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整日的笑靥难得浮现一丝为难。
傅沉砚这话说的没错,她极畏寒。
冬日常常是暖壶汤婆子不离身,可冬祭典礼上又不能随身携带,不过短短一个叩拜祭礼的三两时辰,她的手脚便被吹得发冷。
但她还是别过头去,尚且搞不懂眼前人的某种秘密,也听不懂他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干脆不去理他。
反正现在冬祭上各家人都很多,他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只一眨眼,身边男人一语不发推开身侧不知通向哪里的屋门,将她带入空无一人的房间,再转手将门阖拢,一气呵成。
温泠月对他愈发不解,不知该从何问起,男人似乎也没打算让她说。
“阿泠,你还是认不出我吗?都这样明显了,还是不记得吗?”
傅沉砚将她抵在窗边,这扇窗极大,与门之间的墙壁仅有一人宽,温泠月正好站在这里。
“我……臣妾不明白。”她再次问出这句话。
上一次她鼓起勇气问时,眼前人落荒而逃,这一次却是他主动问起。
究竟是为什么。
男人垂着头,任由长发散落在肩颈后,偶有因动作凌乱的发丝拨在额前也不要紧,抵在脸上的发竟宛若将他的面容分割,而熠熠生辉的眸子也含着一丝受伤。
“今天一整日,从清晨登上马车到现在为止,阿泠,你有没有怀疑过,我……我不是他。”
对上她震惊的眉目,自嘲地笑笑,但依旧将她紧紧桎梏与他和墙壁之间,能嗅到少女身上的盈盈蔷薇香。
“你每次说的他,究竟是谁?”温泠月再度鼓起勇气,死死咬着下唇。
“其、其实我有时候觉得你不像傅……殿下,但又觉着荒谬。你说世上怎会有那样的事……”她难得敢对着这张脸吐出这些话,仍旧有些心惊胆战地掀掀眼,偷瞄他的神情。
而男人似乎情绪起伏难抑,一扫方才的受伤,嘴角勾起的弧度仿佛从未有过伤心事一般,对着温泠月惊喜道:“阿泠,原来你真的有想过!”
“我怎么可能是那阎王?”他的语气颇是不屑一样。
时下将之黄昏,入冬后的天一日较一日暗得早,如今已有暗淡之意。
身后的窗足够大,在这间阴暗的贮藏室内占据墙壁将近一半,残日橘黄的光芒若存放于光下的一汪橘子水,肆无忌惮洒入贮藏室内。
也将他和她的剪影投入地板上,男女影子交叠,颇是暧昧。
阎王?
温泠月蹙眉,细细审视眼前男人的眉眼。
一模一样,除了傅沉砚不会是别人。
他的手……他牵着她的左手上,虎口旁那枚猩红的痣更是难以甩脱的标志。
可是,同一副身躯之下,真的会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性格吗?
兴许看透她所想,“傅沉砚”笑意更肆,手指将她散落在前的碎发别至而后,指尖不曾撤离,轻柔地在她耳后,触及冰凉温润的耳廓,顺着娇嫩的耳肉下滑,温柔缱绻地模样登时勾起零星记忆。
“月夕、戏台、雨后、浴汤……”
她忍不住低喃,甚至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胡话。
暖色的光照亮男人的眉眼,加之这一身白衣,他宛若意气风发的少年,只是单纯地面对心仪的小女郎,心跳过速地帮她整理发鬓,为寻得一个答案。
“你和傅沉砚……”
“你不是他?”
思衬良久,脑袋空空,却不知为何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
她大抵也疯了。
“猜对的孩子,应当有奖励才是。”
男人的笑掩藏在融融橘子水里,她看不真切,只觉额头有一温热柔软的触感,带有轻微雪松香。
在她额头印上一个温软的吻。
“殿、殿下!”她大惊失色,不敢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
画册那次只是画了一下他就勃然大怒……不,可是现在不是他的话,这人是谁?
她该不会要背上一个与别的男子通.奸.的罪名吧?
这是傅沉砚吗?应该是的吧?
“你、你你到底是不是傅、傅……啊……”少女一脸警惕地抱胸后退,却忘了身后是墙,后脑一下磕上墙壁,疼得她不住的嘶声。
“我当然是。”
“你和他长得一样,一副身体是不是?可这是你,那他在哪?”
