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桩, 一件件, 尽是难题。皆是千头万绪, 不知从何理起。
然而,不知为何,此时此刻, 白飞鸿在殷风烈的尸体前,却只感到冰冷而空洞的平静。
平静得就像是, 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她什么也没有想,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只有如大雪一般的寂静, 在她的心中纷纷地落下。
白飞鸿拾起染血的夭桃剑,无言地凝视着剑上的血迹,一道一道,宛如赤红的泪痕。
而后,她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你主人的仇,我已经报了。”她说,“你的心事,我也已经了了。”
仿佛是在呼应她的话语,夭桃剑焕发出了薄红的光辉,下一刻,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数道裂纹蔓延开来,剑身骤然崩裂,化作了绯红的碎片,从她的手中散落而下。
那些碎片落在焦土上的模样,如同撒了一地薄红的桃花瓣。
名剑夭桃,就此殉主。
“……”
白飞鸿阖了阖眼。莫名的眩晕感让她疲倦,几乎有些站立不住。
她并不知道常晏晏与夭桃剑之间究竟有怎样的过往,说到底,她也并不太了解常晏晏的事。这么多年来,她潜心修炼,东奔西走,并没有太多心思可以分在旁人身上。她并不知道常晏晏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与谁交好,与谁生隙,功法修炼得究竟如何,又与她的爱剑夭桃共同经历了怎样的事。
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才会让夭桃随她来向妖皇复仇,又在此刻自碎其身,追随旧主而去。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份情意足以让夭桃选择放弃自己近乎无尽的寿命,与常晏晏同坠幽冥。
白飞鸿在这一刻,只感觉到了些许倦意。那倦意几乎要渗入她的骨髓里,将她整个人蚀成一个空空落落的壳子。
她只是觉得空空荡荡。
什么都空空荡荡。
灼灼其华的名剑已随佳人而去,她的旧债也于此了清。这一刻终于到来了,她却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曾经以为自己会感到喜悦,也许会有着不愿承认的悲伤,亦或是感到痛快,又或许会觉得苦涩……然而此时此刻,她所感觉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空茫。
无影无形,无休无止。
她站在这里,在自己此生最大的仇人的尸体边,看着他被自己割下的头颅,提着钉穿过他胸膛的利剑,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无我。
无念。
原来她所要抵达的,是这样苍茫的荒原。
白飞鸿在这一刻,听到了一道极为细微的冰裂之声。
咯啦――
她迟了一步才垂下眼来,看到了自己持剑的右手上迸开的细小裂纹。
不知何时,她的双手已经冻结成冰,虽然还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同样的情况,但可以想见,脏腑深处可能已经冻上了吧。
无情道本就是如此凶险的剑道。它是最锋利的剑,有多么伤人,就有多么伤己。
一旦抵达第二重境界,等待着其主人的就只有一瞬动摇便会招来反噬的命运。一朝失道,则立时身死。
就像此时此刻,仅仅是一瞬的恍惚,灵力便给予了自身最严酷的刑罚。
白飞鸿缓缓呼出一口气来,闭目凝神,试图定下心神,让所有的思绪重新消散在呼啸而过的血风中。
然而,就在她阖眼的那一瞬间――
“你又在勉强自己了。”
如叹息一般的男声,在白飞鸿的耳畔响起。
痛楚迟了一步,才自左腹深处生出。
白飞鸿蓦地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从左腹那里冒出的一截赤红的剑锋。那一剑实在是太快,也太精妙,所以直到这一刻,才有那么一滴鲜血,沿着菲薄的剑锋滑落。
嗒――
在血珠坠地的刹那,白飞鸿终于认出了这把剑――因为没有缠绕魔息,所以她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的剑。
像是想要扶持住她,不让她因为负伤而跌倒一般,男子的手臂从后方环绕着她。那只手臂是如此有力,仅仅一只手便将她整个圈在他怀里。
而他的另一只手,就握着那柄长剑,从后方完全地捅穿了她的腹部。
“不要动。”那男声在她耳边温柔地低语,“马上就好了,飞鸿。”
青女剑铮然出鞘,毫不留情地刺向男人的面门,白飞鸿不顾利刃穿过身体的剧痛,也不管强行调动灵力时的滞涩,猛地挣开了他的手臂,旋身回剑,剑锋与剑锋交击在一起,碰撞出凄厉的啼鸣。
灵力在剑锋相交的刹那被夺走了,白飞鸿连连后退,单手捂住自己的伤处,鲜血自指缝间淅淅沥沥地滑下,而她却没有余裕去处理伤处,只能死死盯住来人。青女剑的剑锋横在身前,如此戒备的姿势。
“陆迟明……”她念着他的名字,强咽下涌到喉头的腥甜,“你想做什么?”
