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深思,适时,新帝萧际自殿中步出,步履匆匆,他躬身缀行。
孙得全擎等着二人的背影转出宫道,环顾四周,确定无人窥伺,方才绕去侧殿。
侧殿内,琉璃博山炉,缕花金丝枕,一应的黄花梨木做妆饰,百宝珍玩随处可见,木兰香悠悠熏燃,香雾漫上窗边女子的芙蓉面,被她眼角的清泪沾湿。
孙得全僵立着,一时不敢出声打破这满室沉闷。
“怎地了?”女子拭去泪,将炉中的香灰拨开,雾气散去,显露出她瑰丽如珠宝的眉眼,檀唇琼鼻,肌肤如雪。
赫然就是先朝皇后,贺鸳娘。
也是萧际的寡嫂。
可她领口高束也难以遮盖的暧/昧红痕,暗示着二人的关系并不止步于此。
孙得全埋低头,忍不住道:“娘娘时常自苦,终究伤身,不如看开些……圣人倾慕您多年,待您从来是有情的。”
贺鸳娘凤目一横,将手中的金针掷在地上,声音也尖锐起来:“将我的夫郎逼死!将我的亲子诛杀!这便是他萧际的情?”
贺鸳娘亦曾披甲上阵,手下亡魂不在少数,气势自然不是常人能比拟,若非萧际悖逆伦常,将她视作禁/脔。
她也该在青史上为女子增色一笔。
孙得全双膝一软,匍匐着认错:“奴婢有罪!奴婢有罪!必是今日昏了头,竟敢口吐胡言!望娘娘恕罪。”
贺鸳娘良久无言,最终幽幽叹息道:“你自幼侍奉我,又为了我去珠镜殿照看燕奴,是最衷心不过的。我与萧际、阿阶皆是青梅竹马,为何我独独钟爱阿阶,你当真以为我只是为了他的东宫之位?”
孙得全如何敢答,她又道:“萧际寡恩薄义,绝非良配。如今阿阶已逝,我全凭什么撑着一口气,你应该明白。”
孙得全听罢,低声道:“奴婢知晓娘娘近日情绪凄迷,是因着三月前江宁城破,且殿下一行人也失了消息。”
他滞了滞,同贺鸳娘附耳道:“才先阿尚来寻圣人,说是中郎将颜祁有要紧消息,颜祁三个月前率军攻打江宁,此后一直在淮南道搜寻殿下。若殿下身死,他只消将人头寄来邀功。”
“何须这般焦急?恐怕是他军中形势并不好,特来向圣人讨主意的。”
贺鸳娘眸中闪过光亮,喃喃道:“诸梁用燕奴的死才迷惑了萧际一年,阿仰是最后的希望,万不能有差池,我需得设法护他周全。”
*
孙得全所料不差,颜祁这边的确是焦头烂额才找上了萧际。
他攻破江宁城后轮番盘问,果然得知先太子并未身死,先前那一具尸首不过是障眼法,若非萧际多疑,大抵至今不明内情,留着这样大的祸端在江宁韬光养晦。
而他在江宁一带来回打转了数月,竟是一无所获,甚至被诸梁等人率着残部打得抱头鼠窜,现下北地战事吃紧,哪里有那么多多余的兵力为他所用。
为求速战速决,颜祁连夜跑马回京向萧际求了一道私谕,持着这道圣谕,他几乎是将淮南道的少年郎挨家挨户筛查了一遍,就连节度使的府邸都不曾落下,居然没有丝毫进展。
颜祁只得灰溜溜地返回皇城复命,萧际大怒,险些摘了他的乌纱帽,念着他犹算骁勇善战,将他遣去了西北领兵。
那头颜祁在凉州卫吃黄沙,这边扬州城的萧偃也不见得有多好过。
宋迢迢听了那位胡郎中的话,直以为他病得要即刻断气了,日日掐着点盯他吃药。
一日一付药,连吃了大半个月。
这本不算什么,萧偃五六岁时,宫人欺他无处诉苦,常常不给他吃食,那时他饿极了,扑到窗边的鸟雀也捉来生吃。
然则这付行气补血的方子额外添了破淤的效用,辛涩的木香、甜腻的熟地黄掺着腐臭的蟅虫,个中滋味比之鸟雀生腥的内脏也不遑多让。
