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晗见状又扯开了氅衣的结,牵着她走了过去,站定在距三人两步之遥的位置。
时隔多年,他其实都有些记不清这个弟弟的样貌了,但此刻他就站在他眼前,那些以为忘却的过往突然清晰浮现。
他变化不如何大,气质依旧温和,只是眉眼之间变得成熟了,也更多了些坦然。
拓拔旭先是朝众人微微颔首,才转头看向拓拔晗,弯了弯唇角:“二哥。”
接着视线放到他身侧,看向他的妻子:“二嫂。”
再轻轻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几人间弥漫开来,屋内众人都有些摸不清头脑。这种既熟悉又疏离的气氛是为哪般?
直到鱼听雪晃了晃他的手,拓拔晗才像是回过了神,嘴角微扬,重重拍了下弟弟的肩,轻声说:“回来就好。”
没有兄弟重逢的温馨,更没有曾经的剑拔弩张。他们只是淡淡地道一句。
“好久不见。”
“回来就好。”
自然得像是他们不曾分别数年,像他们一个是顽劣离家的弟弟,一个是等着弟弟归家的哥哥。
有了拓拔旭一家人的加入,本就团圆的除夕愈发热闹,大家欢欢喜喜地吃了年夜饭,守岁的守岁,放烟花的放烟花,鱼听雪才腾出时间道一句寒暄。
“这几年过得好吗?”她心内思绪万千,说出口的话却有些干巴巴的,当即就有些尴尬。
拓拔旭倒没介意,仍旧温和地笑:“很好。早两年我和素影游历了很多地方,这几年就住在呼兰城,我们过得很好。”
见两人看向身旁的女子,他不忘解释:“这是我的妻子,名唤素影。”
她抿了抿唇,终于说出了那句迟到九年的道歉:“当年的事,对不起。”
当年那事虽说不是她有意为之,但无论如何都牵扯进来了两个无辜的人,这些年她反复回想,愧疚日益增多。
拓拔晗牵着她的手紧了紧,像是在给她力量。
这次接话的却是那个冷清的女子,她的声音与外表极为不符,有些柔媚:“不必如此,若不是你,我跟阿旭不可能在一起。”
她有些疑惑,拓拔晗看出来了,低声解释:“素影是他的暗卫,在一次刺杀中受了重伤,我们都以为她死了,没成想是偷天换日。”
“素影说的没错,”冷风簌簌,拓拔旭替素影挡了挡,话却是对她说的,“二嫂,你不必道歉。”
实话说,听到这个消息萦绕在她心头多年的歉疚散了许多,就好像完成了一件夙愿般的舒畅。
拓拔晗揽着她的腰将人带入怀里,宽厚大氅将人裹了个严实,微微弯腰与她对视,眸子温柔:“这下放心了吧?”
鱼听雪抿唇轻笑,乖乖依偎在了他身前。
“嘭嘭——”
炫彩夺目的烟花在漆黑天际炸开,照亮了整座太安城。
曲折回环的廊亭下,烛光温暖,双影相依。
“拓拔晗。”
“嗯?”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呀?”
“我们的孩子,自然都喜欢。”
女子听到这话眼底的笑意都要溢了出来,语气却有些苦恼:“那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男子默了半晌,轻声说:“无缺。
“愿君自有光明月,岁岁无虞永无缺。”
他像在承诺,又暗藏着期许:“我们的孩子,我只希望她无虞康健,一生无缺。”
女子纤细手指滑进他的掌间,紧紧相扣,轻声道:“会的。”
灯影晃过他的眼,明明灭灭。
男子俯身拥着女子,吻了吻她的鬓发,许下诺言:“我一定会做一个好丈夫,也会做好一个父亲。”
女子的眼眶有些红,反手抱住了他。
“我们都相信你。”
檐下燕侣交颈,生生双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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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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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山洲收到鱼少煊的婚帖时,他尚在离京千里的燕北,信上再三叮嘱要他亲自赴宴,否则就绝交。
三年前听雪大婚时他就没去,此次他特意提前半年通知,若再不去,只怕这小子真得翻脸。
千里孤骑,朗月清风为伴。
抵达太安城时正值初秋,那日下了好大的雨,雨水漫过长街,阴冷入骨。
透过倒泻般的雨幕,他看到亭子中站着一人,蓝衣银冠,骄矜自傲。
与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逐渐重合。
“你这家伙,还舍得回来!”鱼少煊箭步上前作势打他,却在临近肩膀时卸了力道,落在身上只是不痛不痒的一下。
他没躲没避,依旧笑着喊他:“少煊,好久不见。”
鱼少煊有些发愣,随即笑着实打实地锤在他胸口:“滚,别矫情。”
“你他娘的七年不回来,我都以为你死外边了,”说着搭上他的肩,撑伞走入雨幕,“来跟兄弟解释解释,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回来?”
