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晴一身白衣,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挽起,两鬓几缕将垂不垂的长发随着高处长风柔和地飘动起来。登上魔宫顶,杜若晴可以望见整个天魔城的夜景,除了魔宫及其周围那片荒郊野岭,天魔城的夜晚似与人间并无二异,华灯流火,笙歌阵阵,狂欢的居民全无睡意,迷乱灯火似有通明之势。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萧瑟的笛声,竟让杜若晴感到一阵莫名的亲切。笛音呜咽低沉,曲调平和伤凄,难掩其间苍凉,吹笛的那个人似是历尽千帆终究不得善果,又好像只是在淡然的忧伤中空空然陷入莫须有的迷茫,杜若晴突然想到少年时读到的一篇赋文,文章中的那些辞句她依然还记得:
“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
呜咽的笛声戛然而止,收尾处似乎还有明显的颤动,杜若晴从往事中睁开双眼,袅袅的余音尚未消散,她凭着感觉向前走去,轻盈的脚步声渐渐消融在夜色之中,刚往前走出两步,那动人的笛声便再次响起,只是这次笛音急促,曲调古怪,再也没有夹杂任何喜怒哀乐,杜若晴突然止住了脚步,急促尖锐的笛声愈发低沉,藏在其中的杀戮之意再也掩盖不住——
一条白色的骨鞭轰然袭来,杜若晴纵身一跃,恰巧躲开那突如其来的一击,而那骨鞭的主人似无罢休之意,缠着杜若晴的背影便又追了上来。杜若晴顿时感觉浑身轻盈无比,一顿动作如迅雷疾风,双足点地,腰肢扭动,如水蛇般轻巧地躲开那一鞭。升到半空时,杜若晴伸手便要凝聚灵力,只听见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清锐的声响,一把通体雪白,光电加身的长剑便蓦然出现在杜若晴的面前。
“原来是你。”方才还如狂蛇般飞舞的白色骨鞭霎时间收了回去,杜若晴依稀感觉那道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很久之前在哪里听过。
一道紫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杜若晴面前,细长的双眼里全无生意,深紫色的眼曈如一潭死水般平静地映照着杜若晴的脸,杜若晴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庞,忍不住惊呼出声:
“月澄少主,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杜若晴清清楚楚地记得,月澄很久之前就已经死了。
莫非,他也被辞朔制成了傀儡?
“杜小姐,好久不见。”月澄面色凄寒,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往日那个八面玲珑,风度翩翩的青丘少主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张冷漠的脸庞,一副空洞的躯壳!
“你......也是傀儡吗?”杜若晴问道。
月澄闻言顿了一下,而后又点了点头。
“若不是我一时疏忽,现在这一切也不会发生。”月澄苦笑着开口,当年的惨案似乎另有隐情。
“月澄少主此言,是什么意思?”
“不必再叫我少主了,杜小姐,月澄担不起这个称号。”幽紫的双眸似乎浸润着浓浓的哀伤,沉痛的往事历历在目。
“我出现在这里,是自愿的,可惜最终,没能保下我的族人。”
“当时魔军攻势猛烈,青丘没有天界的应援,城内已近弹尽粮绝,无奈之下,我只好以相命担保,向天界呈出血书,乞求帝君向青丘派下援兵。”
“原本我以为,帝君答应支援,青丘就能化险为夷,没想到辞朔知道这件事后率领数万魔军大肆屠杀青丘城外生灵,并且还带兵攻到青丘城下,扬言三日之后便要屠城。”
“青丘城内大多是些手无寸铁的居民百姓,天界的援军遥遥无期,以当时青丘的兵力,势必无法撑到那个时候,就在这时,辞朔的一名手下佯装潜入青丘,见了我和其余几位大将,说只要我自愿随他到魔军大营,魔族就退兵,否则不日将会攻城!”