萧偃次次面无异色,一饮而尽。
临到第四日,萧偃喝完药,突然吐了。
少年扶着床欄,吐了个天昏地暗,只吐出来药汁和一胆苦水。
宋迢迢望着萧偃惨白凹陷的双颊,心尖颤个不停,总觉着要将自己恩公的亲妹妹养死了。
可她也是第一次照顾小女郎,还没摸清楚章程。
宋迢迢欲哭无泪,只得强撑着莫要乱了阵脚,一边命人将屋内收拾齐整,一边马不停蹄的套车去了寿春堂。
今日胡郎中坐堂,轻易是不能请人上府的。
宋迢迢同旁的伤患一齐排队,临到了她看诊,胡郎中霜白的长眉一抖,道:“怎么又是你?小娘子,你近日运道这样离奇,还是去求张符吧……”
宋迢迢心道,很是,择日就去大明寺寻照空方丈。
她自碧沼随身携的食盒中倒出一碗银花茶,递给胡郎中润喉。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胡郎中于是仔仔细细将宋迢迢的诉求听完,在那药方上添了两味,茯苓与山楂。
“这方子的味道确实古怪,是老身疏忽,竟不曾加健脾的药。”胡郎中想了想,道:“你该去蜜煎局买些果脯梅干才对,谁家小女郎吃药不畏苦的?”
宋迢迢面色微白,只怨自己太过怠忽,当即转道去蜜煎局挑了全套的蜜饯果子。
萧偃看着案上拥挤的红木摆盒,整盒的香橼子、梅子姜、糖霜玉蜂儿…林林总总有十数类。
尽数泛着莹润诱人的光泽。
萧偃默了一会儿,从中拣出一颗蜜渍山楂,暗红的果实衬得他玉白的指节近乎透明。
“小娘子是预备与蜜煎局做往来生意?”
宋迢迢不答,挑了枚玉蜂糖递到他唇边,一番僵持下愣是塞进了萧偃的嘴里。
糖霜与莲子的味道一瞬蔓延开来,甜味褪去,一缕清苦的香气在他的唇齿间徘徊。
这让他想起幼时珍藏的一只莲蓬,因舍不得吃,过了几日枯老干瘪,其间的莲子也变得十分苦涩,却仍旧令他回味了许久。
“倘若你用完一日份的药,这些果子随你吃,你要旁的我亦无有不应的,你只当这是先苦后甜,阿娘同我说,过日子也是先苦后甜才有盼头。”
宋迢迢说着,屈膝与榻上的萧偃平视,她琥珀色的眸子浸在余晖里,是比糖蜜还璀璨的存在。
萧偃不知为何,忽然想问她:“娘子也会因耐不住药味吃这些么?”
宋迢迢的睫羽扑闪,回想起从前的细节,道:“阿爹说我娘胎里养的极好,少有看大夫的时候,唯一一次生了病证,却不是服药能治好的,阿娘呢,阿娘不许我贪零嘴……”
少女的声音絮软,像一团轻忽的云,拼凑出一段萧偃无法构想的静好岁月。
那是一种与他背道而驰的人生。
*
九月里,热气尽消,翠鸟盘在芙蓉木的枝头飞来转去,萧偃倚着亭柱喂池中的红鲤,有时他嫌恶翠鸟的聒噪,会将鱼食高高掷向它的头颅。
翠鸟被击坠,尸身掩在疏落的灌木间,一只狸猫迅速掠近,利齿正要衔上鸟儿的脖颈,忽而被少女嫩白的掌指擒住了后颈。
“橼橼,你又胡乱扑鸟吃!今夜膳食扣半。”宋迢迢托着狸奴肥厚的身躯,在它玳瑁色的皮毛上不轻不重地落下两掌,以示惩戒。
萧偃望着宋迢迢纤细的背影,她今日穿了一袭杏色织花褙子,十二幅缎面湘裙在艳日下流光回转,愈发显得身姿轻盈朦胧,仿佛一捧随时可以乘风散去的雪。
“小娘子。”萧偃唤她。
宋迢迢回过身,抱着狸奴向他奔来,裙摆飘摇,露出绣花鞋上的缀珠。
“燕娘,你又来喂鱼啦。”她探头看了眼莲池,笑道:“这鲤鱼都教你喂成了丰‘鱼’。”
萧偃侧首微微一笑:“这衣裳好生漂亮,是要去参宴么?”
