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虽本宫不知政事,更不便参与殿下的抉择,但本宫知道您过得不好。”温泠月从踏进这院子时起,就能感受到不对劲。
譬如正房夫人粉饰不掉的疲累,譬如紧锁的后院和对沈夫人并不尊重的下人。
温泠月没有接触过难处的家庭,东宫自当无法相提并论,而这一切和温府给她的感觉又大相径庭。
但她知道,家庭不和不是什么异事。
沈夫人苦闷几十年,她只知婚姻乃儿女无法自行决定之事,嫁与谁人她不能自定,只盼望战功赫赫的沈大将军能是个相敬如宾的良人。
可成亲二十有余,他填房无数,小妾竟也能成个自由职业!
她本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沈隋竟与敌寇私通,收受贿赂……
她个正房像个双方长辈眼前打掩护的摆件!
沈夫人想着想着忍不住眼眶又红了,眼角被泪水氤氲得模糊,曾经沈隋的荒唐事迹飞速闪过,可她悲的何止是沈隋,悲的是她自己。
因为胆怯……
忽然,一个柔软之物轻轻覆上她眼角,纵然那里浮上褶皱,藏在褶皱里的是她隐忍悲戚的几十年,却还是能被温柔力道拭去。
“夫人要不要和离呢?”
她被一个好听的女生唤回思绪,竟然是那个比她小了二十多岁的姑娘所说。
“和离吗?”她试着和了一声。
温泠月抿唇,本想说着什么,却蓦地被打断。
“夫人,今日还要备茶点吗?”
小婢女被今天府上的庞大阵势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遇见了沈夫人。
“这……”沈夫人一时犯难,余光却瞥见身旁小姑娘听见茶点时亮起的眉眼,笑了:“照往常一样便是。”
沈隋午后向来有食茶羹的习惯,故而总督府时常备上几份。
只是现在无人知晓,世上再无用这茶点的沈总督。
*
一个时辰前,
“事到如今问这个还有意义吗,殿下?”
沈隋顽劣地咧开那张平日吐露污秽的嘴,笑了。
傅沉砚看着那个被迫跪在地上的人,耐心全无。
“这个答案孤知不知道自然无所谓,但孤想问的话就必然要问出来。北山这烂摊子总归要理掉,只可惜不是你以为的那个能掩护你的人,所以沈大人太失望了,是不是?”
傅沉砚笑得阴森,他居高临下地睨着狼狈的沈隋,也不知和他比起来,到底谁更像坏人。
此话一出,沈隋第一次停止发疯,眼中渗出一丝惧意,却还是气焰不灭。
“傅沉砚,你又有什么资格当储君,连你自己都知道你生母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你以为在皇后娘娘膝下就清白了吗?你是,疯子的儿子啊!”
傅沉砚静静听完他的话,神情始终不曾改变,那把青云却呼之欲出。
“禹游的储君是个怪物,还妄图收复十四州?”
在青云彻底出鞘的瞬间,傅沉砚倏尔笑了:“对,孤就是怪物啊。”
他笑得可怖,仿佛炼狱的火焰从心底燃烧,从指尖连上那把宝剑青云,戏谑地看着地上那真正开始惧怕的男人。
滚烫的热血疯狂溅出,将他的脸染得更加与阎王无二,星星点点的血,黑色的,张扬的,却也璀璨。
他早已是传闻中的疯子。
无所谓。
温上的茶,厨房做好的点心。
桌上不过几碟,不知因为太子光顾,还是听闻太子妃是个嗜甜的,桌上的茶点竟多了不少种类。
嵇白身后是风尘仆仆的傅沉砚,他似乎对于在沈府停留这么久有些烦闷,但那些不得不做的事务,他又懒得再来一次。
毕竟今日是最后一次来总督府,自此以后这里便不姓沈。
“殿下,请用。”脸生的小侍女望着傅沉砚一时痴了,不知是什么缘故。
温泠月倒是吃得不亦乐乎,却见那脸生的小婢女从厨房新端来一碟什么,精致异常。
嚼着栗子泥的腮帮子忽然停了半刻,鼻尖嗅到什么。
“那个,那个好看,是什么?”
温泠月视线越过沈夫人,紧紧盯着那碟精致茶点,竟也没有顾及傅沉砚就在边上正欲抬起的手。
“这、这是……”小婢女怯怯地不知该怎么回温泠月的话。
“娘娘要用,端来便是。”沈夫人和缓道。
她对这婢女也有些脸生,倒是稀奇,府上婢女小厮她向来是见过的,哪怕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狐媚子的下人她也是知道的,可这女子……
脸生婢女模样精致,未施粉黛,端着茶点也算是婀娜。
她犹豫了一会,闷闷答是,却又道:“这是小厨房新供的糕点,殿下可要品一块?”
