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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逑——东君赋【完结】

时间:2024-05-06 23:07:00  作者:东君赋【完结】
  宋迢迢忽闻轰隆水击声,惊骇转眸,见得一片坍塌的碧莲,倾覆的蓬船,还有渺渺清波中,一位就着浮木飘荡、笑意盈盈的少年。
  她又惊又疑,掩扇遮光,凝眸打量,见萧传一身肤色洁白,唇红齿皓,衣着绫罗,簪发的玉簪亦是价值不菲。
  想是位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而非窃贼大盗一类,她立时放下三分心防,命碧沼去宴上寻人襄助。
  少年似醉非醉,一双偏圆的瞳仁凝睇着她,唇角弯弯,幼犬似的,将凌厉的骨相衬得柔和许多,细看之下竟觉似曾相识。
  她略感羞赧,别开目光发问:“郎君可会凫水?池水寒凉,还是尽早脱身为宜。”
  萧传本就晕晕乎乎,教她一管如云似絮的嗓音钻入耳中,愈发醉了,来不及回话,便脱力般漫入水中,余下一阵咕噜噜的气音。
  宋迢迢讶然,难得生出些手足无措之感,幸而援兵已经抵达,她述清情形,就悄然离开了。
  萧传清醒过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他被安置在近处的水榭休整,四下寂静,除了几个奴仆再无他人,他慌忙下榻寻人,推窗朝着回廊张望。
  哪里还有什么瑶池仙子?
  独剩一湾沉坠坠的残阳罢了。
  这厢宋迢迢一行人尚在回程路上,碧沼在车厢内替她斟茶,低声嘟囔:“哪里来的登徒浪子,尽是女眷的后花园,他凭空冒出来,搅人清净。”
  宋迢迢摇头,含笑道:“刺史府占地阔大,方能造出这番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盛景,此景已是扬州府一处奇观,不少达官显贵慕名来赏玩,那位郎君面生,落水时还有刺史家的小郎君相伴,大抵是身份不寻常。”
  “四月末荷花初露头角,有什么好赏玩的?”碧沼撇嘴。
  宋迢迢挑帘,扫了眼窗外的街坊,华灯初上,彩门欢楼(1)熙熙攘攘,地铺沿街错落。
  她记性眼力俱佳,又一次看见那个卖蓬饵的地铺。东家不曾换,只是蓬草已然不应季,换作了春日的艾叶青团。
  她恍然连通了其中关窍,放下帘子,呷一口清茶,回道:“他衣襟上有星点墨渍,许是来作画的罢。”
  天潢贵胄的,手刃兄长尚且理直气壮,来挑拣挑拣贵女,以画怡情,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呢?
  宋府的马车匆匆擦街而过,未曾注意到街头的赌坊,上演着一桩老套的追债戏码。
  喧哗声几乎震翻赌坊的棚顶,鱼龙混杂挨挤在暗昧的室内,大多数人专注于眼前的筹码,呼卢喝雉,无人顾及的角落,大悲大喜跌宕上演。
  赌坊庄家领着几个打手,将一名潦倒的青年汉子团团围住,汉子被人桎梏着肩颈,头颅像牲畜一般撂在桌案上,双膝紧紧压跪着地面,动弹不了分毫。
  他一双浑浊的三角眼瞠得极大,倒映出令人胆颤的画面,一柄宽阔的钝刀,就悬在他消瘦的腕上,只消往下毫厘,即可取他半臂。
  腥臭的抹布赌住唇齿,让他发不出哀嚎叫唤,即便发出声来,也不会有人在意。
  少顷,钝刀被高高扬起,疾速挥下,汉子极力挣扎,终究是寡不敌众,无济于事。
  “慢着!”一声抑扬顿挫的喝止声袭来,身穿锦衣,面罩幂篱的男子拨开人群,信步上前。
  庄头观他装扮,目露精光,问:“郎君有何贵干?”
  男子开门见山:“这人,欠了多少贯?”
