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树前,胡服男子掣紧疆绳,登鞍下马,引着乌骓去吃低枝上的花苞。
一名头戴幂篱的男子随后而至,见此情形不禁笑道:“你这马倒稀奇,马厩的干草它不常吃,反来糟蹋这些娇物?”
诸梁一贯寡言,本不欲接话,念及沈间辛手中的神策军,方才启唇道:“这是鸳娘赠我的马。”
沈间辛出身燕京勋爵之家,对先朝皇后与诸家这位庶子的纠葛也有所耳闻,闻言只是意味深长的一笑,不再说话。
他捻着手中的软鞭,将目光懒懒掷向远方,不多时,一道衣袂蹁跹的倩影闯入视线。
沈间辛眉心一跳,立时拽紧手中的长鞭,蓄势待发之际,余光觑到诸梁仍旧一派淡然,心下生疑。
倩影由远及近,行走间,来人褪下兜帽现出全貌,惨白的日光拓在少年的鬓边,描绘出他冷淡而靡丽的五官
沈间辛犹在愣神,诸梁却早已上前,撩衣跪地,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稽首礼。
萧偃虚扶起诸梁,眼尾扫过马背上的沈间辛,他这才回过神来,翻身落地,拱手称臣。
四周默了一阵。
少顷,萧偃扬唇,一口端正的洛下音洋洋盈耳:“沈将军自京畿远赴而来,路途艰险,想必是万分疲累,何须多礼?请起。”
沈间辛自然不能即刻起身,他垂首奉上怀间的虎符,道:“臣受贺皇后所托,夜奔千里,只为将此物亲手交付殿下。”
“微臣及麾下三千神策军,此后唯殿下是从,不敢有违。”
萧偃摩挲着虎符冷硬的纹路,狭眸微弯,温声道:“将军忠勇,孤必铭记于心。”
话落,长风起,卷起零星芙蓉花瓣,送向远处嘹闹的庙宇。
庙会上的百戏迎来了高潮,宋迢迢却无心观赏。
她好像看见了燕娘。
虽说不过是个面目不明的侧影,可她与少年朝夕相伴数月,又一向待他关切,故尔能十分敏锐的觉察。
宋迢迢一面思忖,一面向北张望,那是寺庙的后院。
燕娘为何要去那处?
再则,他昨日分明同她说,自己的生辰将至,想回桥头村与赵阿婆聚一聚……
宋迢迢的思绪愈飘愈远,无知无觉间,天边红日渐昏蒙上雾蔼,她被人群推攮着移向了戏台的外围。
适时,一道惊雷声贯耳而出。
她回眸,忽见得千里云谲,雷电破空,积云化作万点连珠,倾坠而下。
人群四散开来,宋迢迢思绪回笼,惊觉自己与兄姊早已走散。
因是冬日,她连遮光的绢伞都未曾带,此刻雨珠沉沉击打着她的肌肤、裙裳,湿凉透骨。
宋迢迢抿唇,在弥漫的雨雾中辨析方向,举步向寺院后方的禅房行去。
她依次穿过三门殿、天王殿,殿内各个角落皆拥堵着躲雨的香客,她一时不察,同一位小僧弥撞在了一处。
宋迢迢正要致歉,便听小僧弥脆声道:“檀越可是在寻一位杜姓的郎君?”
她一怔,僧弥继而道:“那位郎君教小僧将此物送与檀越,另请檀越随小僧来换身干爽的衣裳。”
她低眸,见他手中持着一把油纸伞,其间绘着丛丛兰草,栩栩如生,确是杜菱歌惯用的伞具。
宋迢迢不疑有他,由小僧弥领着行至后院一隅禅房。宋府逢节便向大明寺供奉香油钱,是以在寺内有固定的厢房。
僧弥离去,她掩门踏入房中,来到檀木座屏后换衣裙,案上的鹊尾香炉飘出丝缕青烟,她眉心轻拧,系带的手微顿,忽觉得有些燥。
案上恰好有茶。
宋迢迢理好帔子,执壶满上茶盏,软红的唇瓣贴近盏缘。
*
山野间风雨瞑晦,萧偃等人的商酌临近尾声。
“若要集军前往剑南,则须屯军。殿下以为,眼下当以何地作为屯军据点?”
