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纸上功夫,她向来不在意。
“这种场合她怎么会来?”
越来越多姑娘窸窣议论,直到傅思燕的眼神轻飘飘地甩来,才有所收敛。
温泠月咬着笔根对着一株玫红的山茶细细思量,没听见周遭的骤静,而拂来的一阵风里夹杂着直爽的白檀香,转眼的功夫便搅乱了刚刚稳定下的山茶。
温泠月朝落座的女子看去,短短几下的注视和那几分相似的面容,令她迅速回忆出这是傅沉砚那个对她有莫名敌意的妹妹。
“山茶还不错。”傅思燕没头没尾的砸出这么一句。
“乐清公主?”
温泠月怕记错对方名讳,话音缓慢地拖拽,那人饶有兴致地在纸上涂抹了几笔后便侧眸看向她。
“上回我问你的话还没答呢,皇、嫂。”
傅思燕勾起一个挑衅般的笑,嘴角弯地恣意,视线若刺骨的冰锥,仔细盯着温泠月的每一个表情,直勾勾地问着。
她语气嚣张,温泠月回望她时并不怯懦,视线和她刚好在半空碰上,却没有着急开口。
反而捏着笔回头继续在自己的画板上施墨,又调了些许水粉,掂量了一瞬,刚巧一枚山茶花瓣飘零,落在纸上,一切颜色有了参照。
见温泠月丝毫不惧的模样,傅思燕胸有成竹的质问一时间有些破碎,像蓄力打在一团棉花上,见鬼的是这棉花竟还有几分韧性。
“我在跟你说话呢!”公主有些恼羞成怒,唇抿成一条线,不受控地往温泠月来回动作的画板上看去,那股子气焰登时被浇灭。
这什么?
傅思燕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纸上逐渐多出的一笔一画,目光不由得被吸引了去,整个人僵在原地,若非温泠月蓦地开口,想必方才的单方面挑衅早就沦落成独角戏。
听温泠月忽然说:“我与公主相见次数不多,若论上回冬祭礼的话,其实我没怎么放在心上的,你也不必总惦念着,也不必不好意思呀。”
“你、你说什么?”傅思燕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唇翕动,一时气短说不出什么。
而温泠月似乎画完一朵山茶,暂时撂下画笔,趁着换笔的空隙疑惑地回望上傅思燕,道:“啊?”
“?”公主一时不知她是否在与自己议论同一件事,也是一愣。
温泠月歇了口气,挠挠头询问:“思燕问的不是冬祭时,你问我嫁给太子什么的那桩事吗?”
“对啊……”她迟疑了一瞬,忽然回神,双颊因怒气潮红,提高了音量,“本宫何曾允许你唤我这个了?也就二哥能这样叫我!”
“你又在吵闹什么?”凌厉的男声自她们身后传来,傅思燕的神情肉眼可见的和缓了些,见了来人,不由得放恭敬了些。
“哥哥,我没有,我只是同皇嫂叙叙旧。”她有些心虚,温泠月却觉得有几分莫名。
乐清公主竟这样怕傅沉砚?
太子一袭玄衣,金线勾勒的鹤少了些清冽,却有异样的尊贵感,和不容抗拒的压迫。
他视线落在远处的山茶上,最终定格在温泠月画纸上时眉目方和缓了些。
转动指上玉环,对傅思燕问道:“你怎有兴致来这里?”
“二哥不也来了?”她反问,却依旧不见狂放,规规矩矩的模样。
太子皱眉,“是太子妃来。”
“啊?”傅思燕愣愣地抬头,复质疑地看了看温泠月。
他从容道:“是太子妃会来,所以孤才陪同。你呢?也有人陪?”
温泠月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直至他后半句脱口而出时,她一个没忍住快要笑出来,顾及傅思燕的面子,才生生憋了回去。
公主方才被温泠月堵的潮红的脸这回完完全全被傅沉砚的话憋了个通红。
嘴唇动了动,气地吐不出半句。
对,她傅思燕没有驸马怎么了!
不就是成亲了吗!不就是有人能陪吗!她二哥至于这样嘲笑她!气人!
那不知怎么结了亲的夫妇二人在她面前一唱一和似的气她,傅思燕一时间把对温泠月是否有意施以阴谋高攀皇室的质疑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俩就是一伙的!
没想到温家这女子瞧着人畜无害,实则是个这般腹黑的!跟那憋笑憋得快忍不住了。
“我、我……我怎么没有!”
“哦?”傅沉砚眉心高挑,淡淡看着亲妹跳脚。
温泠月适时道:“莫非思燕有驸马人选了不成?”
