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浦想当然道:“为了日后亲手报怨雪耻。”
黎弦发笑,搪塞道:“小幺说的极是,竟是如此,那更不该教两方敌家联手呐。”
归浦思及萧传的身份,深以为然,肃色以待,叮嘱阿姊早去早回。
黎弦到达益州时,六月已过大半。
此前萧偃同诸梁里应外合,架空了潘镇剑南的诸家,一举拿下巴蜀版图,尔后沿路北上,意欲再接再厉,打通陇右。
贺氏作为陇右望族,据凉州卫,把控河西,又是萧偃母族,是逐鹿时重中之重的一环。
黎弦原以为如此紧要的关头,依照殿下勤敏的秉性,必定要夜以继日,练兵秣马。
不想她持着符节疾驰入营,只瞧见一干宴饮的将士,金浆玉醴,香飘十里,她被漫空的酒气熏得拧眉,捉住席间熏熏然的参将,问:“殿下呢?”
参将双目迷瞪,依稀记得她是管辖暗卫的副手,怠慢不得,大着舌头作揖答话:“回副统,殿下浅酌后就退席了,大抵是…不胜酒力。”
黎弦觉得古怪,又道:“战事未休,军中为何大肆筳宴?”
“今日…是殿下诞辰。”
黎弦愣了愣,松开挈领的双手,风风火火向中军大帐行去。
那位参将原是军卫,近日因立功,将将简拔上位,故尔对萧偃的近况不甚了解——他是一贯的千杯难醉,今夜早早离席,实则是因为头疾。
不知是宋迢迢那剂麻沸散用量过重,抑或是其他缘故。这数月来,萧偃头风频发,幸而有禾连施针配药,常日尚能压制得住。
酒气升散,助长风邪,好在萧偃并非贪杯之人,为与将士同乐,方才饮了两盏,禾连本说无碍,不想他甫一放杯,便突地发作起来。
恰逢禾连外出采药,萧偃不允婢女随侍,军营内更少有女眷,只得是惊寒一应承担起照看他的职责,刘济略通药理,从旁协理。
黎弦撩帘入内时,便看见惊寒手忙脚乱地劝说萧偃饮葛花汤,刘济一身靛青襕衫,伏在案几上斟酌药量。
萧偃不单头疼,意识也逐渐迷蒙,非要却下金冠,用一支拙劣的玉簪子挽发,惊寒面露难色,却不好悖逆上意,顺势依从。
挽过发,他踉踉跄跄扶起身,略过俯首的黎弦,径直朝外走,她微愣,得惊寒授意,起身一同出帐。
少年岁辰将满,按虚岁来算是十七的儿郎,肩阔腿长,劲腰紧束,已然有青年的风姿。
然他的发髻半散,如墨长发中锢一支缺角的玉簪,配上他靡丽的容颜,说不出的违和与怪诞。
仲夏夜,热意如流火从四面拥来,寻常人略略动作便要淌汗,偏萧偃一派冷清,眸光淡淡追随着天边的明月,忽然道:“备马。”
惊寒一面擦汗,一面问:“殿下要马作甚?”
少年面色无波,也不知究竟是醉意还是真心,促使他说出愈发惊骇的话:“射月。”
四下皆惊,齐齐转头望月,廿日的月亮单薄如弦,月光被叆叇的云雾冲淡,照得营地一片昏昏,反倒是远处的庭燎高涨,明亮炫目。
惊寒瞠目结舌,讷讷半晌,忽发觉萧偃策马向东奔去,立时头晕脑胀。
黎弦目视他鞭策的方向,隐隐有了猜测,拦住惊寒,孤身打马追随。
萧偃的骑术,黎弦自是拍马难及,不过她并不惊慌,在他身后扬声呼唤:“殿下欲揽月,殊不知,稍有不慎,明月便要落入他人怀中。”
这话扑朔迷离,惊寒愕然,萧偃却是即刻勒马回头,黝黑的狐狸眼一片清明,哪里还有丝毫醉态。
他启唇:“何出此言?”
