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感受到少女不同寻常的注视,男人微微侧目掠过一眼,只一眼便心下一惊。
“温泠月,你……”他复杂地看向莫名伤神的姑娘,话到嘴边却不知原本打算说什么。
却见她愣了片刻,看向他的眼神也由懵懂变得深邃,要把他瞧出个洞一般。
“我认得你。”
“?”
少女倏尔开口,叫他视线全然投去。
他依旧是冷眼,却难得的翻涌起浪潮,下意识回避着眼前的温暖。
然而,下一瞬她煞有介事地靠过来,玉指在他眼前晃悠着敲点,眸光涣散地莫名有神,几近要贴在他身上,却被男人不耐烦地拎开,维持着不算远的距离。
她一字一句格外肃穆道:“你是不是那个谁……”
眼前男人的身影与相见几次的那个明眸笑颜重合,仿佛给她暖手的事只是上一瞬发生的。
“我知道,你就是那个……”
“傅……”
傅沉砚的耐心素来不多,能匀两分给旁人已是极大荣幸,偏偏这姑娘执着地很。
他收回手的瞬间,少女沉郁一路的话脱口而出:“小白啊!”
车内外俱静,兴许她的音量太大,亦是话令男人匪夷所思,一时间除过车轮碾压碎枝的声音,便再无旁音。
可事还未完,不等他反应,少女立马向后缩,脊背猛地靠在车边,不满道:“你怎么在这啊?我要阿颂,我和阿颂约好了的,你别来。”
他几乎对眼前人愈发不解,酒量差成这般,还敢沾染?
傅沉砚其实不大有资格想这番话,马车外感受到内里动静的嵇白不住地在心里暗念,娘娘方才吃醉的模样当真可爱,不像他殿下。
……
同样是沾一点就吃醉的身子,殿下就不会将脸红成小红薯,除了睡,就是提些荒谬的想法。
傅沉砚感受到姑娘撤身带离的一阵风,冰凉席卷了指尖,才叫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方才触碰温泠月,甚至还无缘无故箍住她?
望向方才有过相触的指尖,心底竟无那时的厌恶,他是不是病了?他想。
那份庇佑他数年的,母妃交给他的道理,在某一瞬间破碎崩裂。
而少女细如蚊蝇的低喃被他冷不防听了去:
“你还亲我,你别再亲我了……傅小白。”
一句话宛若在他寸草不生的心底信手洒下一颗种子。
那点疑惑疯长,傅沉砚不知温泠月何时与他变得这样亲昵。
他细细瞧着双颊绯红,溶在日光温和地不像话的姑娘。
试图用看刺客的方式,落败。
试图以看素来投帖之人的方式,落败。
当朝皇太子,第一次不明白该如何看待一个女子。
兴许不该怪他,因自母妃离世后,傅沉砚再无特意留意某个女子。
为平复心里疑惑,同时为了压住那丝诡异的情绪,他下了一个极大胆的决定。
傅沉砚选择离她远一点。
*
她照旧是个醒来不认账的性子。
现下温泠月将昨日之事全然忘记,直到天光大亮,细碎日光洒在她卷翘的鸦睫之上才醒来。
对自己滴酒不能沾的不解,一如她不明白为何每次偷溜出来总会被傅沉砚抓包。
甚至还是当场抓获。
“娘娘,您有无不适?”
南玉早已侍奉在旁,料定她该哪个时辰醒来般,候在一侧。
“阿颂昨日怎样了?”记得昨日阿颂上了一辆很熟悉的马车。
“元姑娘同您喝得醉醺醺的,殿下昨日赶到,您死活不肯上车,愣是看殿下将元姑娘以娘娘的马车送回元府去才罢休。”
温泠月闻声,清水从蓦地怔住的手上落下,眸子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
傅沉砚,将阿颂送回去了?
