可托,再不识得旁人,肖夫子从前虽做过官,如今确实一介白身,这样的事求了他,只怕也是无用,再如何也得试试,颜二郎拿了主意,又吩咐李氏,先莫告诉青秞,别还没养好,又添愁绪,便越发难将养了。
李氏知道轻重,黯然点头。
一晃儿八月底了,青秞渐渐的好了起来,无事也在院子里逗鱼儿玩,桐花额头冒汗脸红扑扑的,手里捧了束粉色的花进来,粉色的花苞中间还结着橙色的果实,橙粉相间煞是爱人,“姑娘,这是卢二郎去山上摘的白杜果,一种药材,又好看,又没甚味道,起去给姑娘插瓶。”
才进了屋里,笠哥儿下学早来陪青秞说话玩,青秞算着日子翠娘该是要生了,便问:“姐姐来信了没?是不是生小娃娃了?”
笠哥儿嘟着嘴,垮着脸在青秞身边坐了道:“三姐姐,昨日我看见娘偷偷的哭呢。”
这些日子家里再无事,自己的病也一日日好起来,要说能叫娘哭的事,除了翠娘再无别的,翠娘这些日子又没有信来,青秞转头朝屋里喊了桐花出来,吩咐她去找潘大娘探听,可是家里有事,叫瞒了自己。
桐花去的快,回来的也快,潘大娘知道的也不详尽,但肯定是翠娘那边出了事,说最近大娘子一边收拾东西寄往金陵还一边哭呢,满府里如今只瞒了你们院子,说叫三姑娘好好将养,谁说了遍要打板子的。
青秞听了一刻也等不得,起身带了桐花便往爹娘院子里去,桐花跟在后面,悄悄的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姑娘这么去了,大娘子不会真的打自己的板子吧。
第81章 棋子
青秞接了翠娘的信一目十行飞快扫了一遍,脸涨得通红,嘴唇颤动几下欲出口的话掩在一声叹息之下。知李氏向来将翠娘的来信收得极好,于是低头将手里的信笺抻平在细细的折好,封在信封里递给李氏,又长长舒了口气才笑道:“娘,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去找叶掌柜,您瞧如今叶掌柜的身份还有什么不能平的,您且安心吧,一两日间定有结果。”
事情起因是胡知府派了施韫杰巡查堤防,值守的也是知府府的护卫与施韫杰相熟,瞧着天热,递了碗茶与他,日当中午正是最热的时候,官袍又厚实,一头的汗,施韫杰也没客气接了茶碗喝了又闲聊了几句,便是这么件事,便叫胡知府压了个寻防不务正业喝茶聊天的错处,打了二十大板还关了五天黑屋子,等出来时伤口贯脓,将养了一个月才得好,好了去衙门复工,谁知竟是将施韫杰从从八品降到九品派去守了城门。
这是衙门里议论纷纷,都是胡知府以前也不曾这般行事,樊勇与施韫杰想好,心里不忿便寻了胡知府说情,还讨了一顿没趣,后面的人自然也不敢多话了。
若只是这样便罢了,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是四五级呢,施韫杰也只得认倒霉,谁叫叫捏了错处呢,偏偏坊间传言,说打就是颜青秞的姐夫,这话传得施老娘耳朵里,再看翠娘眼里都淬了火星子,施韫杰趴在床上不得动弹,行动便要人伺候,施老娘气呼呼使了紫燕住施韫杰房里贴身伺候,倒把翠娘移出来别住,说怀了身孕怕歇不安稳。
施韫杰沐浴更衣,如厕洗漱皆是紫燕一手伺候了,虽辛苦的很,然紫燕却不觉得,眉眼间倒神色飞扬起来,等翠娘得空去看时,紫燕还拦住了劝阻,说大娘子说的,奶奶怀了身子,闻不得药味,还是别处歇息吧,倒把个翠娘当做外人一样。翠娘也知其中情由很是无奈,又无处诉苦,只背了人哭泣。
青秞回院也不肯进去,只倚着美人靠不做声,等桐花上前时,额头一时一层薄汗,桐花忙使了颜色给环儿,环儿进屋里取了件扶光粉绣水草纹单披风来给青秞披上又低声道:“姑娘这会子才好,若因什么事再病了,一家子可又都不得安静了。”
“罢了,去取水来,我好洗了换身衣服,今日且歇了,明日再说。”青秞也知事情急不来,今日天晚急匆匆的总是失礼。
翌日,用过早膳换了衣服便往东大街朱雀门外灰序去,何为灰序,叶婉晴素来偏爱紫色,紫色与青色同等比例调配便为灰色,万物初始为序章,故青秞给店铺取取名灰序,叶婉晴听了甚是喜欢,叫人写了草书刻了牌匾,四间店铺都叫灰序,使人一看便知是一家的。
虽说不能像从前一般大大方方坐在店铺看桥头风景,叶婉晴偶尔还去店铺泡茶,隔着窗子看街道人来人往,炉子里的水才烧开,大米进来禀告:“颜姑娘来了。”