男人听闻,抬手触上自己心口,定定道:“他在这里。”
“你把他打死了?”她有些激动。
第一次听闻还有这种事,温泠月沉积已久的好奇漫过惶恐,眼前这个傅沉砚太过好说话,使得她的畏惧彻底烟消云散,只有满腹好奇。
他仿若听见什么最最好笑的事,强忍笑意:“不是,只是昏睡吧。”
“睡觉?那还会醒吗?如果他醒了,那你又去哪里?之前那些日子里,在我身边的是……”
她的喋喋不休被男人看在眼里,心里是翻涌的狂喜。
他知道,自己这样并不正常,换做任何人听后都会惧怕,甚至他已经做好准备温泠月会吓哭出来亦或是害怕地逃掉。
可她都没有。
心仪的小女郎满眼散落星子般,无休止的问题好像发现什么最最好玩之事,曾经的多次假设在此刻都化作虚无。
他专注地看着眼前疑惑到连眉心都灵动的姑娘,橘子水汇成的光在她身后,毫无违和感。
窗外伸展着一株腊梅,嫩黄的花瓣开在冬日活泼可爱。枝头快要破窗而入的感觉,姑娘站在光与腊梅之间,比它们更加明亮。
不愧是他喜欢的人。
傅沉砚这样想。
“这副身体,属于我们两个。”
他一字一句回应着她的每个问题,却微微垂首:“若你不懂,尽可将这看成一种病。总之,我和他是不同的二者,只是……只共用一副身体罢了。”
“我出来时,他就在昏睡,而他在时,我则昏睡。我们不会同时出现,所以你不用担心。”
“大多数时候都是他,我出来的次数实在寥寥无几,也是最近这几个月次数才多了起来。虽然不知是何缘故,但我真的很开心。”
温泠月怔怔地听着,这简直比她看过的话本子都要精彩。
“这么好啊。“她忍不住说着,却让他一惊。
“什么?”
“如果真能这样,我觉得好有趣。”
她不会辩解,只把当下感受说了出来。
这是困扰多日的秘密,得见天日的同时她还发觉这竟像真正的话本故事一样有意思,而这个忽然冒出的“傅沉砚”又那么好相与,和她脾性如此合拍。
这句话显然令少年误会了,脸颊不由得爬上绯红,掩饰着欣喜继续道:
“但有个秘密。”他隐晦,“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傅沉砚,那个死阎王,从不知自己体内藏着另一个人。
“那你?”
“我知道他啊,他的一切,他每一天见了谁、吃了什么,所有的所有,我都知道。而我出来时做了什么,他是不知道的。”
这个少年神秘地说,甚至恶趣味地眯起眼,“这样才公平嘛。平素都是他出来,对于鲜少出没的我来说,再什么也不知道,岂不太亏了?”
温泠月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追问他那一日死阎王会落荒而逃,原来他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身体里有另一个人,不知道在昏迷时发生了什么。
竟然会有这样的事。
可换一种方式,她蓦地害羞起来。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嫁了两个夫君?
那么那两次的吻,又是谁?
枫池别院的杂室里肯定是死阎王不错,可第一回 ,在花楼里被她强吻的是谁?
连看向眼前人的视线都变得羞怯,幸好对方不曾察觉。
这几句话讲困扰她良久的疑惑解答完满,那么待死阎王再醒来时,是不是会忘记冬祭的事?
“所以……阿泠真的不打算唤我夫君吗?”
他换上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似乎眉眼都在控诉她身为太子妃的无情。
说着,男人愈发靠近她,“不喊死阎王的话,我也不可以吗?”
毕竟他们是不同的两个人。
“我、我我我,可是真的很奇怪啊……”
傅沉砚看着她害羞得手足无措的模样眼里笑意快要溢出,他知道她不敢,但能够欣赏她羞怯无措的模样足以媲美一场盛宴。
“那阿泠想叫我什么啊,总不能也是死阎王吧?我和他又不一样。”
她难得深思起来,这足以称得上是个好问题。
眼睛转了转,心底掂量着,眼前人又逼得紧。她倏然一通,牵起他摆动的衣袖脱口而出:“傅、傅傅小白!”
“小……小白?”他嘴角无语地抽动,听见惊为天人的笑话般。
原他这堂堂八尺男儿立在此处,就叫小白?
温泠月却笑得灿烂,越想越对劲,双手捏着他红白华服衣角来回轻摇晃,沾沾自喜道:“我知道你很满意,但也不必笑成这样吧。”
他嘴角更甚,却愣是憋不出半句反驳的话,因她侧颜与嫩黄的小腊梅花瓣边缘光芒融合,这一瞬实在太过动人,也就忘了这个与他气势不符的荒谬称呼。
原来……一个身体里可以有令人生畏的死阎王,也有那个宛若灿烂少年郎的傅小白。
“既然如此,阿泠知道你和他相处的所有记忆,我也有一份的吧?”他话音忽而变得危险,二人之间距离愈发靠近,近到会误以为雪松和蔷薇被揉捻成一团。
“怎、怎么?”她下意识后缩。
“被扶岐陷害的那个杂室里,你吻了他,我知道的。”
最糟糕的事还是发生了,温泠月被他盯的发紧,不知作何解释。视线飘忽到他翕动的唇瓣上,一个不好的念头油然而生。
他该不会打算……
该不会同一幅身体,为了公平,都要讨回来吧?