不,是傅沉砚还是……小白呢。
一个答案猝然跃上心头,其实她并非全然不记得。
那些零碎的片段一顿一顿地浮现,言语能骗人,可眼睛骗不了人。
何况她昨日盯了他那样久。
不是他。
觉出温泠月的迟缓,南玉自顾自道:“待会娘娘莫要乱跑,南边来的几位刚调任玉京的大人今日来东宫拜访殿下呢,定有要事,咱们还是不便打搅的好。”
这句话彻底唤醒了她羞耻的记忆。
昨日在花楼,她好像遇见了个人。
那人颇是眼熟的。
彼时温泠月乖巧地靠在凉亭上,照旧抱着那本曾惹得傅沉砚勃然大怒的画册,手中捏着毛笔,提笔却画不下任何。
紫宸殿处一片寂静,仿若南玉猜错了般,但傅沉砚也不是会同他觉得无关紧要之人开怀畅谈的性子。
记得她昨日在醉中依稀听见个词儿。
北山。
禹游北部有一偏远但风景秀丽之地,名唤北山,地名叫北山,实则只有一座小山,隔绝禹游以北与十四州以南。
虽非山也,但观其盛,雾霭缥缈足像远处有高山,连绵不绝直达天际。
她去过的地方太少了。
二哥哥打仗去北疆、戎西,却从不肯带她,说那边寒苦又凶险。爹爹和大哥更是连她胡跑都要叮嘱半日。
可是她早有听闻北山有不绝的雪,白茫茫的山峦,秀丽的风光。
都是她只在画轴上才见过的。
父亲曾得友人赠一《千雪瑞鹤图》,素色便是极美。
墨笔不禁在宣纸上舞动,奈何良久只画了两座歪歪扭扭的……山。
像山,若说是枯树也未尝不可。
但她仍是落了笔,思索着那幅难得一见的图,抱着画了雪山的画册像极自己也要去了。
可惜玉京只有光秃秃的一片。
“泠泠?“
一声清冽的嗓音,带有男人沉稳的声调调和其中,倏尔出现在她身后。
温泠月下意识回望去,竟是那个……阔别许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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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颗杏仁
眸光潋滟随雾袅袅,她揣着的画册的手紧了紧,却反而一不当心将之漏出怀抱,在与地面接触的瞬间被那逐渐放大的人牢牢拖住。
“阿钰哥哥?”她呆愣愣脱口而出,仔细辨别着眼前人与记忆中的不同,很快取而代之的是不久前在花楼称不上美好的回忆。
男人立如云端鹤,笑意俨然,与她见过的男子都不同,是透入骨髓的儒雅随和,和温昼书明里暗里潜藏的顽劣也有异。
很难想象,是裴晚的兄长。
温泠月目光只顿了一瞬,迅速地将他手中的画册抽出,垂首,身后的南玉却适时提点:“娘娘,这位是方调任至玉京的裴大人,您昨儿在花楼见过的。”
话指温泠月,可视线却不住的提醒着言笑晏晏的裴钰。
他飞快闪过一丝黯然,笑意凝固在唇角,说不上好看,却还是道:“是裴某失礼,见过……”
“见过……太子妃娘娘。”
随目光一闪而过的还有话音里转瞬即逝的落寞。
温泠月一时不太习惯他这番言语,毕竟他们已有七年不见,纵先前关系再好,两地分隔也多有生疏。
何况他们以前也……没什么吧?
于是连连摆手,她柔和笑笑,“昨、昨日是我的不是,还请裴大人见谅……”
“泠泠,果然还在怪我吗?”
她蓦地抬眸,眉眼晕开的光因惊诧微颤,反复思索着他话里的含义。
莫非,他觉得昨日在花楼他没有制止醉酒的她,以为她生气了?
“不不,那时候其实是我的不对,本来就不常饮酒,还……还认错了人。”
可裴钰的脸色却随着她说的话愈发失望,叫她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她甚至感觉自己仿佛是个十恶不赦的小人。
“只是这样吗?”
他所言越来越轻,轻到对面的女子不知这话是说与她听的,还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低喃。
对于裴钰,她捏紧怀里的画本却寻不到半分当年的心情,只是眉眼无法从他脸上挪开半分。
*
他是裴晚的兄长,一母所出,却和那惹人厌的小女娃不同。
“阿钰哥哥是个顶好的人。”
小时候她总这样和哥哥说,以至于后来裴钰每每造访温府,那句话都已成了个笑谈。
“泠泠,你的阿钰哥哥来了。”
“泠泠怎的成了裴家小公子的跟班儿了?”
她倒是不曾把这些话放在心上,甚至于小阿泠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只不过觉得裴钰是个极好的玩伴。
奈何再好的玩伴也要长大,挂在嘴边想要的星星也不会永远留在天幕的某一处。
后来,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晌午,约定带她玩小糖人的阿钰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眼前。听爹爹说,他去了江南的书院里读书,是要考功名当大官的。
其实只是一个玩伴,与他是裴公子还是李公子,并不相关。
*
“当年我并不是故意不与你道别的,只是走得太过匆忙,实在是……”
“我知道呀。”她笑弯了眼。
直白的答案让裴钰几乎难以相信,甚至他早已准备好措辞,因他对当年不辞而别之事在意许旧。
但她的反应,和记忆里那个单纯明媚拽着糖人的姑娘,又如出一辙。
“只是没想到,小泠儿如今已经……”
“参见太子妃娘娘。”
嵇白毕恭毕敬立于亭口处,束袖状若无意却恰到好处的行礼,叫温泠月骤然想起那个人,故而下意识将画册收回背后。
裴钰越过小侍卫微弓的肩,遥遥看见亭子远处坡上立着的那个幽黑矜贵的影子。
于是微弯的拳攥紧又松开。
没想到,小泠儿如今竟嫁给了太子。
可只是七年而已。
澎湃有力的声线将裴钰未出口的话悉数堵回嘴边,“太子妃”三个字更是格外字正腔圆,像是刻意为之。
“冬天风寒,裴侍郎怎有雅兴来孤这园子里闲逛?可是宫人懒怠,竟未亲自带侍郎去休憩的小院儿不成?”