诸梁生得冷峻,声线亦颇为硬朗,雷鸣震耳,他的吐字依然分明。
风驰雨骤,山洞外的木芙蓉不堪重负,终于被催折。
萧偃望着那株拦腰而断的木芙蓉,有片刻出神。
息春院遍植此花,暮秋怒绽,宋迢迢将它们称作拒霜——将霜雪尽数拒于帐外,方能留住帐内如春温暖。
宋迢迢。
古怪的小娘子。
诸梁迟迟得不到回应,欲要再度开口时,少年舌尖一滚,道出二字:“庐州。”
诸梁眸光闪烁,脑中迅速铺展出一张淮南道军防图。
就在此时,萧偃跃上马鞍,抛下一句:“诸家阿舅,乌骓马借孤一用。”话罢,他挥鞭策马,于阵阵紫光间,奔入潇潇雨幕。
独留下诸、沈二人面面相觑。
山洞内的篝火哔拨作响,沈间辛乜一眼少年陵劲淬砺的背影,将火堆拱高些许,道:“庐州素来是淮南重镇,北向可以争胜于中原,南向则扼江南之吭而抵其背矣。(1)从此地发兵剑南,实乃妙计。”
“诸家世代镇守剑南,盘桓巴蜀…倘若诸氏如今是诸将军当家,将会如何抵御我军?”
沈间辛取出腰间的酒囊,抿一口薄酒,凤目斜挑,笑得像只狐狸。
“氏族为氏族,某承鸳娘所惠,自当如葵藿倾阳,矢志不二。”
矢志不二。
贺鸳娘才是诸梁唯一的主。
*
长驱向南时,萧偃忆起一桩趣事。
他和萧仰既是双生子,生辰自然在同一日。
可在六岁以前,萧偃并不明白生辰的意义,他只知道,每当暑热最盛,他几要闷死在珠镜殿的时候。
宫墙之上会燃起高高的烟火,而他会收到一瓶漆红的海棠瓷瓶,里面是各种各样的丹药。
伺候他的宫人多半出自掖庭,因犯过禁或哑或瘸,被遣来看管他,整日陪他待在密闭的荒殿,难见天日,时日一长也就疯了。
为防泄密,这些人到了期限还要被处死,这样的绝境下,没有人不怨憎萧偃。
于是他时常吃不到饭、饮不到水,时常被虐/待、毒打。
萧偃穷尽手段求生,吃捉来的鸟雀,透过窗棂的缝隙啜雨露而食。他瘦骨嶙峋的脊背上伤痕累累,好几次险些病死,都被他咬牙熬了过来。
如若那些宫人打得尽兴,也会施舍他一口冷饭。
日久年深,萧偃的美貌开始初露端倪,有两个内使起了贼心。
而后,忽然有一日,歹毒的宫人们死了个干净,据闻是招惹到什么秽物,死相凄惨,不得善终。
彼时燕京已然入冬,尸身腐臭得缓慢,大约有六七日,才被禁军发现了异端。
这六七日于萧偃而言极其难捱,他除了雪水,没有任何饱腹的食物。
鸟雀也没有。
那可是严冬啊。
不知捱了几日,萧偃饿得没有半点气力,浑身发颤,他想起那些瓷瓶,里头的药丸五彩斑斓,有一股蜜制的香气。
他想用它们填填肚子。
萧偃用枯瘦苍白的十指盛住药丸,一气送入喉中。
漫漫长夜,他被药效折磨得一时冷一时热,疼痛切肤,他恍惚觉得似在被人摧心剖肝,置于地狱淬炼。
曙光微明,殿门被人破开,纷飞的雪花涌入殿内,他被贺鸳娘抱在怀里,吊了半月的参汤,勉强保下一命。
那也是萧偃十四岁前,最后一次见到贺鸳娘。
他的噩梦仿佛结束在了六岁的严冬。
往后的岁月,他有了师傅教习人伦纲常,天文地理,不再过缺衣少食的日子。
侍候他的宫人换成一个温厚的老嬷嬷,嬷嬷话少,身子骨也差,在萧偃九岁那年谢世了。
闭目前一刻,她摸着小少年柔软的丱发,意识错乱,念起了她幺女的乳名。
嬷嬷说:“雁娘,雁娘,阿乃给你唱歌,莫哭,莫哭。”
阿乃。
萧偃瞬了瞬雾沉沉的眸子,原来嬷嬷是苗疆人。
嬷嬷唱完长调,贴近他的耳廓,避开线人的耳目,低声道:“小殿下,您每每岁辰收到的那药瓶,里头尽是毒药呐。”
“您知不知道。”嬷嬷问。
萧偃没有回答,嬷嬷歪在玉枕上,凝眉看他,细纹迭生的眼尾沁出泪珠,她叹息:“早知如此,当初为何……”
话音未尽,嬷嬷的气散了。