黎弦翻身下马,恭谨答道:“禀殿下,扬州城上下皆言,宋娘子与吴王佳期将至。”
少年腰身笔挺,静坐在马背上,玉面一半笼在暗淡月华下,一半爬满阴翳,他的声线喑哑:“哪个宋娘子?”
黎弦头埋得愈低,硬着头皮回话:“自然是,扬州城粮商宋府的小娘子,宋迢迢,宋月娘。”
少年静默良久,乌玉般的瞳仁微微挛缩,诡异又扭曲,偏他的神态平静,两厢矛盾,更显得骇人。
“整军,下扬州。”粗粝的嗓音,仿佛每一个字都是刮擦喉管的血肉吐出来的。
黎弦突感到热势消退,遍体生寒。
*
圣人并未立后,萧传的母妃是在潜邸时便服侍他的旧人,入宫后册为贵妃,位同副后。
崔贵妃出自清河崔氏,族中有许多兄弟子侄在朝为官,三司内亦有人手,稍稍动作,便将杜家父子从刑部的诏狱捞出来,调到了京兆尹的班房。
尽管仍在狱中,但班房比之诏狱,可谓是天差地别,一则不用频繁受审,二则家人亦可入内探望,刑讯时落下的伤病才能得到医治。
宛嫔虽得宠,终究是根基浅薄,又没有外戚襄助,势单力薄,比不得崔氏。
况且圣人之所以会遂她所愿,也是因着杜家过于迂直,不如何家懂得曲意逢迎,这才借机敲打一二。
现下变生不测,千钧一发之际,他也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了。
至于究竟是何不测,宋迢迢所在的扬州城已经传开,前朝的显章太子死而复生,扯着拨乱反正的旗帜自益州起事。据说叛军的军队悄无声息占领剑南道,不日便要举旗攻进凉州。
宋迢迢乍闻此讯,只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杜氏尚在益州议事,归期未定!
宋迢迢一颗心七上八下,只恨不能插翅飞往益州,接回杜氏,好在六月末时,她收到杜氏的亲笔信件,据信间所言,她们一行人诸事平顺,目前商队在长江行船,不日抵达扬州。
随后,燕京城也传来消息,叛军突起,御史台急需人手拟写檄文,杜氏父子素有锋发韵流(1)的美名,故被复用。
这一夜,宋迢迢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翌日,是杜氏原定的归家之期,扬州城雨霾风障,宋迢迢撑伞,同府内人在渡口等候许久,一无所获。
她本以为是风雨误了行程,然而接下来四五日,日日如此,她的心再一次蹀躞不下。
七月初的天气,纵有风雨浇灌,依旧炎热不堪,她同侍从一齐在渡口挑人寻问,凡有巴蜀府县的船只,她一个不落,最终,她得到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猜测。
从巴州到江夏这一段素来是长江最为险要的河段,堪称天堑,兼之连夜暴雨,有半数船只在险滩激流中遇难。
更甚者,其中有一名死里逃生的船客提及:“当时有艘扬州商行的巨舫,撞礁倾覆,仿佛是、仿佛是挂着宋姓的旗帜,诶,那船行的太急,感觉家里有什么要事似的?”
杜氏恐是凶多吉少。
宋迢迢顿觉魂飞胆裂,一时连站都站不稳了,面目?白,宛若游魂般瘫在韩嬷嬷怀里。
待听得耳畔此起彼伏的哭声,她勉力回过神,支使人去叫船,另派线人沿路搜寻消息,不得有失。
她遍身的雨水、汗渍顾不得擦,只一心登船,亲自寻人。韩嬷嬷等人知她心中急切,并不阻拦,惟愿随她一道驶入长江。
宋迢迢的绣鞋适才挨上甲板,便听得身后有人唤她,一声接一声,声音婉转而熟悉,她回首,入目是阔别已久的沈群春。
她穿了条远山紫的罗裙,外罩蜜色纱衣,是极典雅的仕女装扮,许是见她满目萧索,她走过来执起她的双手,轻声询问:“月娘这是怎地了?”