“营中的几位大将皆是极力反对,他们誓死都不会屈服在辞朔的脚下,只不过那时的我求成心切,只希望青丘的百姓能够安然无虞,他们能够拖到天界援军到来的那一天,当即便答应魔族那名使者的要求,随他们走了。”
说到这里,月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杜若晴也大致能够猜到故事的走向了。
“到了魔族大营,我见到了辞朔,一看见他那张脸,我就想起了月柠哭着求我放过他的样子,我一想到是他害得月柠锒铛入狱,让青丘百姓深受战火欺扰,我就忍不住对他动了杀心。"
最后的结果,杜若晴不用猜也知道了。
"只可惜,那次行动我没有得手,辞朔或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亦或是蓄意为之,我被他随意安插了个罪名关了起来,从此便与外界隔绝了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到了有关青丘的消息,只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屠城,战火,谣言,一桩又一桩无可挽回的惨剧,正在不断蚕食着青丘这位少主的心灵。
“之后的事情,杜小姐您应该也能猜到了,辞朔趁虚而入杀了我,又用上古邪术将我的魂魄附在一具傀儡上,把我制成了他用来杀戮的武器。”
幽然的月光渐渐远去,清冷的夜随之坠入深黑。
月澄孤寂地站在穹宇之巅,颓丧不振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曾经这个不可一世的少主再次坠入了另一条深渊。
“他们把我当成英雄,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是我亲手献祭了青丘,是我杀害了他们的同类,我的手上,还沾着他们同门师兄弟的鲜血......”
“不是的,月澄,错不在你。”杜若晴开口道,“辞朔其人工于心计,狠辣非常,这一切都是他设计好的,这并非你的过错。”
月澄望了杜若晴一眼,叹了口气:“愧疚和无力感曾经深深地包围了我,那时的我想过一了百了,但每到那个时候,尚未赎完的罪孽又将我拉了回来,我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未赎完的罪孽?
“加入我,去向天界复仇,怎么样?”辞朔曾这样对她说,那时的她沉溺在死后复生的迷茫中,加之月柠之死的冲击,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深意,现在想来,杜若晴似乎嗅到了一丝微妙的气息,从月柠入局开始,青丘城破,火烧上天庭,再到自己和月澄深陷傀儡阵,这桩桩件件看似剑走偏锋,漏洞百出,实际上却环环相扣,宛若一张巨大而精密的罗网,辞朔忍辱负重,费尽心思,最后不惜以身入局,究竟想要向上天庭索取什么?他这般不计后果地设下这个局,绝对不仅仅是统一三界那般直白,那样做无异于铤而走险。也许,他如末日狂徒一般设下这个疯狂的局,为的就是想要扳倒一个人,用尽一切手段将那个人拉下神坛,让那个人和他一起来承担这些恶行的后果!
还在上天庭的时候,杜若晴只是一介凡人,对于天界的那些上神上仙知之甚少,但若是让她来猜的话,思来想去,恐怕都离不开那个人——
“从我知道华宸帝君是故意按兵不动,陷青丘于灭族的绝境,只是为了掩盖他过往的丑行时,我就发誓,我月澄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将他扳倒,哪怕最后要我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这个秘密又是谁告诉月澄的呢?莫非是他自己推测出来的吗?