萧偃枯坐了一会儿,翻开嬷嬷悄悄塞给他的小册,其间字句密密麻麻,是各色蛊毒的配法解法。
早知如此,当初为何?
他为何用丹药毒死歹人,又为何用丹药赌命充饥?
因为他想活。
博一线生机,总好过魂飞魄散,再无明朝。
今时今日,他一剑击晕行踪鬼祟的何庆,闯进禅房,看见昏扑在地的宋迢迢,还有那只倾倒的青白釉小盏,同样想起了嬷嬷临终前的疑惑。
萧偃笑了,他用沾满雨水的剑尖挑开少女的衣襟,剑锋直指她的胸骨。
冰凉的剑刃刺得宋迢迢蹙眉,眼睫颤动。
少年随即弃了剑,屈膝半跪在蒲团上,等人醒来。
他支着下颌,单手翻动那本载满蛊毒的小册,修长的指节一顿,搁在了尾页。
泛黄的纸张上字字赫然。
换情丹,以缠魂蛛丝炼就。
假使汝有求而不得之人,滴入己身指尖血,诱她/他服用此丹,可使她/他忘却所有,恶汝所恶,喜汝所喜,一颗痴心归汝所有。
一个时辰前,萧偃在寺中密室与刘济交接事宜,偶然窥见邻室——何庆正与仆从谋划,如何让宋迢迢悄无声息服下换情丹,爱他如痴。
萧偃觉着有趣,遂命刘济诱何氏几人出屋,再取出一个相仿的药瓶,滴入自己的指尖血,调换瓶身。
那是瓶药效残缺的换情丹,对萧偃来说却是恰恰好。他不要宋迢迢的痴心,他要宋迢迢如他一般,厌恶萧仰。
温情无用,恨却是很有用的。
就如他日夜思念自己的娘亲,却始终得不到她一眼垂青;最终他因恨手刃萧仰,才得到了如今的一切。
萧偃这样想着,笑弯了眼,倘若宋迢迢醒来,失去了那点对他爱屋及乌的怜惜。
会不会执起身旁的剑,一剑捅穿他的胸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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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百度。
拒霜花的典故出自白居易。
阿乃是部分苗族同胞对母亲的称呼,问同学滴。
这篇的剧情有点复杂,如果有什么漏洞宝宝们请和我说~
感谢在2023-06-11 04:43:55~2023-06-21 19:56: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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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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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睁开眼,看见歪在她身旁的萧偃,少年双目紧闭,长眉纠在一处,瞧着不像被迷昏的,倒似在小憩。
身侧的门扉大开,阴风怒号,雨珠直往里灌,打湿一片地毡。
她站起身,朝门关走去,入目即是摊在回廊上、后脑血渍斑斑的何庆,偏院门庭冷落,几丛萧条的草木间,依稀横着三五壮汉,大抵是家丁一流。
宋迢迢面色微白,脑海缓缓浮现出几刻钟前的情形。
她并没有喝那盏茶。
茶盏温热,正是呵气成冰的时节,若非刚刚斟上来的茶水,怎会有这样的余温。
杜氏信过一阵佛,常携着她来大明寺送香,近些年虽不如从前热络,念着寺中的素斋做得极妙,也偶尔来此同人议事。
故尔旁人或许不知,宋迢迢却是很清楚的。
淮地湿冷,屯不住干柴,炭火又价贵,僧人们习惯清苦度日,入了冬连热水都只舍得烧两道,哪里能时时备着热茶?