宋迢迢想笑一笑聊表慰藉,但如何也笑不起来,终是颤着声儿将原委说明白。
沈群春听完,居然松了口气,立刻道:“月娘毋忧,令慈如今在我船上,只是落水受惊,其他并无不妥之处。”
“不过,我的能力有限,当初尽力相救,贵府仍有部分仆从不幸罹难……”
宋迢迢闻言,悲喜交加,三魂七魄霎时归位,对沈群春更是感激涕零。
沈群春深知此事拖沓不得,随即带她登船,接应杜氏。
其实,宋迢迢是被这峰回路转、跌宕起伏的心绪冲昏了头脑,不如平时警醒多思,倘若沈群春仅仅是为了让她与母亲重逢,为何偏偏要诱她一人上船?
她完全可以领杜氏与她相聚的。
宋迢迢入舫后略微扫视一番,便觉出这艘船舫造物考究,极尽阔派。原还疑惑,沈夫子既身家背景不凡,何故要受聘教她习书。
行走间,她来到一间雅致的船舱附近,隔窗望见舱内倚榻小憩的杜氏,心下欢喜,欲要唤人。
一阵清苦药香袭来,她怔忡须臾,口鼻便被一只大掌牢牢捂住。
少年生得颇高,磐石般的胸膛抵着她的后背,沉默少顷,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闭目前一刻,那人好像在低头嗅她颈窝的辛夷花香,低低笑说:“别来无恙,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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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极恶女青梅vs重度扭曲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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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隹从傀域里爬出来那一年,握剑的手断了九千九百九十六次,踩碎的族人尸骨没有一千总有一万。
他从未想过,似自己这样的人——一个抽出父亲脊骨时眼皮都不曾搐动一下的人,会如此憎恨一个女郎。
生平五百载,他憎恨崔摇光的岁月有三百五十六载。
沈隹恨她,恨她第一次见面,在茫茫大雪里用绣满南珠的鞋履挑起他脏污的面庞,轻蔑地打量他,要他跟她回委羽洞天,做她的仆从;
恨她在鹊山拿他作伐,逼他挡下前路所有劫难,在他奄奄一息时弃他而去,又在他险要葬身蝮虫口中时,一剑劈开虫身,带着他乘上展翅的朱鸟,飞向天光大亮处;
更恨她在癸亥年的岁辰宴上,送了他铃铛,接了他海棠,吻了他的嘴唇,转头就与崇无派的少君拜了洞房。
沈隹痛恨崔摇光。
恨不能食她的肉,寝她的皮,把她的骨头碾碎了打篆点香。
后来他大仇得报,通往上界云之巅,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登位,而是闯入崇无派,将剑架在崔摇光脖子上,要她跪地磕头,历数积年罪孽。
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瞳乌黑,泪痣深红,面庞皎洁似含苞的白芍花,她的裙摆烈烈扬向远方,远方万万朵海棠花向二人扑来。
她隔着一片海棠,抚了抚他剑首藏着的玉铃铛,轻轻一笑,撞死在他的剑下。
鲜血和残花洇在一齐,所有人都和沈隹道恭喜——恩怨尽解,道心得证,飞升不过一步之遥。
少年颤着指尖划过剑首。
玉铃铛叮当作响,一丝余温都无。
*
沈隹命悬一线之际,昔日同门受人所托,前来劝诫,劝诫无法,只得将一摞同心结扔在他身上。
并告诉他,这是崔摇光生前亲手为夫君所制。
每逢夫君远行,女郎就制一枚寄情。
如此二十年,如此近百枚。
沈隹面色煞白,咬着牙犹不肯信:“她是穿个针都嫌累赘的人,价比金玉的衣服勾了线,只说换了就是,满大街都是的同心结,何必亲手去做?”
同门叹道:“真心对待的人,自是不同。”
沈隹瞳仁一缩,几乎撕着喉管在驳斥:“她哪里有什么真心!”
