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璧低声道:“谢皇上和长公主恩典,我父母听说已在进京的路上,大哥、三哥如今都有朝廷官职,二哥也正在被调来京城,我们全家很快就能在京城团聚。”
元钧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神情郑重:“朕知道你一向不争,也知道你对未来对家人都有打算。但朕还是想问问你:如今,朕心慕于你,想封你为后,不知卿卿意下如何?”
容璧震惊抬起脸来,看向元钧,元钧郑重其事,一向冷峻漆黑的眼眸此刻万分专注盯着她,仿佛有什么被封印着的东西在涌动着:“朕与卿卿互为半身,经年累月,同喜同悲,如今难以割舍,朕希望能留住卿卿,卿卿家人都在京城,随时可召他们入宫,或者微服出宫团聚……”
他来之前明明已想了许多,此刻却发现还是没有准备好,他憎恨这一刻自己的口拙,却只能盯着容璧。
容璧开始是诧异,然后慢慢面容变得平和起来,元钧心里却微微沉了下去,容璧低声道:“陛下,我曾随同公主出征,在最危急的时候,公主为诱饵,宁愿冒险守城,为前锋分兵,也不肯弃城而逃,诈死逃生。陛下和我互换后,亦未选择苟且偷生,而是为国为民,为大义而战。”
“公主和陛下,都是心怀天下,心怀大义之人,容璧一向是佩服的。蜉蝣朝生暮死,却也知青云之志。”
“但正为如此,陛下的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天下、国家、子民、朝臣,一个小小的容璧,一无所长,不过是运气助了陛下。”
“陛下一箭破四象阵,文武双全,擅谋决断,容璧除了孑然一身,并无什么可以让一个帝王垂爱的。”
“陛下若是因为这换魂之事,便要以皇后之位相酬,其实陛下给容家的封赏已足矣,陛下若是担心之后还会换魂,我可说服家人长居京中。”
“容璧身为乡下农女,并无母仪天下之气度,宫务繁琐,权利阴谋也太过劳心,容璧恐怕无法胜任国母之重任,还请陛下另挑人选。”
容璧看着眼前的年轻的皇帝眼眸暗沉沉的,面上原本那点郑重和激动带来的光泽仿佛立刻消沉了下去,她竟然在拒绝一个皇帝,但此刻她却意识到皇帝比她小三岁,他似乎早已意识到他会被拒绝,但他还是抿紧了嘴唇,微微蹙起眉头,又还是松开来。
他感觉到心头犹如被什么揉捏着,沉闷酸涩的钝痛清晰缓慢升起,那是绝大的失落和灰心,他却仍然以一直以来保持着的皇家姿态镇定道:
“朕不是因为换魂就要以皇后之位为酬,朕只是心慕你,宝函宫中相濡以沫,日久生情,朕心慕卿卿已久。”
“如卿所说,朝廷确实有许多重要之事。父皇迷恋道教方术,朝中不少官员以祈禳祓除、烧炼术等以丹法秘书获幸,宠遇不衰,身居高职。而这些年下来,国库空虚,灾年连连,庸官横行,又有戎蛮南北时时作乱,海寇也经常滋扰我朝,国力日渐衰微。”
“靖北王虽然如今和姐姐情好,暂时臣服,却也未必能保未来不生变。而朝中也拿不出钱整备更强大的军队。”
他凝视着容璧犹如清水一般的双眸,眼神专注温存,甚至带了点虔诚:“朕接手了一个烂摊子,但从未想过拒绝这份责任,如今天下刚刚到朕肩上,朕不敢说朕视天下黎民重于儿女情长。然而朕这几日思前想后,终究无法决断,朕既想要这天下,又想要回宫之时,有一情笃之人与我对坐而食,享受一分属于平头百姓的岁月静好。”
“朕知道,过去岁月亦是烦劳卿卿太多,卿卿很难相信朕确实心属于卿一人,但朕可许诺,若卿卿为后,朕六宫将不再纳妃,朕所有皇子皇女,都将为卿卿一人所育。朕愿只与你一人相守,白首之约永不负,生同衾死共陵。”
“只愿卿卿给朕一个机会。”