宋迢迢道:“各铺已经囤积好米粮,粮价也定下了,午时我要携着理账的册子去官衙拜见督粮官。燕娘要同去么?你来扬州城多日,很该借机去外头逛逛的。”
萧偃拂了拂少女怀中的狸奴,垂眸道:“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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腴和鱼,一个并不好笑的谐音梗咩~
男主母亲以后有重要的推动剧情作用,所以提一嘴>3<
第5章 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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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辘辘轧过青石板,健马踢踏,沿着官衢大道,一路向北面的官衙驶去。
宋迢迢卷上竹帘,同萧偃挨坐在一起,带他领略沿路的风土人情:“秦淮河贯穿扬州城南北,官衢大道便是依着秦淮河兴建的,沿着河流次第游览,可以见到樊川先生称颂过的二十四桥……”
轩窗下的位置并不宽阔,少女只得依偎在少年的身侧,因她个子娇小,偏头与萧偃说话时,发顶不时擦过他的唇角。
窗外暖风缱绻,送来少女发间的花香。
萧偃不动声色的避远些,目光转向街边的一方小摊,问:“这是卖的甚么?生意这样好。”
摊边人满为患,宋迢迢为看清上方悬挂的招旌,半支起身子,风卷起少女半垂的缎发,发丝几度掠过萧偃的鼻尖。
仍是莫名的花香,清淡,柔软,像一剪早春的月光。
他怔了片刻,后听得宋迢迢道:“那是卖蓬饵的,重阳节将近,有人会用糯米混着蓬草做糕饼,口感绵软,且有一股菊叶香气。燕娘想尝尝么?”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宋迢迢于是再唤,这才得到一声淡淡的应诺,她放下卷帘,落座时无意触到萧偃的指尖,一片温意。
未时马车到了官衙,林叔递过拜帖,阍室中自有主薄接应。
绕过雕花照壁便是官吏们办公的值房,扬州富庶,衙门造得尤其阔派,一应建筑鳞次栉比,漆朱飞檐。
宋迢迢今日拜会的官员姓郑,是朝堂新委派的督粮官,她虽不大熟络,但因常年随着杜氏同官府议事,即便是头一次独当一面,也并不怯场。
地方官员无需朝参,故尔这位郑粮官只穿了件湖绸圆领袍,白胖的脸上一团和气,瞧着倒是很好说话。
宋迢迢向他呈上账簿,他略略问过几句,便一一按下官印,只那双眼睛不安分,有意无意撇过宋迢迢身后的萧偃。
为官者岂有不忌惮御史台的。
宋迢迢有一个在台院任职、以刚正直言闻名的阿舅,纵使她生得再美,也少有人昏了头打她的主意。
杜氏唯有一个女儿,自然看得比眼珠子还精细,凡需宋迢迢出门与外男打交道的,皆教她遮上面纱,另遣派武艺超群的林叔护卫。
萧偃亦是姿容出色,宋迢迢特地多备下一副轻纱,二人皆笼上面。
不想这郑粮官竟是此等好色之徒,令人生厌。
宋迢迢暗恼,趁着郑渠去堂屋向司马递话的空隙,她与萧偃低语:“你先回马车歇息,要门外那位青衣主薄领着你,四下留意,务必提防方才的粮官。”
萧偃眸色微暗,顺势退避。
*
先帝素有贤名,朝中拥立正统的能臣颇多。
譬如太师刘氏一族,便曾在高祖潜龙时辅弼左右,立下从龙之功,此后累世参政,竭诚尽忠,在士林中名望极高。
刘家更是坚定的帝党,萧际破城当日,刘太师举着笏板骂了他两个时辰,誓死不肯让他入太庙告先祖。
然而不论萧际有多不满,眼下他根基尚浅,也只得捏着鼻子受了。
刘太师致仕前,将他的孙儿刘济举荐入朝,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掣肘萧际。
偏偏萧际这人睚眦必报,要他忍让肱骨老臣也就罢了,黄毛小儿他如何忍得?