同门万般无奈,直言:“她自然是有真心的,只是全不在你罢了!”
只是全不在你罢了。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呢?
沈隹捂着胸口,又哭又笑。他想,他实在太恨太恨崔摇光,恨得华发早生,恨得病骨支离,恨得每一寸血肉。
都在惊痛着,扭曲着。
伸向女郎的骨殖。
*背景私设,分为下界十三州,上界云之巅,傀域,法外三千界。
*是个中长篇,多伏笔,反转多,感情剧情对半开;
*女主是真恶女/白切黑,目的性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如上所示,本文大概率走恨海情天路线,1v1,he。
文案首发发于晋江文学城2024/4/19
第26章 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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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如同雪白的流苏,浸泡在霏霏淫雨中,渡口拂来阵阵江风,吹得花动舟也摇。
宋迢迢嘤咛一声,在晃动的水波声中睁眼,只感觉浑身腻了层薄汗,闷热不已。
入目是一室暗昧,她愣了愣,凝眸打量须臾,借着透窗一点天光,隐约看出这是间船舱,与杜氏所待的舱房布局相似。
她本就头脑昏昏,榻旁的鹅梨帐中香熏得她愈发晕,一颗心更不安定,遂支起身去湮香。
上身方才离开软榻,便发觉腰肢上圈了只臂膀,许是昏沉太久,她躯壳麻木,连带着感官也不甚敏锐,竟对同榻安枕之人毫无所觉。
她立时僵在原地,不敢妄动,只心尖颤个不停,迫切的想检查自己的衣着、体肤。
她深知不能自乱阵脚,在脑海中把所有情形预设一遍,思绪逐渐清明,回想起昏迷前的种种事故,半惊半疑的落下定论,心神一凛。
就在此时,床帐内响起一道声音,锵金鸣玉般动听:“月娘连日忧心操劳,这会子不疲乏麽?”
宋迢迢简直气得发笑,她撩开鸦青色的软烟帐,雕花窗牗间的暖光漫进来,照出少年一双半阖的狐狸眼,眉心朱砂滴痣。
少女的手扬起落下,响声清脆,为他玉白的面颊平添一抹艳色,她几乎是平生从未有过的怒不可遏,喝道:“你发的什么疯?”
萧偃被扇得偏过头去,墨黑的发丝淌入他的衣襟,衬得他颈骨的肌肤尤其白。
宋迢迢早已挣开他的手臂,皮笑肉不笑地肃拜一番,方才道:“奴眼拙,冒犯鸾辂(1),万望殿下恕罪。”
说罢,立在榻前冷冷看他,但见他相隔袅袅青烟回望自己,笑得风轻云淡:“一别数月,月娘脾气见长。”
宋迢迢垂首,不再看他,回道:“奴自幼谨守闺训,困顿事小,失节事大。自然将清誉看得比什么都要紧。”
她懒怠与他掰扯,径直问:“敢问殿下,家母现在何处?奴观天色将晚,不好再叨扰殿下,惟愿速速归家。”
萧偃原想说,她一贯《女戒》、《女训》都不读的人,怎会认同这些儒酸的说辞,却见她迂回半晌都不问句自己的近况,面色冷落下来。
扯扯唇,刻意讽道:“息春院里,我们抵足夜谈亦是常事,月娘何至于因此动怒?”
明知故问的话,宋迢迢不想答,只盯着袖角的折枝绣花,重复套话:“殿下恕罪,奴无心之举……”
话音未尽,一段冰凉的指节贴近她的下颌,将她锢得抬起头来,少年低眸,惑人的狐狸眼微勾,笑得一派怡人。
可宋迢迢与他朝夕与共半载,如何不知晓他这副情态是愠怒的前兆。
他从来是这样,好恶不言于表的一个人。
果听得他轻声道:“月娘适才用的药,养心安神是顶好的。杜夫人近来心胆气怯,不得安眠,想来吃上一付也会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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