他看着容璧,忽然目光移开,似乎不敢看容璧清澈如水的目光,他不想再次听到容璧的拒绝,尽量平静道:“卿卿可以不必急着回答,再考虑几日——或者和家人商议也可,朕在宫里等你。”
他知道自己的卑劣,无论是和家人商议,还是容璧将发现自己身体的有异,她大概最后都只会接受。但这一刻他明白自己确实不想再次听到拒绝。
他起了身大步走向门口,他怕他后悔。
然而在他走到房门时,容璧开口了:“陛下,我愿意。”
他站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猝然转过头看向容璧,容璧看着他,眼神还是那么平静。
这是傍晚,整个公主府都异常安静,屋后房间内隐隐传来几声猫叫,再远一点是院子里因为天气转热,开始有了绵长悠缓的蝉的叫声。
容璧站在那里,只穿着简单的蓝裙,目光纯净清澈,与她对视,整个人的魂灵都仿佛要深深陷入到那泓温柔至极的水里去,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他知道他贪恋这点静好,只有在这个女子身边,会自然而然被她的从容感染,岁月恬然,万物安静。
他像横冲直撞的烈火,遇到了这样水一样的女子。
容璧看着天子转头看着她,不知道又在想什么,那样冷静镇定、杀伐决断的人,此刻看着她却好似有些口拙。
她有些羞涩,但仍然缓缓解释:“陛下冰清玉粹,含霜履雪,容璧也心慕陛下许久,然而燕雀不敢肖想雄鹰为自己停留。但如今陛下愿意许以一生一世之重诺,容璧怎可因胆怯而拒之。”
“容璧愿为陛下分忧,勉力为之,只望天下太平,四海富饶,百姓安乐。”
元钧忽然回过头来,几步走到了容璧跟前,伸手将容璧拥入怀中,低头吻上了她微微张开的唇。
这是他想了许久的事情,她不知道她这样看着人的时候,有多么迷人。过去他以光风霁月将那些热望压抑下去,如今得到了准许的他,被这难以抑制的想要触碰和拥抱的热望冲撞得几乎要失去理智。
然而再吻下去,他就很难再做一个正人君子了,但容璧如今的身子,不适合。
他松开容璧柔软的身躯,低头看着她被吻得嫣红的唇,这才说出了真相:“兰老太医适才为你诊脉,你已有孕。”
容璧睁大眼睛,忽然反应过来:“是白缨……她这几日好像是说过我的月信迟迟不至,我想着也可能是换了住处的原因。”
元钧低声道:“不必责怪她,我偶然换魂过来,正好遇上沈家表妹过来邀请你去看花,白缨提醒我说,你月信不至,又喜酸好困,恐怕是有孕了。”
容璧脸上微微错愕:“所以陛下您……”
元钧断然道:“朕封你为后,不是为了孩子,朕没有让兰太医和你说,而是先和你表明心迹,亦是希望你在不知道有孕的时候,真正说出心里的心意。”
“朕……不想负了你——若是你确实不想留在宫里……朕……朕自然也还是会尊重你的意思……”
他越说越难过,容璧握住他的手,温和道:“陛下,我愿意的——不是为了孩子。”
元钧低下头:“封后的诏书立刻就能下,但朕想给你一个正式的皇后册封礼,上一次为良娣,抬入宫中,太过潦草。朕内心歉疚,这一次你父母进京,家人俱在。朕封赏容家,再派出皇家使臣持节奉册宝,行六礼。”
“朕要你穿着皇后礼服,堂堂正正声势浩大从宫门中门入宫,要文武百官迎候,庙见合卺,俱要行全,要你接受内外命妇朝贺礼,在全天下昭告你是朕的皇后。”
他握着容璧的手,想起那一个潦草的合卺礼,低声道:“朕要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在万千荣光中诞生。”
容璧看出了皇上的补偿之意,轻声道:“我亦愿与陛下厮守一生,白首同归。”