“因为,我们本就是一路人。”少年的声音再次从她耳边响起。
“那么,辞朔呢?”杜若晴下意识问道,华宸为了一己私欲任由辞朔毁了他的一切,杜若晴很难确定月澄口中的“丑行”究竟为何,不过,按理来说,月澄此时最应该恨的人,应当是魔王辞朔才对。
听到这个名字,月澄握紧了双拳,似乎是在极力忍耐些什么。良久,他才再度开口:
“你我的生死现在完全掌控在他的手上,做他的傀儡,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辞朔其人心思缜密,手段毒辣,风头又盛,此时并非对他下手的最好时机。”
“况且只要辞朔一死......你我皆会魂飞魄散,再也不复存在于这世上。”
看见杜若晴露出惊诧的神情,月澄又苦笑了起来,道:“抱歉,杜小姐,是我多言了。总之,月澄在这世上尚有余罪未消,端坐凌霄之上的那人欠了青丘很多,现在,并不是对辞朔下手的最佳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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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二日,杜若晴随月澄来到辞朔常住的地方,门口的两名守卫将他们拦下,其中一名守卫身材魁梧,面色不善,他用极为粗暴的语气朝着二人喊道:
“大王有令,任何人都不能进去,你们二位还是走吧。”
“那这位仁兄,请问大王要什么时候才得空呢?”月澄笑道,似乎又恢复了从前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这我可不知道,大王想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
“什么事?”辞朔的声音从门内传出,那名守卫见状连忙回道:“大王,门外有两个人要见你,他们是......”
"青丘遗民。"月澄突然道。
下一刻,厚实的大门从里面敞开,内里是一条漆黑的长廊,辞朔的声音正是从那片黑暗的阴影中传来的,
“进来吧。”
杜若晴望了月澄一眼,对方幽紫的眼眸似是有些空洞,她在心底暗暗叹气,随后迈进了那座暗黑的宫殿。
当她进入宫殿的那一刻,身后的大门拖着沉重的身躯缓缓合上,杜若晴伸出右手,心中默念,下一刻手心便果然窜出了一簇火苗,微弱的火光勉强能够照出前路,杜若晴顺着这条路延伸的方向一直向前走,最终来到一扇刻满暗纹的铜门前。
这铜门的纹路从中央一直蔓延开,似乎是施加了某种咒法,这纹路一直延伸到铜制的铺首上,门前那两个铺首呈兽形,面容怪异,口衔铜环,状若沉睡。感受到杜若晴的气息,其中一只铜兽睁开了眼睛,深黑的瞳仁如蛇的眼睛那般摄人,只听见那只铜兽缓缓张开了嘴巴,空无一物的大口里发出“嗬嗬”的低声,接着又是一阵低沉的声音:
“是你啊,杜小姐?”
杜若晴收起了手中的火焰,这时四周的璧灯终于亮起,赤红的火光不断炙烤着铜门上的暗纹,下一刻,沉重的铜门由内敞开,那面容怪异的铜兽慢慢闭上了眼睛,低沉的声音最后一次从它的喉间传出:
“进来吧。”
辞朔身披暗红长袍,头顶的银丝随着乌黑的长发一同松松垮垮地垂下来,瘦削的脸庞虽能隐隐看出少年眉眼,但今日的辞朔与杜若晴先前所见的那副模样似乎都有所不同,只见榻上那人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眸隐隐透着摄人的光,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竟透出了一分凌冽的寒意,杜若晴望着那张如天神般空灵的脸庞,一时竟难以将那张脸同恶贯满盈的大魔头联系在一起。
或许,这才是辞朔最原本的样子。
辞朔似乎注意到了杜若晴异样的眼光,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似是又恢复了之前那副狠辣阴沉的样子。他从长榻上坐了起来,朝着杜若晴道:
“是我低估杜小姐了,看来您和紫离风关系不错啊?”
“紫离风?”杜若晴下意识问道,辞朔将月澄制成傀儡之后,竟给他取了这么个怪异的名字。
“杜小姐有所不知,紫离风是我魔族的一员猛将,曾为我魔族立下过汗马功劳,不过我想以杜小姐的聪明才智,想必过不了多久便能与紫离风齐名了。”
“齐名?你指的是杀戮吗?”杜若晴冷冷道。
“杀天界的那些人,怎么能叫杀戮呢,”辞朔站了起来,高大而消瘦的身躯在宽松的长袍下若隐若现。
“那是他们罪有应得。”辞朔理了理垂坠的长发,漫不经心地朝杜若晴走来。
“杜小姐此次前来,相必是有要事相商吧,怎么样,是不是心动了,是不是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取那些狗神仙的项上人头了?”