这热茶陡然显得颇为可疑,她将瓷杯放在鼻下,仔仔细细嗅了一道,无甚异味。
可待茶香一漫上来,合着四遭的檀香,宋迢迢莫名更觉燥热,连带着腰膝亦酸软起来。
杜氏怜爱自己的独女,却不曾将她养作懵懂脆弱的娇花,宋迢迢年过豆蔻,便开始随杜氏领略生意场上的阴私手段。
宋迢迢立时转过弯来。
这香恐怕有古怪。
她暗道不好,掀开手畔的香炉盖子,挽袖伸臂,将香灰泼出窗牗。
香息一淡,宋迢迢意识清明几分,因行动匆促,杯盏落地,惊动了屋外守株待兔的几人。
回廊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宋迢迢快步上前,将门闩固牢,开始思量是否要翻窗逃脱。
她尚未挨到支摘窗的桕子,迷/香的药效甫一发作,她双目朦胧,渐渐瘫倒在地。
效用卑鄙的香料,暗藏玄机的热茶,兼之眼下这位不省人事、动机不明的昔日仇家。
宋迢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心生凛意,欲寻来兄姊将人扣下,裙裾迤地,不经意拂落门槛上横悬的长剑,带起一阵铮铮剑鸣。
哪里来的剑?
宋迢迢凝眸,俯身探向长剑,寒光毕现的剑身上有血痕隐约。
少女素手微顿,耳廓被湿软的布料摩挲而过,另有玉琢般长指将剑器夺去。
剑花翻飞间,宋迢迢感到脖颈掠过寒意,颈边一缕墨发飘忽坠地。
她掀起眼帘,盈盈水眸眄向身侧少年,面色复杂。
萧偃执剑,垂目回望宋迢迢。
少女皮相卓绝,有一种近乎出尘的美。
罥烟眉,琉璃眼,绛唇雪肤为她增添艳色,却时常被她恬淡的神情糅合,显得干净、剔透。
像月光,像霜雪,像所有他想要摧残、濡染的事物。
萧偃眸色晦暗,以一种戏谑的心态静候,静候她厌憎的蹙眉、歇斯底里的斥骂。
“燕娘,这是你的剑?”宋迢迢终于启唇,柔絮的嗓音带了些迟疑,但远远称不上咄咄逼人。
萧偃一滞,便见眼前人径直拾起剑鞘,套住了锋利的长刃。
“罢了,先不论此事,总归多谢燕娘助我。我们速速远离这是非之地……”
宋迢迢嘟哝着,掌指拢住他的衣角,这才发觉少年衣裳湿透,她一惊,连忙要他褪下外衫,系上软缎披风。
雨势渐歇,萧偃亦步亦趋地缀在少女身后,一低头便瞧见她头顶柔软的发旋。
披风上有轻盈的花香,与潮湿沉重的雨幕区别开。
他濒临皲裂的恶念,就这样轻飘飘被花香掠走,陷进一片绣满番莲枝的衣摆。
萧偃觉着他大抵是失算了,小娘子虽笨,也是留了三分心眼在身上的。
不过。
他移目看向廊外,石铸螭首因散水发出嗡鸣,荡起层层薄雾。
即便她误服换情丹,恐怕也举不起他的纯钧剑。
她的心太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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