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迢迢归家后病了一场,原不是甚么大证候,然而缠绵病榻四五日仍不见大好。
杜氏与杜菱歌轮番来看顾,杜阙因是男子年岁渐长,不好只身在闺闱久留,便三不五时捎几卷轶事录来。
反倒是萧偃,久不露面。
他并非卖身契的奴婢,往前又得宋迢迢倚重,少有人责问。
时日一长,众人竟淡忘了此人,仅在很偶尔的时刻,会提及关于他的隙影。
宋迢迢吃了月余的苦药,病势方止,揭去历书细看,早已经入了腊月,扬州城自此频繁降雪,城池裹上素装,一派皎洁。
大约在腊月初的某一日,宋迢迢突然命人在息春院的院门挂上几盏羊角灯,夜深时大雪如被,灯火阑珊将歇,仆人原要撤去挂灯,她却命人再续。
更漏声声,院外的灯光彻底堙灭,宋迢迢谁也没有等来,她摸了摸怀里的玉簪子,黯然垂下眼睫,脱靴上榻。
“笃笃——”一道很短促的敲门声,几不可闻。
宋迢迢心腔蹦蹦地响,她不敢耽搁寸息,赤脚踩着毬毯穿过内室,小心翼翼撑开直棂门。
漫天风雪里,她看见满头白絮的萧偃。
他依旧穿着缥青的衫裙,墨发,红痣,狐狸眼。披风上尽是霜雪。
宋迢迢又有点想掉眼泪,她忍住了,像个近乡情怯的稚子,怯怯地勾着萧偃的小指,引着他朝暖阁走。
萧偃一直不说话,由着她解开披风,替他暖手。
室内的烛花涨了又熄,宋迢迢用素白纤细的十指裹住他剑伤斑驳的双手,其间许多是新添的伤痕。
她眼眶微红,抬起头来看萧偃,露出甜蜜的梨涡,脆生生道:“生辰喜乐,岁岁安康,燕娘。”
少年缓缓张开掌指,看见掌心横亘的白玉簪,做工拙陋,飞燕形,簪身歪歪扭扭刻了个“燕”字。
他僵立着,居然不知该作何反应,有人晃了晃他的衣角,语气柔软:“燕娘,上次是我不好,分明是你的血亲阿兄…我却先使性子迁怒你,实在对不住啊…”
“我保证,誓不再犯,燕娘大人大量,能否饶我一次?”
萧偃抿唇,似在纠结考量,宋迢迢顺杆往上爬,忙不迭道:“那我便当你默认啦。”
“燕娘若接纳,我们便一抱泯恩仇如何?”少女凑上来,馨香往他鼻尖送,温软的藕臂环上了他的腰身。
他的目光颤了颤,半晌,抬手回拥,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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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女鹅为什么这么生气这一章穿插不了了
下一章解释
让我们猜猜偃狗为什么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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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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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萧偃而言,宋迢迢应当是他最无法理解的一类人。
她不擅长假意逢迎,极少用矫饰的词句博人欢心,为利徇私大抵也是她所不耻的。
倘若要形容,她就像一颗直愣愣的青柏树,四季不改,只会呆立在原地为人遮阴。却不懂得柏树生得愈是繁茂招摇,便有愈多人想将它截下来造重弓、易银锭。
譬如萧偃,他就是最没有良心的那种人。
他很明白宋迢迢为什么置气。
初见时为了尽快博取宋迢迢的信赖,他有意无意向她透露过萧仰或尚有一线生机的讯息。
宋迢迢对于此事的执拗超乎寻常,况且世人总会不自觉偏向自己最企望的局面。
果不其然,宋迢迢迅速与他推心置腹,并据他所言遣人在晋地细细查访。
而他在宋府行事更为便宜,召集部下的事宜即刻便能提上日程。
这本就是一桩互惠互利的事。
他需要一些偏信,她需要一些希冀。
仅此而已。
雪粒夹着呼啸的朔风袭来,在花格窗上不断敲打,发出冷锐的声响。
这令萧偃觉得背部的刀伤好似仍在被冰雪积沤,他将环抱的臂膀锢紧,少女身上的暖香霎时淹没了他。
宋迢迢被勒得气闷,瓮声道:“燕娘,你怎么了?”