  庄头一听便知有戏,比了个手势。
  “壹佰贯。”(2)男子嗤笑,命仆役抛出数块金饼,足有数十两之重。
  庄头仔细掂量几番,立即喜笑颜开:“郎君,请便请便。”
  *
  自春日宴回府不过五六日,阿难就被林叔遣来内院报信,他一路疾步穿过二门,流火似的蹿到宋迢迢面前。
  匀气的时间他都不敢花费,只敢上气不接下气的禀话:“娘子,咱们、咱们府被人告上公堂了!官老爷说,要、要派衙役来宣人呢!”
  宋迢迢手中茶盏“哐当”坠地,上好的洪州窑青瓷,碎了遍地。
  宋家打宋父那辈起就子嗣不丰,原说两郎一女,临到如今,仅剩一位外嫁的女娘,也就是宋迢迢的姑母。
  姑母远在益州,自然无法理事,是以正经当家的只有一双孤女寡母。
  杜氏不在,宋迢迢只身前往官衙,她并非头回进衙门,却是头一遭入公堂。
  公堂内,衙役两厢伺立,拄着水火棍,齐声高叫“升堂”,刺史着官服自东门登上大堂,理了理大腹间的躞蹀带,念过呈状词,遂要轮番纠问两曹。(3)
  宋迢迢单薄的膑骨嵌在跪石中,公堂上未经传召不得擅动,她只好勾着腰,视线在陈旧的青石板上流连,耳畔响起苦主字字泣血的供词。
  其实不必听,状词中说得一清二楚,来时她也曾多方打探,原是那溺死的偭户遗孀在发难。
  刘氏声泪俱下的描绘着宋府的恶行,以身上的痼疾伤痕、收买的四邻为佐证。
  她披头散发,尖声申斥宋家名下的粮庄,说庄头素日是如何欺压偭户,说东家是如何的敛财苛待,直将她的夫郎活活逼死了。
  宋迢迢静静听完,终于轮到她呈供,她恭谨顿首,叩拜上座明府,尔后直起腰身,只说了一句话:“禀刺史、禀各位官爷,这桩案子数月前已受过审理,并于三月二十日定案,想必甲库(4)中皆有记载。”
  “现今,莫非是要推案重审?”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
  概因大多公堂官吏都明了,大舜的翻异制度颇为严格——各地审案定案后,即会以公文的形式发往大理寺,汇入甲库,以供寺内官员参详,日后还可作为地方官员的考课依据。
  一旦决意翻异,便要层层上报,逐次重审,搞不好还会令三司起疑,直接调度到中央会审,岂是说翻就能翻的。
  柳安通在扬州做了多年刺史,审理过的大小案件不知凡几,怎会没有考量到这节关窍?
  正是因为他任职刺史多年,任期已满,不日便要回京述职,往京畿一带升迁了。
  按例这位置该由何皋接任,往后扬州如何,与他并不相干。
  故尔那刘氏呈状词时,他甚至没有过眼,全凭何皋处置了,权当卖何家一个面子,这才令局面混乱至此,不讲章程。
  柳安通闷咳一声,拍下惊堂木,沉声呵斥:“肃静。”
  他静默片刻,方才道:“宋氏女,公堂之上,不论人犯还是苦主,只需呈述供词即可,你怎么反过来诘问明府呢?”
  宋迢迢神色自若,毕恭毕敬的答话:“柳公明察,正是因为此案已有定论,验状(5)、佐证供词、赎铜金额尽数在册,桩桩件件,俱是诸位明府们勘验过的。”
  话音一顿,她折下腰身,扎扎实实顿首,道:“请柳公明察!”
  她生得光艳动人,仪态大方,一双眸子清凌凌的摄人心魄,措辞也极具说服力,众人不语,心上的秤杆却不自觉地偏移。
  毕竟宋家这么多年抱诚守真,克勤克俭,确不是那起子刁滑之辈。
  柳安通侧座的何皋瞧了,忍不住出声诘难:“好你个宋氏女,巧言令色,混淆是非,照你这么说,本朝的翻异别勘制度是全无用武之地了?”