二人相视一笑,只觉得此刻心心相印,灵魂相契,竟无需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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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武宗,名钧,中宗长子,母淳宣皇后沈氏。幼聪敏好学,中宗元年春,立为皇太子,性沉静,有文武才,深沉有大略。初,中宗好道,信骆后谗,见疑太子,幽武宗于函宫。武宗于函宫中亲辟瓜圃,手植菜蔬,耕读度日,寒暑不辍,宠辱不惊,数年如一日,中宗遂不疑。承平三十年,骆后欲危太子,事觉,中宗大怒,直出中旨废后。后中宗修道有悟,欲求长生,郊庙不亲,不问朝事,遂传位于武宗,隐于道观修道,十年后崩。武宗入践大统,勤政廉俭,选用良材,革弊兴利,清汰冗滥,天下欣欣,四海承平,巍巍乎盛矣。”
——《武宗实录》
“武宗懿宁皇后容氏,精韬略,擅射御,好书史,风神娴雅,姿容冠绝。后初为弋阳大长公主婢,随嫁靖北,尝亲率师逆击蛮兵,获大胜,有战功,奉旨入东宫为侧妃。帝宠遇甚厚,赐名璧。及中宗传位,武宗御极,容后正位中宫,宠幸殊特。武宗平生无别幸,与后相得甚欢,伉俪情深,始终不渝。”
——《容后列传》
第109章 番外进京
景初十年,十二岁的燕云公主郭若蒲独自进京,是被京城高门所瞩目的。
权贵高门都知道,为着一统天下,这位靖北王唯一的女儿燕云公主多半是要嫁给太子的。
太子元稚鼎,比郭若蒲小二岁,虽然年龄虽小,却天资聪明,沉静谦虚,孜孜向学,朝臣们都是极欣慰国有此储君的。
燕云公主如何,众人却都有些好奇,毕竟那极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后,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太子会换,恐怕这位太子妃却是稳稳当当的。
郭若蒲从舆车上扶着乳母的手稳稳当当下了车,被女官们引着入了宝函宫内,这里听说是容皇后的寝宫,郭若蒲早就听母亲说过,这位容皇后独得帝宠,后宫内一个宫妃都无,心中还想着这宝函宫不知该有多么华丽。
然而一看之下却大失所望,这宝函宫里的宫室都十分简朴,油漆都未怎么刷,看上去简直连她在靖北王府的宫室都不如。只那一池莲花有些特殊,深红色的莲花开得如火如荼,拥着中央的九曲桥和几间水榭,远远望去如水上燃烧着的火焰,这样开得如火一般的莲种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女官见她注目,笑着为她介绍:“这是江南白马寺请来的千叶宝莲种,名唤钵罗华。”
郭若蒲微微点头,并不答话,女官看她小小年纪却十分端严矜持,心中凛敬,小心引着她继续前行。
沿着回廊一路行去,只看到回廊两侧虽然也有些花木,但都只是些菊花蔷薇之类的寻常花木,如今秋日,菊花开得也算灿烂。依山修着菜圃数畦,里头蓬勃栽种着瓜果蔬菜,秋日正是收获季节,菜园子欣欣向荣,瓜果累累,正有宫人在里头采摘瓜果。
郭若蒲早听说昔日自己这位皇帝舅舅被幽囚,亲辟菜圃,植瓜种豆,宠辱不惊,想来这里就是皇帝舅舅昔日种菜的地方了。原来皇后的寝宫,竟是设在此处,难道她竟不担忧皇帝舅舅来这里,时时想到幽囚压抑之往事吗?
还是说皇帝舅舅在这里更能想起昔日卧薪尝胆的旧志?这位皇帝舅舅雄才大略,这些年大开大阖,政事大刀阔斧,就连父王也时时激赏,甚至拿了朝廷政令,一条一条教导她这些政令的用意。
她心中只想着,却并不曾在面上露出一丝神情,只在女官引导下到了内殿内,却见这边内侍回报道:“娘娘嫌天气热内殿气闷,在水榭那里批折子,说燕云公主不是外人,不必如此拘谨在正殿见了,等公主来了引到水榭,见过面早点安歇是正经。”
批折子?