萧偃衣襟的落雪渐次融化,晕在她的脖颈,刺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相拥的少年缓缓开口,带着丝不易觉察的哀切:“小娘子太好,奴心中亦有愧。”
宋迢迢自他怀中扬首,忍俊不禁道:“燕娘,你的心竟这样软,这怎么行呢?很容易教人瞒骗的。”说着,她抬手抚了抚他散乱的发髻,拭去他鬓边雪渍。
“燕娘的头发乌黑浓厚,用玉簪挽发是定甚美的。”她赞。
萧偃笑,顺势奉上手心的飞燕簪:“那就烦请月娘为奴束发。”
铜镜上的八出宝相花纹光辉滟滟,镜中倒映出宋迢迢低眉为他佩簪的情形,玉簪流光,烛火晃晃,少女的眉目模糊,更显柔婉。
像场一触即破的幻梦,引出人诸般妄念。
萧偃蓦地想起自己偶然读过一篇不入流的杂文,其上言——温柔乡,摧魂冢。
他垂眸,在心里讽笑申辩。
怎么会?
庐州之行必然坎坷,他不过来此借势罢了。
今冬大寒,他不愿在刀光剑影的缠斗里踏上征途。
纵使这样的路,他早已经走过千千万万次。
*
说来古怪,二人居然就这样重归旧好了。
阖府对萧偃的归来俱是淡然以待,仿佛他这数月的销声敛迹从未发生过。
想来是宋迢迢上下打点过一通,众人皆当他是归家为长辈侍药了。
腊月蹁跹而过,转眼就到元日。
古时说女子拜月,男子祭灶,杜氏却是从来不分则个的。
府上的仆妇们备好祭品,临到黄昏自有女郎、郎子们相携来祭灶,众人供香叩首,许下对新年的祈盼,锅上有饧热的糖稀,宋迢迢扬起一勺涂抹灶王爷的嘴。
据说此举可令灶君在天宫为百姓美言。
余下的糖稀合上冬瓜搅煮一番,便是甜腻腻的胶牙饧。
此物极为粘牙,杜阙万般推阻不肯入口,杜菱歌缚住他的腕子,宋迢迢乘势而上,将一把饧糖塞到他嘴里。
琼林宴上凤采鸾章的探花郎,此刻被糖瓜粘了满嘴,俊脸青红,怒不能言,哄得一干人捧腹大笑。
萧偃在屋外等候,听见身后窸窣脚步声,一转头就撞上意欲作怪的宋迢迢,他偏头躲过,不想正中敌方的声东击西之计,仍是被糖瓜糊了个仰倒。
宋迢迢眉眼弯弯,乐得直不起腰,庖屋内外盈满洋洋笑语。
萧偃盘算着该如何伺机报复,子时甫至,爆竹声自四面八方的街坊向此汇来,依稀夹杂着诸种贺岁词。
盛大而普世的喧闹,他静立在中央,只感到一阵恍惚,甚至有些无所适从。
身前的爆竹炸响,他自情绪中抽离,侧目闯进一对波光粼粼的眸子,少女将一片漆朱的桃符坠子系上他的腕骨,轻抬下颌与他说话。
人声鼎沸冲散了她的话音,他注视着少女的朱唇,在心里逐字复述。
她说:“这是我与燕娘共度的第一个元日,贺你我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院中大火燎庭,火堆中央的竹节噼啪作响,爆出银花,随风飒飒四溅,与飞雪一同萦绕回旋。
萧偃启唇回应:“新岁共欢,诸事遂意。”
“月娘。”
翌日,杜氏外家的帖子因大雪延宕姗姗来迟。
信中言明,杜氏一母同胞的二兄之子年及弱冠,定下了一位官家女郎,为结两姓之好,杜家操办多日,预备于花朝节前后完婚。
