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了不起。”阴魔轻声道,“我还以为剑修都没什么脑子,没想到,你还挺聪明的。”
“从晏晏的身体里滚出去。”
白飞鸿一剑将“常晏晏”扫倒在地上,提剑对准了她的面庞,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阴魔单手撑着地面,因为翻涌的血气吐了一口血出来,而后,她轻笑出声,抬眼看向白飞鸿。
“话虽如此,你却不敢真的伤及我的性命――说得再准确一点,是不敢伤及晏晏的身体吧?你明明一剑就可以将我粉身碎骨,却与我缠斗到了现在。”
她蓦地抬起手来,将夭桃剑架上了自己的脖颈。
“瞧,像这样,你就不敢动了。”
白飞鸿握着青女剑,面色一分一分沉了下去。
夭桃剑嗡嗡地颤动着,如同剑灵无声的悲鸣,然而阴魔却浑不在意,只稍稍弯起那双眼睛,笑盈盈地偏过头,更深地凝视着白飞鸿的脸,全然不顾颈侧已经切开的一线血痕。
“正如你所说,晏晏没有散播我给她的心魔引。”她的语气全无嗔怪,反倒满是怜惜,“她还在三圣教的时候,就是一个太过心软的小姑娘,又心软,又懦弱,还很无能。别人要她做的事情,她总是没法好好做到,真是让人看了就放不下心。总要我来帮她一把。不过,她也就是这一点最惹人怜爱。”
她的音调温柔下来,如同在唱一首饱含爱怜的小调。
“她是我最喜欢的小姑娘,所以没关系,我总会帮她的。”
她望着白飞鸿,唇边的笑意渐深。
“就像现在这样――”
人群中的某一名女子,忽然如昙花一般盛开了。
虽然“盛开”看起来是一种比喻,但在此时此刻,却并非如此。
再没有哪个词汇,能比盛开更准确的描述她这一刻的状态。
雪白的人皮如同花瓣一样绽放,在一瞬间自头顶裂开,向着四方散落而下。就像是一大朵雪白的昙花骤然在夜色中盛开那般,无声无息,而又惊心动魄。
人皮有如蝉蜕,破裂之后,便露出空无一物的内部来。
然而,那并不能说是“空无一物”。
在虚无之中,酝酿着难以名状的混沌。
盛开的刹那――无明的黑暗自那空壳之中逸散而出。
黑夜的降临,总是寂静无声的。黑暗在瞬息之间,便吞没了一切。
“铮――”
青女的剑身发出一声清鸣,白飞鸿猛地挥剑,无边无际的剑意交织出一个清亮的圆,如同结界一般,将那至为混沌的黑暗拒绝在剑势之外。
不需要言语,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了。
那就是阴魔的心魔引。
“你知道吗?”阴魔看着她,笑盈盈地说了下去,“在四魔之中,我一直是最弱小的那一个。不要说像两位尊上那般,若是面对面战斗,我甚至连那个姓林的小姑娘都敌不过,更不可能是你的对手。”
她好整以暇地理一理衣摆,向后退了一步。
“而我却活到了现在,比死魔,比尊上,比那么多比我更强大的人活得更久,更好,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夭桃剑依然架在常晏晏的脖颈上,阴魔笑着又后退了一步,躲开了白飞鸿磅礴的剑意。她将剑刃更加贴近自己的脖颈,浑然不顾血已经流了半个剑身。
“因为我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更聪慧。”她抬起食指,点了点白飞鸿的身后,“姑且奉劝你一句,比起来追杀我,保护好想要保护的对象才更重要吧?对,比如说――为了保护你而挨了一剑的师弟。”
白飞鸿的瞳孔一紧。
她猛地回过头去,正好看见云梦泽颓然倒地的样子。
“阿泽!”
狂暴的魔息冲天而起,本就挣扎于心魔之中的白龙,在这一刻发出了响彻云霄的嘶吼。
寄宿于夭桃剑上的魔息,在方才那一剑之中没入了云梦泽的身体。
阴魔的魔息并不同于其他的魔修,甚至与雪盈川都截然不同。
她的魔息,就是对修真者来说最为可怖的剧.毒。
若不用一些手段,寻常魔修的魔息是绝对无法让修真者堕魔的,然而,阴魔的心魔引不同,正如其名,那是只要吸入,便会引出修真者内心尚未孕育完全的心魔的东西。
每个人心中都有痛,有悔,有怨,有恨。
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消失,便是改变了对待伤痛的态度,也无法抹消伤痛本身的存在。是以,无论是什么样的修真者,无论修行到了多强大的境界,也不可能毫无破绽。
所以,接触到心魔引的修真者,无一例外都被诱发出了自己的心魔。
而对于那些原本就有心魔的修士来说,心魔引是最为刚猛的催化之毒。
伴随着响彻云霄的嘶吼,云梦泽在血液的逆流中,终于化身为龙。
漆黑的魔息缠绕着白龙,为了抗拒这股魔息,白龙发狂一般挣扎着,龙尾重重撞上支柱与墙面,发出崩塌的声响,巨大的身躯几乎要将大殿撞得粉碎,鲜血一层一层自龙鳞之下渗出,在地面之上拖曳下大片触目惊心的血痕。
在场的修士们狼狈避让,想要躲到外面去,然而在白飞鸿的结界之外,那些漆黑的心魔引仍旧盘踞着,如蛇一般耐心地等待着猎物落入罗网的瞬间――
“蠢货!”