年青的魔尊微微笑着,猩红如血的眼眸依旧温和而从容,望着她的时候,那眼底依旧含着春水一般的情意,仿佛他手中的剑上沾染的不是她的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说:“我想救你,飞鸿。”
第189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
“我想救你, 飞鸿。”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白飞鸿下意识压住了腹部的伤口。赤红的鲜血仍旧淅淅沥沥滑下,在指缝间留下黏滑的触感。
“你说‘救我’?”
她忽然有了想笑的冲动, 于是便真的笑出来了。
突破到第二重境界令白飞鸿失去了一部分对身体的感知, 这让她难以正确评估自己的伤势。但从伤口的状况来看, 那一剑应当是避开了脏腑, 直接穿过腹部,那柄魔剑具有吸收灵力的本事, 在刺入她身体的一瞬间, 就从她体内夺走了几乎全部的灵力。
也正因为如此, 她暂时无法用灵力治疗伤势,只能任由伤口这样源源不绝地涌出血来。
白飞鸿看了一眼自己举起青女剑的右手――方才传来冰裂之声的地方裂开了一道殷红的伤口,然而,原本因灵力反噬而冻结的手掌已经恢复如初,五脏六腑也不复结冰的森森寒意。
“你莫不是在说, 方才你捅我那一剑, 是为了阻止我道心动摇所引起的灵力反噬吧?”
如果是因为无情道灵力而造成的反噬,那么, 夺走灵力便能够解决。
就结果而言, 陆迟明的确阻止了反噬对她造成的伤害。
但――
“你还是和过去一样, 傲慢得无可救药。”
白飞鸿冷冷地看着陆迟明。在她的视线中,血眸的男子微微垂下眼帘,看着剑上的血痕。青莲花瓣般的眼目如佛像般悲悯, 不辨喜怒,不知忧惧。
他没有收剑, 只是依旧带着那种叹息般的微笑,用温柔的语调对她说, 你不该躲开的,飞鸿。
“我没想让你伤得这么重。”
是啊,若是她没有躲那一下的话,以陆迟明的剑术,那一剑拔出来的时候,或许她甚至都不会流多少血――更不可能豁出现在这样大的伤口。
“那你的意思是,我就应该站在那里,让你捅那一剑,是吗?”
白飞鸿这次是真的在冷笑了。
这个男人――如今站在她眼前的新任魔尊,真真正正是疯了。
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他没有疯的话……
“你怎么还敢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这种话?”她的语气里也带上了冷笑的意味,“在你亲手杀过我之后,你居然认为我还会站在那里,乖乖地等着你再捅我一次吗?”
陆迟明的微笑褪去了。
他说:“我说过,我不想再杀你一次了,飞鸿。”
“是吗?”白飞鸿面上冷笑更甚,“那你当初又为什么要下手?”
“……”
陆迟明一时没有回答。
这让白飞鸿觉得越发好笑起来了。
“我当初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吗?杀了我能对你有任何好处吗?如果说是为了祭剑――我那时的微末道行,连做你魔剑上的添头都不够格罢?”
如今的白飞鸿,已经知晓了这个修真界最大的秘密,知道了一万年来,整个正道通过何等惨烈的方式、何等骇人的牺牲,才在灵气不断衰微的局势下保住了这方天地。
通过献祭有高强灵力的大能,归还灵气于天地,以免遭遇天地倾毁的浩劫――在知道了这个真相的前提下,陆迟明想做什么,又正在做什么,只要稍作思考,便可了然。
“你杀了你父母,杀了剑阁阁主,杀了佛子宗慧……你杀了那么多人,是为了夺取他们的灵力,将来用以献祭,是或不是?”
陆迟明没有回答,但从他的沉默中,白飞鸿已然读出了答案。
于是,她的笑里多了几分自嘲的意味。
“那么,你杀了我,到底有什么用?”
杀了那个灵力微末,修道无门,微不足道的女人――那个她自己都憎恨自己的无能的白飞鸿――到底有什么用?
“杀死我这件事,对你,对你的天下苍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别这样说。”
面对着这样的诘问,陆迟明终于开口了。
他说:“别这样说你自己,飞鸿。”
多么可笑。
白飞鸿看着他蹙起的眉头,忍不住这样想。
到了现在还作出这副模样,仿佛这样轻飘飘的几句话,真的能伤到他一样。
仿佛是无法承受她的目光,陆迟明微微错开了眼去。
“……我要做的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之事。”他说,“我所杀之人,将以千万计,其亲友,其师长,其同门……欲将我碎尸万段者,必将不计其数。”
那双血红的眼眸转向她,带着悲悯的哀怜。
“他们寻不到我,以你、以阿泽、以我父母泄愤的可能是多少?若是落在他们手中,你作为我的未婚妻子,又失了宗门庇佑,又会落到何种境地?”