杜氏作为姑母,自要携女前去赴宴。
杜家是庐州望族,宗族延绵百余年,祖上能人辈出,近年来没落许多,但因杜氏父亲这一脉累世官宦,名望未减。
杜父曾官至少府少监,其膝下二子,长子才占八斗,年过而立便升迁台院,次子武举出生,于庐州折冲府任都尉,尤算堪用。
故尔杜氏当初许配给宋家实乃下嫁。
若非宋父品貌卓绝,又与杜氏有旧谊,恐无今日的宋迢迢。
萧偃裹挟着一身腊梅冷香入室,便见宋迢迢正匐在青玉案上涂涂画画,他凑近去看,才发现她是在对着沈群春的信件算日程。
沈群春回府的日子恰在七日后,若宋迢迢随母赴庐州,必会与之擦肩而过。
可她实在喜欢这位女夫子。
“沈先生教得极好,我舍不得落下她的课业。”她嘟哝。
萧偃听了莫名不快,笑笑道:“若是山河池泽,漕运税收这些,我也能同小娘子讲。”
宋迢迢微讶,继而了然道:“燕娘是贺氏的女郎,想来也是家学渊源,很了不起的,不过。”她思忖少顷,道:“与先生久别,作为学子也是感念,不忍她空等。”
萧偃便道:“只消去信时配上厚厚的束脩,以便她游山玩水,走访友人,并没有什么不妥。”
宋迢迢默了默,忽而道:“总觉着燕娘很想我去庐州呢。”
萧偃一愣,遂见她又笑起来,梨涡浅露,“我与燕娘说笑罢了,二兄的事我早就从阿姊口中知悉一二,已有打算,况且我去岁未能与外祖相聚,原就十分思念。”
适时,碧沼探门而入,似有要事须禀,萧偃随即告退。
室内腊梅香渐淡,宋迢迢望着少年腰后透过深色袄裙的隐约血迹,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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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疑的粽子已经种下……
其实女鹅并不是那么单纯的性格,她也有自己的阴暗面。(我真的很喜欢坏女人)
过渡章~
第11章 鬼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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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庐州,大约有四百余里。
宋府阔绰,奴仆众多,车马行囊浩浩汤汤挨挤在官道上,车檐四角的金铎被撞响,发出清脆嗡鸣。
又是一阵铃音,领头的河曲马悠然踏步,擦过沿路红梅花枝,停在了一座梅林环绕的驿亭前。
杜菱歌被颠簸的车厢震醒,懵然睁开双眼,一手稳住犹在酣睡的宋迢迢,一手挑开帘子去瞧窗外的风光。
唯见得千里山嶂,银装遍地,金光镀照山尖的积雪,空濛似画中水墨。
杜菱歌闷得绯红的面颊被冷气激得发紧,她不禁叹道:“月娘,雪停了,今日好晴光!”