云间月一把将几个险些冲出大殿的修士拉了回来,反手拨弄琵琶,以清音震慑了蠢蠢欲动想要潜入的黑色雾气。她看着那汹涌的魔息,面上神色不住变幻,最终还是握紧了琵琶,奏响了雅正之乐。
殿外是触之既染上心魔之毒的魔息,殿内是心魔爆发已然陷入狂乱的白龙,面前是为阴魔所操控的自己师妹……
――你要如何抉择呢?
阴魔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她没有等待多久。
因为白飞鸿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做出了决定。
她握紧青女剑,猛然驱动灵力,向着四方横扫而过。
无情剑道至为冷澈的剑意,在这一刻织成了冰霜铸就的宏大剑阵。一部分的心魔引在剑阵中被彻底剿杀,一部分被驱赶到剑阵之外,白飞鸿看也不看那些修士,只厉喝了一声“到外面去!”,便反手一剑,直直斩向常晏晏!
“你――啊!”
一剑挑飞了夭桃,白飞鸿剑势不减,直直刺穿了常晏晏的灵府!
“唔!”
阴魔咽下一口血来,被青女剑整个钉在了地上。她定定地看着白飞鸿,唇边忽然绽开了一抹染血的笑。
“……你猜到了。”
她杀了阴魔用来操纵常晏晏的傀儡蛊。
寄宿在常晏晏灵府中的,三圣教的傀儡蛊。
“……”
白飞鸿一眼也不看她,返身便向云梦泽的方向冲了过去。
阴魔倒在地上,无声地扭过头,注视着白飞鸿的背影。
在这一刻,那双眼中忽然生出了幽暗的喜悦。
――抓到了。
她笑着抬起手来,指尖凝聚起比雾气更轻,比烟气更薄的魔息。
只要一瞬间就够了。
虽然傀儡蛊被刺穿,常晏晏马上就能夺回这具身体的自主权,但是在那之前,只要有一瞬间就足够了。
比烟岚更淡的魔息脱离了她的指尖,无声无息地向着白飞鸿的后心飞去。
只有这个瞬间,无情道传人心神大乱的一瞬间,她才有机会,将这缕心魔引种到她的身上――
然而,阴魔却在这一瞬间,闻见了霜雪的气息。
白雪在她的眼前,轻而缓地落下。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如同隆冬呵出的吐息,地面在一呼一吸之间,已覆上了一层严霜。天地在这一刻沉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阴魔仰起头来,望见的却是无边无际的雪幕。
不知何时,下起了不合时宜的雪。
雪落无声,满眼尽是苍茫的白。
风也变得静谧,云也在此流连不去,在静静地、静静地落雪中,有一人茕茕孑立,在覆盖了一层薄雪的地上,留下淡而长的影子。
于是,无论是无明的混沌,还是涌动的魔息,都在这一刻寂静下去了。
唯有他……唯有他,绝不会被染上她的颜色。
已经尝试过千百次了。
已经诅咒过无数次了。
然而,那个人依旧如此遥远,遥远到她即使拼尽全力,也依然无法触及他的影子。
唯一的神o,最后的神o,她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妄念――
“希夷。”
阴魔轻声道。
第170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瞬息之间, 如历永劫。
阴魔在那一刻,恍惚又回到了千年之前。
……
那是,她还是巫山的神女, 主司迎神乐舞的巫真, 灵山最为美丽也最为上天所钟爱的巫女, 游戏人间, 如赏玩花草一般赏玩他人的情与欲,然而, 却从未沉沦其中。
那一日, 巫真照旧地在降神之乐中, 为早已不存的神o献舞。
风乎舞雩,她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进献着敬神的歌舞。
而后,她看见了身披九色的神鹿。
那白鹿涉水而来,云霞为之绮散, 落日为之熔金, 碧海为之无波,连亘古的涛声也在神鹿的脚下寂静下来, 满目皆是浓艳华美的色彩, 然而没有任何一种颜色, 能够比拟环绕着它的华彩。
神鹿有着月光一般的眼眸。
那是由白帝从异域带回的九色鹿,也是这世间最后的神o。
她为之怔忡,为之神迷, 在这平生仅见的美丽生灵面前,即便是高傲的神女, 也情不自禁地叩拜下来,为这摄人心魂的美艳而潸然落泪。
可是当她抬起头时, 却发现,那双眼眸中并没有她的身影。
当她跳起迎神之舞时,便是无情草木也要为她折腰,滚滚江流也要为她停留。然而,那本应享受这进献的神灵,却不曾向她投来哪怕一眼。
白鹿涉水而来,又涉水而去。
而她在岸边遥望,不可企及。
那只是一次极为偶然的相遇,于神鹿而言,不过是一次再寻常也不过的路过。