徐山洲轻笑一声,呛道:“不想看见你。”
“找死啊你。”
“想活。”
……
飒飒秋雨中,年近三旬的两个男子依旧如少时那般,勾肩搭背,开口就是互损。
那日的雨下得急,去得也快,他们前脚到家,后脚就出了太阳。
鱼父不在家,两鬓斑白的鱼母拉着他的手不停念叨,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喜欢的姑娘,怎么还不成家,到最后她红了眼睛。
“人老了,总是想起你们小时候的事,那时候你们三个亲似兄姊,我还跟你伯父说呢,日后若是你们愿意,就跟王爷结个亲家。知根知底的,我们也放心。”
说着拍了拍他的手,眼神慈爱:“你这孩子,我打小就喜欢。”
鱼母还要再说,鱼少煊截住话头,拽着他往外走:“娘你别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先带他去休息。”
“小徐啊。”鱼母用力拍掉儿子的手,瞪他一眼,转头又是满面笑意。
鱼少煊撇了撇嘴,自小就是这样,对着妹妹和这家伙一副面孔,对着自己这个亲儿子又是另一副面孔。他早就习惯了。
徐山洲温和应了一声:“伯母您说。”
“在伯母眼里,你跟少煊、听雪都是一样的,做长辈的自然希望你们家庭美满,儿女绕膝。徐家如今就你一人,这门楣,须得靠你撑起来。”
见他无甚反应,鱼母悄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既是故人,就让她留在故事里,你得向前走,省得吗?”
鱼少煊抬眼去看他,也只见他笑容如旧,温润如昨。
“伯母放心,我知道的。”
雨后的空气总是带了泥土和青草混合着的清香,凉风拂面,些微冷潮。
两人拿了酒,仰面躺在屋顶上,一如少时偷了酒便躲到此处,看着霞光洒满天际,夕阳一点点落下去。
“山洲。”
光线有些刺眼,徐山洲抬起胳膊挡了挡:“有事说。”
“你这么多年怎么一直不成家?”鱼少煊的声音有些抖,像是在憋笑,“是身体有什么隐疾吗?”
话落爆笑出声,徐山洲凉凉扫他一眼,咬牙爆了粗口:“滚。”
话说的凶狠,但嘴角也不由勾了起来。这种轻松熟悉的感觉,他很久不曾有了。
鱼少煊笑够了猛灌一口酒,抬脚踢了他一下:“你老实交代,是不是还喜欢听雪?”
长久的沉默,他没再追问。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洒落大地,天色将昏,远处的房屋影影绰绰,镀了一层金色薄纱,温暖而神圣。
“也不是,”他啜了口酒,感受着酒在口中变得温热,直到变得辛辣才咽下去,低声道,“只是这些年遇到的人,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他没刻意想着谁,也没把自己困在回忆里,他只是,觉得都没他的小青梅好。
鱼少煊低嗤一声,刚想呛他,一转头却看到他已经闭上了眼,沉沉睡去。
**
徐山洲做了个梦。
梦里回到了儿时,是他第一次见到鱼听雪的画面。
天空蔚蓝,绿草悠悠。
那时她才六岁,穿着粉白衣裙,皮肤瓷白,眉眼精致,乖巧地拉着鱼少煊的衣角,笑眯眯喊他“小徐哥哥”。
他只觉得心跳仿佛停了一刹。
暮来朝去,光阴未歇。
半大少年的锋芒渐露,身侧始终能寻到那抹倩影。
画面一转,眼前之人已褪去稚嫩,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眸子清亮,扯着他的袖子祈求:“小徐哥哥,我爹不让我看禁书,你帮我藏在你家好不好?”
暗夜里,朗朗少年眼波微动,笑着应下:“好。”
清风明月,少年少女并肩而行。
可走着走着突然风雨漫天,两人逐渐分道扬镳。少女泪眼婆娑地仰头盯着他,低声哽咽:“小徐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时的他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七尺男儿,沙场报国。我不一定有归期,你要保重。”
银袍白马的少年在夕阳下离去,奔赴向他心中的天地,决绝而坚定。
被他扔在原地的少女哭成了泪人。
二十九岁的徐山洲亲眼看着少时的他们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看着那个少年不舍却没有回头的背影,看着那个少女伤心痛哭的面庞。
他大声嘶吼:“回来!回来!告诉她你会回来,告诉她你喜欢她。”
少年没有回头。
他慌乱地想替少女拭去泪水,手却无力地穿过她的面颊。
不!
不该是这样的!
他执拗地擦着碰不到的泪水,一遍遍地代少时的自己痛哭忏悔:“对不起,对不起。小徐哥哥错了。”
温暖余晖中,泪流满面的少女朝着他的方向低声自语:“你要平安。”
他心中大恸,猛然惊醒。
夜色苍茫,月凉如水。
少女朦胧的泪眼尚在眼前,心脏处像有刀在绞,疼得他喘不过气,豆大的泪珠流进鬓发,悄然消逝。
他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服,手指因为用力变得发白,闭目细细咀嚼着这份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钝痛不再,心脏却像被豁了条口子,呼呼灌风。
是从什么时候错了的呢?
是从她被推出去和亲,自己却无能为力?是从重逢时她不再唤他“小徐哥哥”?还是从他不顾她的挽留执意要去征战沙场?
亦或是从一开始?
从他成为藩王世子,从她生作丞相之女,从他们注定不能结亲的身份开始?
或许并非错过,而是无缘。
“山洲。”
他瞳孔骤缩,翻身坐起。
被昏黄灯笼照亮的院落中,粉衣白裙的女子笑着挥手:“下来吃饭啦。”
依稀如昨,明明就依稀如昨啊!
他鼻尖一酸就要张口,女子身后却走近一个高大男子,男子怀中抱着个小姑娘,小姑娘粉雕玉琢,眼睛又圆又亮,咿咿呀呀地伸着手。
“娘……亲。”
男子自然地揽上她的腰,眉眼含笑地说了什么,女子动作温柔地理着小姑娘的衣服,不忘回头喊他。
“山洲,快下来啦。”
清凉夜风拂动她的衣襟发梢,与高大男子的交织缠绕。
那一刻他才真正地意识到。
他的小青梅,成了他人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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