傅沉砚的声质透着微薄的慵懒,一字一调是惯常的不羁,视线没有落在温泠月身上半分,而是换上一副看似关切的模样,询问清朗的裴钰。
“多谢殿下关心,是下官一不打紧被园中春色吸引,刚巧碰见娘娘而已。”
“哦?”傅沉砚眉目好笑地挑起,只是依旧没有看温泠月。
继而说道:“东宫一年四季都是这景儿,不比江南书院,侍郎若是喜欢……”
温泠月呼吸一窒,觉得死阎王嘴里到底说不出什么好话。
“不若在家也开个书塾得了。”
“……”
嵇白闻言额角突突个不断,殿下这是又失心疯了?
裴钰显然被他阴阳怪气的关切建议问的大为震惊,双唇碰了碰,到底没说出个一二。
始作俑者太子殿下倒是牵起笑,瞧着阴冷。
冬日哪有什么春色。
“殿下,方才在中您所言之事,卑职认为还需谨慎思量……北地荒芜,何需殿下亲身前往?”裴钰变了神色,一改素日的谦和,格外沉重地对傅沉砚开口。
傅沉砚摩挲着手上的白玉珠环,碧色的璎穗垂落,心思不知定在何处,垂眸时叫人猜不透他的思量。
却是给了裴钰一个轻描淡写的眼神后,便回神懒散地将珠环扔给嵇白,迈开步子的同时道:“孤不去北山,莫非裴侍郎去不成?”
北山?
温泠月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却敏锐捕捉到那两个字,眼睛陡然一亮,凝望着他们的背影,缓缓勾起一个弧度。
*
“娘娘,今儿这不年不节的,您又要去和元姑娘喝了?”
南玉将杏儿羹放下,捏着盘子的手紧张地不觉蜷了起来,余光不住地打量门外那一站站一天,寡言寡语宛若木雕的伏青。
照理说,这人被太子殿下派来保护娘娘,可这成日像个门锁一样杵在那,也不知是真来保护的还是来守门的。
温泠月小口小口将盘中柔软吮净,眼一瞥,将南玉端着的另一碗拿走,径直来到伏青身旁。
“伏青,喝了这碗。”她笑意俨然,带着些许不由分说的力气,因小臂伸出的太过决绝,杏儿羹险些溅出几滴落在外面。
伏青有些意外,拿不准太子妃的意思,眼中几分不解。
温泠月难得的强硬,道:“今儿的杏涩,浪费了也实在可惜,便叫她们分吃了,还多盛了一碗,叫你也尝尝。”
伏青望着面前多出的那碗杏白的吃食,还是接过,道谢后按她的要求喝下。
她细细盯着他喝下那碗杏仁羹,眼中巧妙将狡黠隐藏,更加欢快地收拾床榻上的小包袱。
“娘娘……殿下曾吩咐了,您不便时常外出,更不能多饮酒。”伏青定定开口。
温泠月摇摇头,似乎没太在意。
南玉瞥了几眼伏青,却见他语气渐弱,小侍女有些紧张。
不多时,她身后便再没有了动静。
“好了。”
温泠月将小包袱扎了个精巧漂亮的结,再回过头时,便见那个不苟言笑的青衣侍卫坐在一旁侍女匆匆搬来托着他身子的椅子上,睡得不省人事。
“娘娘,若是被殿下发现了,可是要完了。”南玉盯着熟睡的伏青,不安地对温泠月开口。
她则说:“不就是睡一觉吗,傅沉砚才懒得管我。”
温泠月深信那个人是死阎王,而不是小白。
只要不影响到他,她们互不相干就是。
“阿玉,车可备好了?”
姑娘将小包袱递给一旁的侍女,翻了一件崭新柔软的银白狐裘来,搭在身上倒像一只绒绒的小白兔。
南玉道:“备好了就在园子后门,保准不会被发现,可是……娘娘怎么忽然想去京郊园子玩?”
温泠月长叹一口气,故作深沉对南玉道:“你可知,玉京不会落雪?”
小侍女乖巧地点点头。
玉京太过温暖,冬日已经数年不曾落雪,唯有京郊较北的园子才有雪景可看,纵然雪不深厚,但倘若能有薄薄一层,她也能开心好久。
“娘娘若是想看雪,大可遣人一道去,您也不带下人,真的可以吗?”南玉担忧道。
温泠月眨眨眼,闪烁着晶莹,“阿颂在呢,带一堆人浩浩荡荡的,有什么意思?”
*
当温泠月鬼鬼祟祟但又光明正大沿着东宫围墙小步向南玉描述的马车处奔走时,她的欣喜达到顶峰。
自那日听说傅沉砚要去北山,她就开始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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