叶婉晴闻之嘴角含笑与徐妈妈道:“咱们颜大掌柜来了。”
大米打起帘子,青秞含笑而入,正听见叶婉晴系称颜掌柜之语,弯腰施礼笑言:“如此多谢叶夫人了。”
叶婉晴伸手虚托,打量青秞,乌鸦鸦的头发拿银杏流苏金簪挽成团发,后面插了青玉排梳,兰苕绿交领襦衣,领口处略显空荡,露出一角蜜合色衣襟,下着蜜合色百褶裙边襟绣了万字不断纹,腰间垂青玉葫芦丝绦,不过一月未见五官倒长开了些,仿似一夕之间长大了许多,清泠泠的,大有林下之风。
心中暗叹如此出尘脱俗难怪李佑乔心里只是放不下,长了这么大再没见他如此费过心思,好在有李佐蕉做主,不然又要头疼多少,面上却依然嘴角噙笑让青秞坐了,却不泡茶,只叫徐妈妈去取一盏柚子蜜水来,“你如今定还吃着药,不可喝茶。”
又抿嘴笑了问青秞道:“你病着,必不曾听过上京的大消息罢。”
青秞瞧着叶婉晴一付要说八卦的样子笑道:“那么大的事,我又不是聋子自然是听说了的,说临安郡主在金明池戴九翎凤簪,引得太后大怒,夺了封号。”
叶婉晴眼睛眉梢俱是得意,偏偏还不能与青秞细说,只得忍了,“自然是,你说那临安郡主哪有那么蠢,光天化日下做这样大不敬的事,世人都知道她是被陷害了,可偏偏没有证据,只得认了。”
青秞好奇,“临安郡主肯认,怎么太后娘娘便不出声吗?”
若不是太后多事,她长在心尖尖上的女儿怎么就进宫了,人都说皇后尊荣,一家子鸡犬升天,偏她不稀罕,只盼着自己的女儿,平安喜乐一生,如今能叫太后吃暗亏的事,想想都叫她喜欢,听得青秞这一问不由得抚掌大笑:“既没证据,又叫成王拿了个正着,成王是顶迂腐的,想叫他轻轻放过再不能,只得认了,临安郡主身边的奶娘顶了罪,叫掌嘴掌死了。”
叶婉晴又说了些上京各府间的些家长里短,又说陶相的庶女闹了些什么笑话,青秞俱不认识,不过笑一阵子就忘了,两人说笑了会子,青秞正愁不知如何开口呢,叶婉晴瞧着青秞眉眼之间尽是官司,便知她有事,便道:“说罢,你都没大好,便跑出来定是有事的。”
青秞涩然,起身给叶婉晴添了茶笑道:“知道瞒不过叶掌柜的,这次真是有事要求叶掌柜呢。”
便将翠娘信里说的事有一一细说给叶婉晴知道。
叶婉晴愕然,胡知府粗糙可想不起这样的事,只能是胡嘉宁的主意了,可胡嘉宁素有贤名,怎么行这等有失体面之事,暗叹一声,如此有失体面只怕真的是喜欢上温家那小子了罢。
心思一转道:“胡嘉宁行这般失常理之事,只怕是真的喜欢温家那个小子了,你不气她抢亲?”
就叶婉晴那凡事都要扒出来听个故事的性子,青秞就猜到有这一问叹气道:“这样的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与我何甘?”
把青秞盯了一眼,知道她说的真话,眼珠子一转又道:“听你这意便是不喜欢温云州了,那你喜欢谁呀,我与你做主。”
脸庞儿一红哼道:“我喜欢月宫里的吴刚,您瞧着做主罢。”
噗嗤一笑叶婉晴转了话题,“你姐姐的事,我做主了,把你姐夫调来上京没问题,只是也还只得从八品。”
话音儿一落,青秞立时起身施礼道谢:“他的官我才懒得管,我只要我姐姐好便是了。”
“既如此,你回去便与你姐姐写信,一月之期,必将你姐夫调来上京。”叶婉晴笑道。
新郑门外两俩车次第出城,临安郡主坐了头一辆,头发挽了洛云髻只插一只素银簪子,孔雀蓝葡萄暗纹交领长襦衫,露出底下芝麻色葡萄缠枝纹马面裙,身无饰品,只伸缩间手腕里戴了只白玉镯子,身边伺候着一个穿褐色比甲的青年媳妇子,鬓边簪了白花。
路边行人渐渐少了,秋风掀起车窗一角,临安郡主探头望去,上京城门远远落在身后,自那日金明池外事发,太后震怒,临安郡主惶恐终日,奶娘齐氏入狱,她苦苦哀求,也不能救回奶娘,成王说为正纲纪,叫她眼睁睁看着奶娘行刑,刽子手戴了皮手套,噼啪作响,打了六百三十二下,奶娘才没了声息,奶娘受刑时还只唠叨着,郡主别怕,郡主别看,郡主闭眼,可临安郡主不敢,甚至连眼都不敢眨,她只是于氏一族一个偏远的旁支之女,只怕一时不慎给父母家族带来灭门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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