  宋迢迢抬眸,戚戚然道:“奴有一舅父,忧国奉公,执法如山,奴受其教导,从来是以清正立身,不敢有一丝不臣之心。”
  此话既出,谁敢轻易接茬,柳安通思及她那个即将升迁中丞的舅父,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只得撂挑子不干了。
  何皋气得吹胡子瞪眼,亲自命人将她羁押入狱,听候问审。
  宋迢迢打从听到这桩消息便觉得诡吊,刘氏一个寡妇,带着失怙的幼子,与宋家这种豪奢打好关系才是上策,哪里还会朝她家门楣上泼脏水呢?
  直到看到何皋,她遽然顿悟了。
  何家。
  原来是何家。
  想来有人察觉到何庆之死事有蹊跷。
  究竟是从何处察觉的?
  她闭目,靠在冰凉的石壁上静思,虫鼠的腥臊气味充斥她的鼻腔,犯人凄厉的嚎叫声、令人作呕的腐肉气息,自远处牢房断断续续涌来。
  狱卒顾忌宋迢迢的家世,不敢配给她太恶劣的牢房,她所处的地方僻静,尚算洁净。
  只有一点,她怕鼠类,尤其怕硕鼠,牢房这种地界偏偏格外多。
  她紧攥着手中的木棍,几乎一夜未合眼,每每困意上涌,她便狠命掐自己的手心。
  次日,韩嬷嬷与碧沼买通狱卒,前来探视,瞧见她满手干涸的血痕,二人登时泣不成声。
  宋迢迢笑了笑,隔着狱房的栅栏宽慰二人,到底是韩嬷嬷阅历丰厚,沉得住气,同她论起正事。
  “小娘子素来是主意正,心里头有盘算的。现下夫人不在,府里上上下下都拿你当主心骨,但凭差遣。奴一把老骨头,为了娘子,为了宋家,更是无有不依的。”
  韩嬷嬷年近四十,做惯了针线活计,指腹厚茧粗粝,舍不得用指头抚她娇嫩的面颊,只一下一下摩挲她乌黑的鬓发,温声安抚。
  碧沼哭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的点头附和。
  宋迢迢回握嬷嬷的手,转头又去为碧沼拭泪,含泪笑起来:“哪里就要到赴汤蹈火、生离死别的地步了呢。我有阿娘、舅父撑腰,其他人不好妄动。”
  话到后段慢慢低忽下去,她令二人凑近些,附耳道:“何家与我们积怨颇深,具体是因何事,眼下不好详谈,但阿娘是清楚的。”
  数月前,她权衡再三,还是同杜氏坦白了大明寺原委。
  杜氏却说她身为人母,对自己骨肉岂有不尽心的,其实她在庐州便觉得有异,寻摸出了七八分真相,并将何家疑罪一一纳入密信,交与长兄决断。
  “……何家便是为此作梗,意欲趁我形单影只,给宋家定罪。当下,我只要你们做两件事。”
  二人凝神细听。
  “韩嬷嬷,何家的一应错处、罪证,件件确凿,我与阿娘全部都呈给了大舅,便是亟待此刻。你速速去信燕京,向大舅求援,将此间形势阐明。”
  韩嬷嬷冷静应诺。
  “碧沼,何庆之死是关键。我知你心细,善于笼络人心,七日之内,不限何种方法,动用所有人脉、物力,找到与何庆生前密切接触的,有可能知道他真正死因的人。”
  碧沼吸吸鼻子,牢记下来。
  宋迢迢颔首,几人又商议了些琐碎事务,方才散去。
  韩嬷嬷送来松软的被褥、驱虫的雄黄、还有几瓶药酒以备万一,碧沼则备了适口的糕饼,干净的水囊。
  宋迢迢原还说,生活品质提上来了,此地静谧,她在这偷会儿闲未尝不可,不想才过七八日,狱卒便客客气气地将她遣送回府了。
  宋家安然无恙,何家却是风暝雨晦,很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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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可以理解为宋朝各类酒馆,大排档啥的,就是这种装修。
  (2)唐朝一百贯差不多二十两金子,差不多是十万块吧。
  (3)古代指被告、原告。
  (4)唐朝档案库
  (5)验尸报告
  古代刑事狱讼方面也是一窍不通,写这段的时候卡卡卡卡卡卡卡卡,呜呜呜将就看一下不要当真,不过大体都是参考百度、书籍的,应该没有太过脱离实际。
  偃狗不在第一天,猜猜他在干嘛~
第24章 求娶(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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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宋迢迢仅是羁押,关押地并非禁所,而是官衙的班房,天蒙蒙亮,碧沼就已携着人马在衙门外等候多时。
  两厢会面,好赖是没有再掉眼泪,细看仍能发现对方眼眶晕红,碧沼搀着她的臂弯,扶她登上车辙,哽咽道:“娘子瘦了。”
  宋迢迢笑笑:“长梦将醒,难免腹中空空嘛。”
  车旁搬脚凳的阿难立刻道:“既如此,娘子不若就近用些早食再归家,娘子爱吃云吞,前头有家,河虾云吞做得是一绝。”
  众人遂在街角兜售云吞的竹棚落座。
  碧沼原还在思索,该如何同宋迢迢细说何府的纠葛,邻座几位食客已然先行开口。
  着襕衫的郎君饮下一口清汤,环顾四周,压低音调道:“诶,诸位,可有听闻何府那桩秘闻?”