他路过她,就像路过一朵野花,一株柳树,一道波光。
于巫真,却成了一生的魔障。
一念起,百孽顿生。
她想要得到这美丽的神灵。想要不可企及的仙人为她驻足。想要那双月光般的眼眸只映出她一人的身影。
巫真素来是想要就要得到的女人。
她为此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她那一向无往不利的美貌并未能博取神o的青眼,无论是巧笑,还是甜言,无论是曼妙的歌舞,还是高深的技艺……都无法映入他的眼帘。
于是她渐渐地开始憎恨那无情的神明。
巫真不禁开始想,得不到爱的话,能被憎恨也是好的。至少这样一来,能够被他看见,能够被他记得。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开始作恶。
一切都是那么容易。想要维系一个东西的长久存留非常艰难,但是想要破坏就很容易了。
些许的挑拨,就能让旧日的朋友离心离德;些许的引诱,就能让高洁的宗门开始堕落;由草木金石所构成的天地是如此的坚实,不存在任何的虚构与谎言,但是由这些拥有智慧的生物所结成的社群却充满了谎言,如此的虚假而又脆弱,只要轻轻一推,就会开始崩毁。
无论是人还是妖,都喜欢说谎,只不过,人甚至对自己也说谎。那些谎言雪片一样堆叠起来,构筑出了脆弱的盛世与和平,巫真所做的,只不过是揭破这些谎言,让他们看清自己的内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求,而巫真最为擅长的,便是看破他们自己都不甚明了、不敢面对的欲望,而后将它们引导出来。
她辗转于灵山十巫之中,以巧妙的谗言,令本就在争权夺利的大巫们彼此争斗,互相残杀,致使巫咸一脉绝嗣,巫罗一脉远走昆仑,而后她焚烧了灵山的典籍,叛出十巫,灵山元气大伤,又失去了数万年的故藏,自此衰落。
巫真当然知道灵山一万年来的使命是什么,也知道他们究竟在守着什么,所以才会破坏掉,连一点修复的可能也不留下。
她本以为这样一来,那位神o一定会来见她――他毕竟曾经是白帝的挚友,没有道理看着挚友的遗愿被如此践踏。
可是,他没有来。
来的是昆仑墟与东海三家的追捕,巫真便是在无穷无尽的追杀中学会了化身之术,这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可是他没有来。
无论她引诱了多少修士堕魔,无论她破灭了多少宗门,也无论她做出了多少残虐无道之事……神灵都不曾降临于她面前。
他是洞悉万物因果之人,生而知晓一切,自然也知晓她的所作所为,也知道她为何犯下这些罪行。
可他依然什么都没有做。没有问询,也没有降罪。
巫真恼恨到近乎疯狂。
她所迷恋的神明,甚至连厌恶与憎恨都不屑于施与她。
那么,她便不要了。
她只要他痛苦,要他后悔终身。
而后,她又潜入昆仑墟,勾引了当时的瑶崖峰主,诱其堕落,诱其为恶,大肆屠戮,昆仑墟蒙上了几乎无法洗清的污名。而在瑶崖峰的大弟子荆通千里追杀自己的师父,要为昆仑墟雪洗前耻之时,她却无声无息地返回了东海,潜入了归墟。
在归墟之上,她终于见到了那无情的神o。
他依旧那样美丽,虽然收敛了自己的真身,化作人形,却依旧美丽得不可思议。
只是一眼,她便忘却了所有的前尘旧怨,唯有潮水一般的爱恋,再度涌上心头。
可是,他的眼中依旧没有她的存在。
无情而又慈悲的神鹿,长久凝视着祭台之上未干的鲜血。
挣扎的痕迹几乎撕裂大地,惨烈至极的血痕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何等凄惨的事,新的血痕覆盖了沉积的血迹,刺目的红覆盖了那些陈旧枯朽的底色,灼痛人的眼球。
而他只是沉默着,像是在注视着遥远的过去,又像是在注视漫长的将来。
即使是巫真也无法明白,他在那一刻究竟看到了什么。
那是人所能做出的最为残酷的背叛。那是人所能经历的最为残忍的折磨。
于是,巫真笑着开口了。
“是我做的。”
所以,来憎恨我吧。
第一次,神明回答了她。
他说,不是你。
任何谎言也无法蒙骗无所不知的神o。巫真虽然做了无数不可饶恕的恶事,可唯独这一件事上,她的的确确,什么都没有做。
因为做出这件事的人,是绝不可能为她所蒙蔽的。而就算是巫真,也无法想出这么残酷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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