她其实对这位公主知之甚少,能说出这句话也是拜皇后娘娘午歇时同她闲谈,才知道了几句。
乐清公主性子刚烈,更是眼高于顶。
眼见着及笄三年了依旧没有半点儿消息,皇后心里也急。毕竟这是她唯一一位亲生的公主。
傅沉砚、傅思燕二人都是难搞之辈,虽非一母同胞,性子却意外的相似。
野心、刚烈、胸有成竹。
但也是极端。
傅思燕热烈的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傅沉砚大多数时间里则是一片彻骨寒的冰潭。
也不知眼高于顶连其余皇兄都搭理甚少的乐清公主,是如何和同样非一母所出的傅沉砚关系更要好些的。
兴许是他养在皇后膝下,但都不重要了。
在成亲这件事上,他们兄妹两个倒都没什么要求。
可没有要求便是最大的要求。
故而当初得知傅沉砚竟突然成亲,公主才对那位太子妃格外好奇。
至于傅思燕,她向来遵从内心。
无人知悉她曾暗自发誓,“我的夫婿,自然得是比我厉害才行啊。”
可禹游文官居多,武官里年岁相仿的大都自愿驻守边疆鲜少归京,常年烽火连天,哪有机会得见公主。
文官里……舞文弄墨的傅思燕向来厌烦那些文绉绉的做派。
一时没人能左右她的真心。
可此时她却忽然有了个捉弄太子夫妇的念头。
公主敛起红了的神情,持上个轻浅和缓的笑意,目光由傅沉砚行至温泠月笑吟吟的面容上:“还真有。”
温泠月来了兴致,连忙追问是何家公子有这般福分。
傅思燕道:“正是你家的。”
计划得逞。
傅思燕满意的勾起笑靥,心里开始缓缓勾勒出温泠月会控制不住的别扭模样,可谁知……
“真的吗!“
等来的是她的热泪盈眶,倍是感激地望向傅思燕,以一种终于寻得救命恩人一般的神情。
“干、干嘛?“
公主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公主看着忽然被握住的手。
“我哥哥终于有人要了!“
“?”
温泠月像喜极而泣,又大仇得报,说不准两种态度怎么能同时存在,但她就是像托孤一般的拉住傅思燕,来回摇晃。
太子没眼看,别过脸去掩唇轻咳几声,无视妹妹惊慌失措的注视,默默站在温泠月身后。
“不是,你松开!”
傅思燕挣扎着将姑娘的手别扭地甩开。而温泠月倒是不怎么在意,满是惊喜,又有些被瞒着的不爽。
这样大的事她该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
爹娘连年催促,这温昼书、温既墨二人全当耳旁风似的,也不是没物色过,但这兄弟俩一个只愿顶天立地的读书为民,另一个满脑子的精忠报国,一杆长枪血战沙场。
害的她总以为哥哥要嫁不出去了。
这不,她就知道这画宴定然是来对了。
于是温泠月急切地问道:
“不知思燕是对我哪位兄长有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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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六十五颗杏仁
只见傅思燕登时红了脸,那张向来不为任何人变色的眸子难得的慌乱了一瞬。可并非是心事被戳中的局促,而是……
她也没想到自己随口说出来的话会被温泠月当真啊。
碍于面子,思燕没有当即否认,高傲的自尊心令她无法对说出口的话做出否定,故而她强撑着得意的笑,僵硬地“哼”出一声。
“本、本公主为何要告诉你?”
这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那是太子妃的亲哥哥,这句话怎么听怎么怪。
但温泠月倒是不太在意,依旧笑吟吟地,说出的下一句话叫她更加挂不住。
“无妨呀,今儿我哥哥就来了。”
不等她接着解释,主持典仪的女官便传了话下来,要将各位姑娘的话送到揽月阁去评赏。
按说这场宴是皇后办的,但评画的并非只是她一人。
除过各宫娘娘、画师夫子,今日因事到场的大人们也获许去一览佳作。
午歇时分,温泠月和元如颂坐在流水石桌旁用茶歇,意外瞥见两个人。
“小月儿,那个美的像画儿似的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循着元如颂的视线望去,稍矮些的是裴晚,被她挡住的那个华服女子,只是绰约的身姿便足可见其姿容不凡。
温泠月手上动作不禁放慢,缓缓往嘴里送入一口酥酪,“瞧着眼熟。”
她眯了眯眼,确实是眼熟的,虽然不太认得,但她绝对在哪见过。
不远处荫翳中对话的二人神色算不上好,似乎还有些悲色,尤其是裴晚,说着说着竟要哭出来了,还是那女子用帕子拭去才免去花了脸。
“我想起来了,的确是见过。”
温泠月吞下那口酥酪,肯定道:“是容妃娘娘。”
元如颂瞪大眼,“容妃?”
但想了想又觉得合理,今日大宴上宫中得宠有脸的妃嫔都来了,自然不会少了盛名远扬的容妃娘娘。
“我前些日子同殿下入宫时有所耳闻,方才在席上见她与裴晚依稀有几分相像,才认得是容妃。”
“那她们在做什么?”