小小的碟上,只有一枚。
傅沉砚对此类点心无心,正要随手拿起一块,温泠月见状蓦地坐起来,率先捏起那只正对着他的,明晃晃的月白色糕点。
“啊,娘娘……”婢女有些意外,温泠月却没看傅沉砚的脸色,有些匆忙地咬上一口,宣示主权般。
傅沉砚读不懂这女子的动作,分明她面前的桌上还有更好看的,为何要拿他的?
转头又是温泠月吃得开心的模样,他更加匪夷所思。
“娘娘看来很喜欢呢,小厨房还有吗?”沈夫人问。
可那婢女却异常局促,连连摆手,口中念念有词:“没、没有了,杏仁金糕只有一、一块。大人,奴失败了……”
嵇白听闻大惊失色,却不着痕迹地望了傅沉砚一眼,男人的脸色晦涩难辨,又看了看温泠月,方才她是……
“不必了,没有杏仁金糕,我还有很多可以吃的。”温泠月吃得不亦乐乎,同时道。
“嵇白,把那些脏玩意儿都洗干净,免得脏了院子。”
傅沉砚一脸阴沉地低声道。
他难得的回头看了一眼温泠月,眸中翻滚着滔天的乌云里,陡然溢出一丝复杂的神情。
*
“嵇白,孤是什么样的人?”
“属下不明白,您如今自当是果敢睿智。”
男人沉默半晌,忽而开口:
“孤是问你,最初你认识的孤,是什么样的?”
曾经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
……
“嵇白,你说…女子都喜欢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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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颗杏仁
沈隋被处置之事传回玉京的消息比预期中早上许多,沈总督素来张狂跋扈但旁人悉知其人功绩颇多,故也不敢多言,但突然被处死倒是意料之外。
故而一时间朝中众说纷纭,可终究是没人敢搬上台面议论,终究是在皇帝不作声的若无其事下平息了。
自打入了腊月尾巴,北山的严寒无法与初冬相较。温泠月纵是裹着厚厚的狐裘也难抵寒冷,只恨不得抱着火炉整个人都融进去。
“娘娘,您真的要坚持这样做吗?”阿紫犹豫道。
温泠月被烘得舒舒服服,言辞模糊地“嗯。”了一声。
阿紫:“可是……”
她掂量着,视线再次挪向窗沿上整整齐齐排了一列手搓的奇形怪状小雪球。
“昨夜殿下身边的小厮还说,说……”阿紫声音渐消,有些尴尬。
“说什么?”
“说殿下前天夜里路过被这一排吓了一跳,然后……勃然大怒,据说怒、怒骂了半晚上。”
温泠月默默不语,暗自嗤笑傅沉砚竟是个连雪鸭子都怕的主,那日在沈府的威风竟也不知到哪去了。
果然!死阎王就是个外强中干的,那小白又是……
脸颊不禁飞上一团红晕,但她定然是被炉火烤得。
唯有窗沿上将要化成水的鸭子形状的雪球,被温泠月燥热的温度融得不成个样子。
她捏个雪球,又有什么错了。
“阿紫。”姑娘唤了她一声。
“你在北山开心吗?想不想回江南?玉京呢?”
小婢女一颤,“娘娘是不想跟我一块儿玩了吗。”连带着眼眶都湿润些许。
温泠月抖了抖,直起身子离开火炉,笑开:“才不是,数着日子我与殿下也快要回京了,听闻阿紫来北山不久,兴许想回江南去吗?”
那人随着她的话音怔愣住,一时有些错愕,无论是当时来北山还是彼时在江南,从未有人在乎过她的意见,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肯管她一个无名无份的小婢女的死活。
“哭什么?”温泠月不解,佯装生气地望向她。
对面的小姑娘赶忙摇了摇头,又忍住鼻尖酸涩,却在还未想好该如何回复时被温泠月牵起袖子,听她说:“雪球化了,陪我去松树下积雪厚的地方再滚几个嘛?”
行宫积雪深厚的松树也不过是茶室后那片地方,路痴如温泠月,哪怕到如今也没看出那紧闭的竹帘正是那日偶遇傅沉砚之处。
小丘上隐约现出积雪的青石阶,万年青上悬着厚厚的一层洁白。
她重复着总也玩不腻的动作,宛若把这辈子的积雪都要一日看尽的模样。
温泠月深知她能出玉京的机会不多,而死阎王也不知为何不计较她这回闯下的大祸,甚至还肯带她去总督府,真是少见。
倘若下回小白能出来,她相信小白是会带她出来玩的。不对,小白定然会允许,说不定还会主动拉着她跑出来玩。
可惜玉京不会落雪。
“也不知道死阎王要出来多久。”她弯腰向着青石边的一抨纯白无暇,双手拢起,却思绪飘忽致使脚下一滑。
整个人扑在浓厚的雪地上,可刚好又是一条不长不短的蜿蜒石阶,雪底下昨夜凝结的冰毫不留情地令她以一种趴倒的姿势往下一路滑到阶梯下。
她彻底滑到底时还有些发懵,侧脸埋在雪地里,全然不知自己的身子在雪地上印了个“大”字。
这一摔叫她趴在原地愣了好久才缓过神,直到阿紫惊叫着跑来,也一个没看清被她近乎纯白的衣襟绊了一跤,跪倒在她身边。
随着这阵动静而来的是竹帘“砰”地卷起的利索竹声。
“你们这是……新的表演?”