雪松逐渐溢满,他独特的清淡气息袭来,站在光影交界处格外灿烂。
窗外却忽然传来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她险些无法遏止的画面:
“太、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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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颗杏仁
一声柔婉的惊叫打断了一窗相隔之内傅沉砚的动作。
温泠月宛若听到救命仙乐,朝他故作无奈地笑笑,飞快从他臂弯下钻出,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般。
他原本亮晶晶的眸子登时黯淡,不满地拉开门,看向那个声音的始作俑者。
一个女人。
温泠月只一眼便压下唇角,站在门后的阴影里死活不肯出来。
来人正是裴大小姐。
她的视线止不住地往屋里瞥,想要看见除了太子以外的另一个人。
她确定方才看见傅沉砚似乎弯下身子想要吻一个女子,可惜女子抵在墙上背对着她,她没看清就是。
裴晚暗念,她不过是来碰碰运气,听闻殿下往此处走的消息,没成想真被她看见了。
记得方才一直没见到温泠月那小崽子,却不想被她撞见殿下与女子私会。
早知太子殿下性情寡淡,素来只关心政事,却不曾想他也有倾情炽热的模样。
这是不是说明她也可以了?
于是裴姑娘暗自清了清嗓,当着傅沉砚淡漠的眸光不着痕迹理了理衣摆而后扬起一个温婉至极的笑。
“好巧,小女听闻此处腊梅开的娇艳,故来欣赏,没想到在此处遇上殿下……”
她自觉这番话说得自然,却久久不曾等来对方答话。
哪怕是一句回答也没有。
不禁尴尬地抿唇,宽慰自己。
过了好久才听他徐徐道:“姑娘你谁?”
裴晚的喜色顿时卡在半空,预先准备好的回答也被噎回肚里。
“……?”
他不认得她?他怎么可能不认得她?
曾经他们有多次偶遇,甚至那次她还上错了他的马车,对话也不是没有过,现在怎么可能会……不认得她?
见裴晚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傅沉砚被打断的不爽又多了几分,径直打算关上房门,却被她堵住。
裴晚扬起纤细的臂,“上、上次在洛安殿外我上错了殿下的马车,小女名唤裴晚,乃当朝裴丞相之女,先道一声歉,但以后我们定会常常相见的。”
傅沉砚疑惑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余光瞄见门后温泠月看向地上残日出神的表情又是高兴,草草敷衍了那女子便将门阖上,最终也不知她是来干嘛的。
温泠月看向再度恢复原状的小屋,疑惑问那个眉眼纯澈的少年:“人呢?”
“不知道。”他如是答。
“裴晚来做什么的?”她瞪大眼。
“她叫裴晚?谁啊?”他也瞪大眼。
……
门外被拒后败走愤恨的裴晚本人暗骂着,也不知骂来骂去究竟在骂谁,反正就是生气。
傅沉砚到底发什么疯了,她究竟哪里不如别人!
暂不轮温家那个只会傻玩的呆子,怎么宁可与其它女子热络都看也不看她?
想起父亲反复的叮嘱,裴晚犹豫一瞬,毅然决然走向为她准备的更衣室,一边招呼随身女使:“随我去换身衣服。”
这边的小屋,温泠月与他双双疑惑,一时拿不清发生何事,但方才的动作被打断实在叫她庆幸。
然后……
她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姑娘吸吸鼻子,才感受到门被拉开后灌入的冷风匆忙裹住了她,人也逐渐开始发冷。
玉京的冬日也是不可小觑。
她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却被傅沉砚收入眼底。
“阿泠,换身衣服吧。”他说着从身后的箱中翻出什么,再折回来时他将她的狐裘解下,一件更厚实的外衣被披在她身上,带着些许暖意。
她一愣,疑惑:“这是哪里来的?”
万谕庙小屋里都会备一件这样的外衣吗?竟然还这么合身。
“莫非现在住持当真是料事如神的仙人了?”她一边整理衣摆,忍不住撅嘴感叹道。
傅小白大笑,眼中几乎笑出泪花,感受到她凶巴巴对上的视线后才强忍住,解释道:“哪里来的神仙,阿泠莫不是馋故事听了,你仔细瞧这是哪里?”
光影稀疏的小屋,那被掀开的箱子落在桌上,还有一些熟悉的随身之物。
她脸倏地红了,这不是她更衣的地方吗……
“那你怎么知道的?”
“太子妃的更衣处,孤知道不正常吗?”
他故意的调笑令她羞耻地更加无地自容,幸好在此关头有一人来打破这样的尴尬。
“娘娘,请问您可有看见殿下?属下听有人说殿下与您往这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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