年前在户部随意给刘济指了个缺,开春后又将他调到了扬州司仓,总归都是些升迁无望的差使。
扬州承平日久,无需为战事频繁储粮、运粮,司仓这个职务就愈发清闲了,刘济去值房点过卯,挎上竹篮来到后院打柿果。
柿子树生得高大,秋日里叶片颓落,宝蓝天幕间,只剩灯笼般的柿果与灰褐色枝干相称,像斗拱上的彩画。
刘济仰头,长竿对准高悬的柿子。
柿子疾速下坠,与他举起的竹篮擦肩而过,摔在一双皂色靿靴旁,他将视线上移,入目是绛红罗裙,印花帔巾,高挑的女郎玉面半掩,露出一双狭长幽暗的狐狸眼。
刘济只当是哪位官家千金走岔了路,便道:“小娘子是否要某指路?”
“孚陵,是孤。”萧偃摘下面纱,额间的眉心坠轻晃。
少年郎的笑颜温文尔雅,却是在临摹他人神韵。
“殿下。”刘济红了眼眶,肘间的竹篮哐当坠地,泛黄的柿子散落在二人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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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偏西,萧偃与刘济叙清原委,方才交付手中信件:“你我有旧谊,如今扬州城中,孤唯独信得过你。十日之内,设法将此信送与千牛卫将领诸梁。”
刘济接过信,嗫嚅少许,终是道:“阔别一载,臣观殿下清减憔悴,更恨贼子背弃信义,令殿下吃了这许多苦。”
他低眉作揖,郑重许诺:“臣愿沥胆披肝,供殿下驱驰。”
萧偃敛眉淡笑,拂去他肩头一片枯叶,只道:“未经霜的柿子涩口,少吃些。”
少年转身,举步向前,刘济遥遥目送,直至那片绛色背影湮没在植满芙蓉木的拐角,独剩满地破败的柿子香。
他蹲下身,拾起一块未沾尘土的柿瓣,放入口中。
这本就是萧仰教他的吃法。
五年前,刘家正当鼎盛,刘济奉诏入东宫伴读,与萧仰年少结谊,意气相投。
二人打马游街,宴饮骑猎,无数次秉烛夜谈,他们勾勒疆图,共商民生。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而今,早已不是灞桥风雪,折柳送君的时节了。
萧偃原路折返,不曾想能遇上出来如厕的郑渠。他眉心微蹙,正欲绕行,不知侧耳听到些甚么,转而停下脚步。
郑渠甫一见到萧偃,便觉其双目秾丽,勾魂摄魄,他平生最爱冷美人,此刻再见,立时身子软了半边。
他理了理束发的金冠,肥腻的身子凑近萧偃,粗短的十指意欲往他腰肢上攀,面上谄媚笑道:“小娘子想必是第一回 来,识不得路,让某来……”
话音未落,不远处响起一声娇叱,郑渠惊惶张望,便见宋迢迢提着裙裾趋行,转瞬横在了二人之间。
她执起萧偃的手,将他牢牢护在身后,眸中寒光如箭,一贯温软的嗓音也冷冽起来:“郑粮官,燕娘是我阿妹。”
“林叔,你与郑粮官再商讨些旁的事宜,燕娘身子不适,我们回府候你。”
林叔迎上来,与郑渠对峙。
回程路上的宋迢迢很安静,只是紧紧握着萧偃的手,直到交叠的掌心起了细密的薄汗,她才后知后觉的松开。
夜间韩嬷嬷做了宋迢迢最爱吃的拆烩鲢鱼头,她不过略动了两筷子,便回房安寝了。
萧偃望着宋迢迢意兴阑珊的侧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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