“……”
这一次,轮到白飞鸿哑口无言。
那沉默并非是因为无言以对,而是因为涌上心头的巨大荒谬。
她了解陆迟明――他绝不会说谎。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强大,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傲慢,也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纯粹――所以他绝不可能说谎。
所以,这就是他的真心话了。
他是真心实意地――为了她好。
他所做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动机都是――为了她好。
她所寻求的真相,她想要知道的答案,就是这个。
仅此而已。
这样的真相太过荒谬,超过了她能够理解的极限,于是她就只能发笑了。
毕竟,荒谬到了如此骇人的境地,她除了笑,还能怎么样呢?
“你的意思是――”她说,笑着说,“为了不让我在别人手里受尽折磨而死,所以你在他们之前,先亲手杀了我,是吗?”
陆迟明没有回答。
因为白飞鸿那句话并不是在寻求一个回答。
那只是一个表达确信的反问罢了。
她说:“我从没像现在这么想杀了你,陆迟明。”
这是她作为一个人,所能蒙受的最大的羞辱。
前世今生,她所遭到的所有痛苦与磨难加起来,都不可能胜过她这一刻所感受到的屈辱。
她所爱过的人――彼时彼刻全心全意爱着的男人,如此轻而易举地,理所当然地,用这样的理由裁决了她的生死。
白飞鸿的一生中,从未体验过如此巨大的侮辱。
“所以你现在来,是又要杀死我一次吗?”
她问。
“不。”
陆迟明向她伸出手来。
“我是来救你的,飞鸿。”
已经全然堕入了魔道的男人,如此对她说道。
第190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
――来救她。
听到这三个字的刹那, 白飞鸿的意识空白了一瞬间。
回过神来的时候,青女剑已然出鞘,和赤红的邪剑撞在了一处。
――杀了他。
她想。
――我非杀了他不可。
磅礴的杀意覆盖了一切, 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身体已经自行行动起来, 无情道的反噬素来迅猛, 强行调动灵力的结果几乎是立刻显现在她的躯体上。
以丹田为中心,无数裂纹自内而外地贯穿了她。
白飞鸿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 只是竭尽全力地将剑向着陆迟明的方向刺了出去!
然而, 在利刃相交的刹那――
眼前的男人, 忽然松开了自己的剑。
青女剑的剑锋毫无阻碍地破开了他的□□,刺穿了他的胸膛,锋利的剑刃割开血肉,划断筋骨,全然地洞穿了他的肺腑, 直至从背后透出。
鲜血沿着剑锋滴落的声音, 迟了一步才落入她的耳中。
滴答,滴答。
赤红的血珠砸碎在雪地上, 因为青女剑的寒意, 在破碎的一瞬间变成了赤红的霜花。
而她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仿佛完全觉察不到痛, 又仿佛看不见自己伤口上正在凝结的冰霜,陆迟明只是拥抱了白飞鸿,温柔地用自己包裹住了行将破碎的她。青女剑的寒意以伤口为中心扩散, 随着他的动作,被冻结的血肉发出了破裂的啪嚓声, 他却浑然不觉一般,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抱住了怀里的人。
“我一直想还给你。”他说, 很轻地说,“就像这样,把那一剑还你。”
陆迟明将白飞鸿拥抱得更紧了一些,青女剑也随之更向内一些,他却没有任何挣扎,任由青女剑更深地贯穿他的胸膛,更深地压往深处。
他说:“那时候你也这么疼吗……对不住,我没想让你这么痛的。”
如此熟悉的话语,如此熟悉的场景。熟悉到在白飞鸿的噩梦中重演了千万次,熟悉到她没有一日可以忘却。
只是这一次,杀与被杀的人产生了对调。
这一次,持着剑的人是她,被洞穿了胸口的人是他。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只是什么都不一样了。
再也不会一样了。
恍惚中,白飞鸿终于明白――她弄错了。
他们都弄错了。
这个人,并不是突然变成那样的。
从很早以前……从一开始,他就已经病了。
如果一个人,如果他活着只是为了献身,如果他活着只是为了满足别人――而他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切,那么,这个人会变成什么样?
答案已经摆在她眼前了。
陆迟明抬起手来,拭去白飞鸿面颊上的血痕。青莲花瓣一般的眼目注视着她,到了这种时刻,那双眼眸依然是温柔而深情的。一如当初他杀了她,一如当初他救了她,他一直都在以这样的目光注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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