温泠月摇摇头,对她们的事不太关心,一口一口往嘴里送酥酪。
她对这些事不关心,是因为对裴晚她早已不去在乎,只是又难免会想……
那天小宫娥说的,容妃入宫的并非出于她本意,也是被迫的吗。
深宫幽幽,只能守着那四四方方的天,实在是没有盼头。
裴丞相家大业大,却和她家祖父便是辅佐先皇的资质不同,如今裴家拥有的一切都是裴丞相一人打拼出来的。
若是想用儿女来巩固地位也无可厚非,只是……
温泠月再度摇摇头,麻木地出神,连瓷碗见底了都未发觉。勺子刮蹭在碗壁上发出一道道刺耳的划声,终于在元如颂看不下去的制止声里停下。
“你说这裴晚嫁入东宫的愿望落空了,这回又会物色起哪家?”元如颂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温泠月说着,其实谁也没走心。
毕竟裴家事与她们无干系,而裴晚这样的于她们更是毫不相关。
温泠月向来是个言辞笨拙的,垂下眸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莫名有些闷。
她不知这股情绪从何而来,这样的感觉在她前十余年的生活里少地可怜。
毕竟在人前这姑娘总是笑吟吟的,纯澈无害的模样从里透到外,连最要好的元如颂都总是叫她长几个心眼才不至于被人骗了去。
再抬眼的时候,那姐妹两人已经不在了。
日暮西斜,她记得答应了母后要同她一起用晚膳,于是拜别了元如颂,绕进那迷宫似的道中。
兴许是玉京在南,哪怕是冬日也有灌木冬杉一类,而这条路上松柏尤其多。
她不认得路,好在意外看见了一物,绷紧的心才松了松。
那只猫。
正是不久前裴钰抱在怀中顺毛的橘黄色小猫。
猫咪慵懒的在草地上伸懒腰,发现她以后先是抖了抖毛,后爪灵巧地在头顶挠了几下后试探性朝她迈来。
温泠月蹲下来想要摸一摸它,可它好似只是一种顽劣的玩笑,在往前迈去几步后迅速停住脚,向拐角牵引出的另一条道跑开。
“小猫……”
她不死心追去,却在步入那条路上时看见意想不到的画面。
照旧是那只橘猫,它弓着身子对眼前人警惕地后退,显然是那人的忽然出现叫它吓了一跳。
温泠月在拐角的松树下站定,兴许是松枝宽大,那个人并未看见她。
而她却对眼前一人一猫瞧的真切。
大抵那人面色不善,周身散发不容万物靠近的疏离,橘猫见了人本能的后缩,方才戏弄她时的骄矜也消失无踪。
猫眼最能诉说其情绪,骤缩琉璃般光洁的瞳孔倒映着男人的影子,它们僵持了很久。
他似乎没有对橘猫做出粗俗举动的意思,甚至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无视。
温泠月以为他会无视的。
就像他对旁人一如既往的那样。
可他却停住脚,细细打量着弱小温软的猫咪,在它恐惧的戒备中——
缓缓蹲了下来。
又是一小阵僵持,期间带有小猫片刻的试探,弓起的背微微松懈,猫爪也亦步亦趋地迈了两步。
听说这园子里的猫不亲人。
尤其是一只橘猫,生性顽劣,待陌生人总是一副戏弄冷漠的模样。
都说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许多想要靠近抚摸的陌生人皆被其利爪挠伤,能被它接受的人少之又少。
温泠月见了那时裴钰能抱着它,但也不稀奇。这园子是裴钰好友看守,他自是来去自如,见他今日下午的模样,想必是见过小家伙数次了。
可是……
温泠月目光不自觉放在这个男人身上。
高大的身躯在纤小的橘猫面前,那身暗色玄衣令他更是显得格格不入。
短暂的试探后,橘猫愣了愣,再度向前几步,像方才对待温泠月时一模一样。
男人始终保持着蹲踞的姿势,没有太过积极,也没有过多表情。
而轻轻递出一只手,指尖在阳光中微微泛着光晕,同样在光里透明的是猫咪纤细的胡须。
而她以为这猫会再度戏弄他时,小橘猫却探着头主动靠向男人白皙的手心。
胡须顶端向另一处光源靠近,直到它小小的脑袋同他手掌贴合。
轻轻软软的叫声飘出在路上回荡。
男人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转瞬即逝,令她思索是否是自己看花了眼。
他笑了?
傅沉砚竟然笑了?
她确定眼前的人是死阎王,而非傅小白。
太子于冬日的小园子里,在除她以外没有另一个人的地方,轻轻抱起那只猫。
前所未有的柔和笑靥在一声声猫叫中一寸寸展露。
并不十分灿烂,但是少有的纯良。
松树下躲藏的温泠月竟不觉间看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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