温泠月登时手脚冰凉,比起周边侵袭她衣物的雪还要令她发寒。
那嘲弄和不解的声音,除了傅沉砚不会有别人。
其实在那前半句出来时,温泠月还心存侥幸会不会是小白呢,可当她匆忙爬起来,看清那环臂而立的优雅身影时,她就明白,这种看你像“是不是死了几个孩子”一样的表情也只有死阎王能有。
她其实非常想问他,“总是这个表情脸上不会抽筋吗?”但是她怎么敢问出口啊。
竹帘被拉开,里面的摆设一览无余,温泠月目光从傅沉砚脸上缓缓移开,落在那些她熟悉的物件上,小脸腾地红了起来。
“殿、殿殿殿殿下?”
阿紫从没仔细见过太子殿下,但听闻他就是活生生的杀人魔,如今这幅样子倒也……挺属实的。
傅沉砚眸子眯起,细细打量这两人,半晌忽然吐出:“这似乎不是你身边那个南……还是北……”
嵇白悄悄提点:“南玉,殿下。”
他恍然大悟,眉心微蹙却懒得再重复,肩膀抵在竹帘边的墙沿上,视线落在狐裘微湿的温泠月身上,甚至女子头发上还有未掸净的雪。
眉心非但未松,反而较之方才更紧了些。少女似是正欲编织些言辞逃开,却被傅沉砚看透那些心思,等她启唇的前一秒先道:“过来。”
脚下的雪本来快被温泠月踟蹰的脚步辗成水,甚至她已经规划好逃离的路线,却蓦地被他那么一叫。盯着傅沉砚并不算愉悦的面容,她开始悔恨,第一次悔恨起自己不认路的毛病。
怎么就不认得这茶室也在这。
那天夜里他都说是他的了,怎么就因为这边雪厚景美非得来这边玩!
“哦。”纵然心里想法颇多,在死阎王面前她依旧只敢闷闷地上前。
她不敢对上傅沉砚的视线,只知道他似乎专注地看着她,久久没有作声,猜不透也不敢想。
难道他要现在责备她?比如……太子妃玩雪摔了一跤有损他的颜面之类的。
心里的紧张难免叫她淡却方才扑倒在雪地的场景,整个人深深埋入雪中,耳朵都冻红了一圈,更逞论裸露在外的鼻头和……
“啊……”
当她的手被一股暖流包裹,又迅速被一团暖融融的护手套上时,温泠月率先扬起的是一个错愕的眸子。
“替孤拿好了,不许弄丢。”
目光与他冷漠但明显有一丝不自在的视线交错,傅沉砚很快的背过身去嘱咐嵇白了些什么,留给温泠月的不过是环着她两手的……一只被揣到格外温暖的毛绒手套。
藕粉色的。
温泠月都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久才开始思索,这究竟是怎么被掏出来的?
该不会是死阎王不让她乱动,给手上套个铐子又不好看,所以才……
过了一会,她才恍然意识到傅沉砚尚在茶室内,只是背过身,对她道:“明日回京,太子妃无需躲藏在货马上。”
小小的茶室一片寂静,安静到她能听见屋外松上雪被风抖落的声音。
“……”
*
她对阿紫的邀约最终在小姑娘不忍抛下在北山的故交而作罢,临行前她对那个陪她玩了十日的姑娘颇是感激,只道下回来北山再见。
温泠月深信自己总会再来北山。
只是未曾料到那一天并不遥远。
此时她安安稳稳坐在马车上时,从缝隙露出的风被她手揣暖壶的热气中和,傅沉砚坐在她身侧倒叫她觉得稀奇。
这种场合又无旁人,他何故顾及谁的看法。
但大抵是死阎王发疯,温泠月并未多想,摇摇晃晃一路,手指在藕粉色的毛茸茸护手里缠绕,望着窗外由银变棕的山景,再也没有作声。
回到玉京她知悉的第一件事不是南玉不住的念叨,而是关于元如颂。
不等温泠月急着去给阿颂解释上错车耽误和她去园子玩,元如颂悔婚的事儿便沸沸扬扬传到她耳朵里。
“阿颂呢?”
……
温泠月死活也是没想到她会在花楼的包房里和元如颂大眼瞪小眼。
当她扯开那扇门的时候,偌大的房间内只有瘫坐在桌边的元姑娘一人,以及旁边倒落的五六只空酒杯。
“阿颂?”温泠月轻轻唤了一声,对方倒是没听见,元如颂只听见有人推开那扇门,而后一股淡淡的香气定定在她身边坐下。
夺过她手中的酒壶就匆匆往口中灌。
“怎么花楼新上了佳酿阿颂自己偷偷来喝也不知会我一声,虽然……虽然那日抛下你是我的不对。”酒意很快令她双颊变得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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