宋迢迢扒着她的肩头探出轩窗,迎面就闻到幽冷梅香,而后看见了攀着梅树作呕的萧偃。
她意识立时清明大半,扶轼下马,揣着一袋紫苏梅来到萧偃身旁。
少年面色惨白,睫羽轻颤立在亭台之畔,像一尊脆弱的观音玉像。
宋迢迢蹙眉,踮脚试了试他的额头,略松口气,道:“早知你眩疾这样厉害,便不该让你随行了。”
萧偃阖目扶额,瞧着不大想说话,半晌才道:“想是我久未远行,一时消受不住,小事尔。”
话落,亭外飘来熬煮羊肉的鲜香,宋迢迢转头张望,便见梅林下搭有一方小灶,灶上铁镬漫出氤氲白雾,杜阙正挽袖烹调镬中羹汤。
杜阙撒下小撮椒粉,搅动一遭,便要执起小盅分羹,他抬眸,恰对上远处宋迢迢的灼灼眸光,一时发笑:“月娘且来,阿兄将第一盅留与你。”
宋迢迢应诺,虽知晓萧偃兴致寥寥,仍是征询了他的意见,对方果然推辞。
她想了想,解下腰间承露囊递给他,道:“里头有些乳酪樱桃、梅干,特地攒给你的,好赖吃些垫一垫。”
说罢,她忙不迭提裙朝杜阙步去。
有风忽起,扬起梅枝,殷红的花瓣打着旋落入少女发间,身旁清隽郎君笑意盈盈,任由少女专心致志啜饮羊肉羹,兀自抬手拂去她发梢落花。
风愈大,有更多的花瓣簌簌而下,这般来是如何也拂不尽了,二人落了满身梅瓣,侧首相视一笑。
红梅白雪,才子佳人,何其的登对相宜。
萧偃倚着美人靠,遥遥观望这一幕,良久,他神色自若的别开了目光。
风中的红梅交缠着不知名的齑粉飘远。
凝神细看,却发现所谓齑粉——原是少年捻碎的樱桃酪。
宋迢迢食了半碗羹,还欲再续,便遇上探路归来的杜菱歌。
她忙凑上去,端着新舀的肉羹,预备同人搭话。
着红衣的小娘子高坐马背,腰颈笔直,眉目浸染霜雪。听见宋迢迢问话,她方才轻轻瞬目,将霜雪抖落,现出明艳的全貌。
长鞭一掷,杜菱歌利落下马,接过小盅一饮而尽。
宋迢迢一愣,嗔道:“将将盛上来的,正是烫口呢阿姊!”
杜菱歌不以为然,她常年走南闯北,一身的力气和胆色,什么苦也吃得,不过几口热汤罢了。
然而到底顾忌自己幺妹的一片苦心,她连声示弱,见宋迢迢面色松泛些,方才笑道:“前方的官道无甚路障,只积雪稍厚一些,眼下日头好,想来过会子便不碍事了。”
“只是。”她沉吟片刻,又道:“我观天色,云层厚如棉絮,恐怕入了夜还有大雪。”
说着,杜菱歌伸手点了点舆图,“三里之外有一座小城,名曰宜邑,是江宁城的附郭,物产丰饶,倒是个歇脚的好去处。”
宋迢迢颔首,道:“今夜恰好是上元,舟车劳顿数日,不若安置一晚,过个佳节。”
“我这就去同阿娘禀话。”
宋迢迢挑帘踏上辎车时,杜氏正对着小窗绣耳衣,她凑近些,瞧见母亲手里针线翻飞,针下绣图栩栩如生,赫然是一匹扬蹄的小马。
宋迢迢就是马属相的。
她笑弯了眼,偎在杜氏身边卖乖,“阿娘又給我做暖耳呢,年年都做,箱箧里面恐要放不下了,莫非要留下来传家?”
杜氏哼笑一声:“我单会这一个花样子,又只有你一个女儿,不给你给哪个?”
“那自是非我不可,倘若别人也得了,我必会醋海翻波、怒发冲冠的!”宋迢迢作势横眉扮狠。
杜氏闷闷发笑,将收好结的耳衣揣到她怀里,道:“是有什么算盘呢?特来我这处。”
杜氏因长年操劳落下头风的毛病,每逢严冬便易发作,为防受风,这时节并不常外出走动,辎车上的隔帘也颇为严密。
宋迢迢一面为她揉捏眉棱,一面道出了她与杜菱歌的考量。
杜氏思忖少许,应允下来。
一行人便决意在宜邑县过上元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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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夜,宜邑及各地城郭效法燕京,俱不宵禁,圆月高悬于枝头,和连片的璀璨花灯照彻长街,伎乐歌舞不休,人群川流不息,盛况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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