郭若蒲心中惊起了惊涛骇浪,却面上不露分毫,这可是后宫干政!然而内侍和女官们却仿佛面上十分顺理成章,又引着燕云公主从九曲桥走过,引着她到了水榭敞轩处。
这里凉风习习,莲香悠远,果然十分惬意。
郭若蒲原本远道而来,身上又穿着层层叠叠的公主礼服,早就觉得闷热不堪,如今这带着莲香的风吹来,果然令她精神一振,心道这个皇后舅母,只听说她极婉顺贞静,母亲只说她很好相处,没想到却是如此豁达随和,叫她心中也不由有了些好印象。
内侍进去禀报后,郭若蒲听到一个凛如霜雪的声音:“请公主进来。”
郭若蒲走进去,谨慎地先行国礼,再行家礼,抬眼看去,却一眼望见一个女子正襟危坐,双目如电看过来。
她长发只简单用一支玉簪挽着,身上穿着半旧的玄色葛纱袍,窄袖斜襟,手里正拿着一支朱笔,面前几上果然满满磊着奏折。
郭若蒲目光和那霜雪一般的目光触上,竟不由自主回避了那居高临下审示着的目光,母亲怎么会说容皇后温和可亲?这样的目光!实在太有威严感了!
她几乎以为自己面对的是父王,行礼之时一丝不苟,好在容皇后看着她忽然笑了下,她这一笑犹如春风化霜雪,眼睛里带了些毋庸置疑的爱惜:“好孩子,快坐吧。果然和长公主长得像,尤其是这气势,刚进来我差点以为是十二岁的长公主进来了。”
她面上带了些回忆和叹息。
郭若蒲心道大家都说我更像父亲,而且容皇后又没见过母亲小时候吧?不过这位容皇后气势太盛,她只是心中想想,并不敢露出一丝神情,只恭敬道:“皇后娘娘谬赞了。托皇上皇后洪福,若蒲一路行来还算顺当。”
容皇后面上带了些不赞成:“燕云在我这里不必拘礼。”一边命人道:“去太学那里,把两位皇子都叫过来见他们表姐。”又吩咐:“去把冰镇的酸酪果汁和秋梨等冰碗子都上来给公主喝一些,这天气热得厉害。”
这宽敞舒朗的敞轩内,四面都挂着绡纱,又设有冰山,风吹来凉风习习。
很快宫人们捧了冰镇酸酪和冰碗过来,郭若蒲小口喝了几口,果然觉得冰凉沁入心田,十分爽口。
她抬眼看上边容皇后却又已低着头飞快地批着折子,一边口里和她说话:“若蒲先坐着歇一歇,等你两位表弟过来,便带你去宫室安住。宫室已收拾出来了,是昔日长公主住过的静观宫,许多东西都是你娘亲从前用过的,你若有什么住得不习惯的,或者是吃的穿的有什么不顺意的,只管派人来报。”
郭若蒲都应了,却听到外边有脚步声,已有人来报:“皇上和两位皇子都到了。”
郭若蒲连忙起身迎候,却见容皇后放了朱笔,并不起身迎候,一边和她说话:“不必多礼,都是一家人。”才说完就见景熙帝手里牵着个稚童,身侧还跟着另外一个小少年缓步走了进来,步态雍容,举止闲雅,看到她果然道:“是燕云公主吧?快免礼,都是一家人,日常相处不必拘礼。”
他进了来,直接上了上首,却与容皇后并肩坐在了矮榻上,容皇后果然待他十分随意亲近,如寻常夫妇一般,只问他:“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景熙帝含笑从容道:“葛太傅见朕亲自去探他病,泪流满面,朕怕他太激动了反倒加深病情,派了兰老太医诊治过,说只是风寒,不妨事,静养几日便好。朕又许了他儿子的前程,看他也安心了,惦记着今日公主进宫,便回来了,可巧路上遇到了太子和老二,便一起过来了。”
一边命太子元稚鼎,二皇子元稚圭过来:“见过你们若蒲表姐。”
郭若蒲连忙起身和两位表弟见礼,看太子双眸朗朗似星,面貌虽然和景熙帝相似,但这气势却和容皇后有些相似,而二皇子元稚圭则粉雕玉琢,样貌似足容皇后,只有四岁,端端正正作揖,十分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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