  “何事?莫非是何二郎小妾有孕一事?虽说何家多年来子嗣凋敝,何二郎老来得子也实属稀罕,却不值当一直说嘴罢……”面生麻点的郎君不耐蹙眉。
  “诶诶!这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了。”襕衫郎君挥挥袖,颇有些得意的扬起眉头,方才继续:“想来诸位是不曾耳闻罢。事件的起源呢,实则仍是这位小妾……”
  男子的声音不大不小,宋迢迢几人略略噤声,便将原委听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是那位小妾滑胎了。
  三四个月的胎儿,在环狼饲虎的后宅稍有失察就难以保全,偏偏这小妾颇为得宠,落胎后一口咬定是主母王夫人的手笔,惹得素有惧内之名的何二郎同发妻闹了个天翻地覆。
  这还不算完,王氏出身望族,入了何家后长嫂早逝,偌大的内闱皆教她把持,她贯来是个厉害角色。当即祭出一招反客为主,将小妾偷情的丑事抖落了出来。
  一时间何府上下鸡飞狗跳。
  主母受屈,不愿理事,竟然连封锁消息这样的大事都无人落实,翌日,府内丑闻悉数教人泄露出去,从扬州府一路传到燕京城。
  扬州距燕京虽有千里之遥,但因各道治所俱为要地,由圣人的爪牙实时监视,兼之何皋即将擢升刺史,恰处于观察使紧盯不放的关头。
  不过二三日,何家便在朝见时被御史台伺机参了一本。
  参奏的人即是宋迢迢的舅父,朝廷新任的御史中丞杜令仪。
  杜中丞以治家不严这一项启奏,延伸出何家积年所犯的多条罪状。
  御史一向是深谙口诛笔伐之道的,林林总总参了数十条,譬如贪贿无艺、徇私枉法,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现如今何家自顾不暇,自然也无心料理宋家这根硬骨头了。
  宋迢迢静静听完,咽下最后一颗云吞,起身朝棚外走去,碧沼付过钱,急忙跟上,身后一干人遥遥缀行。
  春晖拨开云雾,笼照城郭,阳光如同金纱铺呈在秦淮河面。
  她沿着官衢大道悠悠穿行,约摸两刻钟,她提裙转步,手扶二十四桥的白玉栏,拾阶而上。
  碧沼伫立在她身侧,陪她望了阵长河,阿难等人不好拥堵上来,宋迢迢朝他们招手,示意阿难并家丁苍奴随行,其余人尽数回府。
  桥洞下响起咿呀摇桨声,水波荡漾,一叶扁舟逆波游来,舟上攒放摞摞含苞待放的鲜花。
  琼花、蔷薇、芍药……不一而足,姹紫嫣红的花瓣沾染着点滴朝露,晶莹剔透。
  宋迢迢随意点了几株,叫阿难下去买,买回来便要碧沼将它们编成精巧的花冠,冠在自己的云鬟上,愈发衬出她的姝色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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