“辞朔,我这次来,是想问清楚一些问题。”杜若晴开口道。
“你说的复仇,是什么意思?”他说他们是同路人,又究竟是何用意。
“如果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的话,我很难相信你。”
辞朔怔了一下,而后又满不在乎地答道:“原来是这件事,我还以为紫离风早就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呢。”
“如果你打从心底便不在乎这件事,那么你这些年又何必费尽心思设下那些局,月柠又何至于被你逼上绝路?”杜若晴面无表情地朝辞朔走去,对方的表情似乎有些控制不住了。
“辞朔,其实你,一直都不希望月柠死吧?”
月柠之于辞朔,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呢?月柠死后,辞朔为何不将她也做成傀儡,反而只是让月柠的替身来陪伴自己呢?
“你以为我想她死吗,是她自己不听话,非要往绝路上走,我试过无数遍,都无法召来她的魂魄,她肯定是还在生我的气,所以还不愿见我......”
“所以,你就把月澄做成了傀儡,顺带把他变成了自己用来杀人的武器!”杜若晴咬牙切齿道,辞朔此举是想借着月柠的哥哥把她给引出来,殊不知月柠可能在死去的那一刻便已魂飞魄散了......
“当然不是,杜小姐,我身上背负的仇恨比你想象的还要深,我不惜损耗自己的修为,将死人制成傀儡,就是为了要上天庭的那个人血债血偿,我要让他知道,什么叫众叛亲离,什么叫生不如死,我要让他哭着对我求饶,我要把他一点一点地折磨至死!!!”
辞朔口中的那个人,正是一切悲剧的起源。
“你说的那个人,就是华宸帝君吧。”杜若晴面无表情道。
辞朔突然开始大笑起来,那凄惨的笑声仿佛裹挟着滔天的恨意。
"帝君?他可不配成为帝君,他能有今天,就是踩着他妻儿的尸体爬上去的,我母亲等了他那么多年,为了他这么个凡人背叛魔族,可他呢,他飞升了之后就把我母亲对他的好全都忘干净了,还派人害死了我母亲,把我一个人丢在魔界的乱民窟,让我在魔界被人瞧不起,被人践踏凌辱了几万年,而他呢,他却从此平步青云,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神官一路升到帝君的位置!!!"
“杜小姐,请问这天底下有这样冷酷无情的父亲吗,为了区区权势不惜残害自己身边的至亲之人,这样的人我如何不恨,又如何不能恨!我这样做,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华宸他干过的事,可比我做过的那些要恶心一百倍!”
“晴儿,你就答应爹这一次吧,如果你不嫁给王家的话,爹做过的那些事可就藏不住了,圣上对我已经起疑了,你可千万要救救我们杜家啊......”尘封多年的往事忽如暴风般在杜若晴的脑海掀起痛苦的浪花,杜若晴本不愿再去回想,可父亲对她说过的那些话此刻便像是一把尖利的匕首再度扎入她心底藏得最深的那道伤疤中。
刺痛的感觉遍及周身,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又在心底发出血淋淋的哀嚎,那个男人将殷红的长剑从她身体里抽出来的那一刻,生命的脉搏开始从她的知觉中流失的那一刻,那些刻骨铭心的惨痛便注定无法轻易地消散在滔滔的烈火中。从前的她一直在刻意回避这些敏感的问题,久而久之,这种佯装释怀的软弱便转化成了麻木。直到这一刻,杜若晴才真正意识到仇恨的力量,它能让一个少年的命运为之改变,让这世间本应美好的事物变得扭曲,崎岖,可对于向辞朔这样的亡命之徒,也只有仇恨这种极端阴暗的情绪,才能将他从看不到头的绝境中拉起来,才能让他从深不见底的深渊中觅得到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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