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夷只是静静地注视着。
一时之间,风雪也仿佛寂静了下来。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下白飞鸿一人。
恍惚之间,白飞鸿忽然想起了这一套剑法的名字。
――远别离。
“好好的剑法,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
她仿佛又看见了花树下的少女,询问着昔日的少年。
而那少年似乎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面上浮现出为难的神情,抱着双臂思考了许久。
“谁知道。”
片刻之后,他放弃似的一摊手,对她露出了爽朗的笑。
“想那么多做什么,也许就是和这个名字一样,是为了不与谁别离而创立的剑法吧。”
很久以后,她才在翻阅典籍之时,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是一位爱上了凡人女子的修士,为了让所爱之人在乱世中也有自保之力,特意创下的剑法。就算是毫无灵力的人也可以习练,纯粹基于技艺之上的剑法。
就像他说的那样,远别离,是为了不与某人别离。
杂念便是在这一瞬间,不期而至。
――他不在了。
想到这一点,她的剑势陡然多了几分焦躁。
殷风烈不在昆仑墟。
不止是长留之山,哪里都没有殷风烈的踪影。
白飞鸿曾经故作无意向闻人歌询问:“听说掌门还有一位关门弟子,是我们的小师叔,我有机会见见他吗?”
而在看到闻人歌略显为难的神色时,她心中便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虽然不知道是谁同你说了你殷师叔的事,但他已经……”那时,闻人歌一向肃冷的面容上,也流露出了惋惜的神色,“两年前的一次外出任务之中,他不巧遭到魔修的袭击。那魔修心狠手辣,下手阴毒至极。他连魂灯都碎了个彻底。”
闻人歌还特意叮嘱白飞鸿,日后万不可再提起这个人。
“特别是在掌门面前,你殷师叔是掌门的关门弟子,又是由他亲自抚养长大,师徒感情深重,如同亲生父子一般。”闻人歌蹙眉叹息道,“殷风烈是一名好弟子,他的事,所有人都很伤心。”
白飞鸿想,那是当然的。
无论他后来变成什么样,这时候的殷风烈……不,原本的殷风烈,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在她的记忆中,这时的殷风烈还是个孩子王,明明天资出众,却没有什么架子,和任何人都能打成一片。
虽然是掌门最为偏爱的小徒弟,却从来不做任何仗势欺人的事情,反而看到有什么不平的事情都会主动出头,有人求他帮忙,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他都会去做,做不到也会好好坦诚做不到再帮对方想办法。
前世自己之所以会认识他,也是因为某一次例行考核时,林宝婺的人把她的法器弄坏了想看她出丑,却被来监察的殷风烈发觉了,从而发现了一系列针对她的欺凌。
那时他毫不犹豫地揭破了这件事,狠狠教训了他们,并且开始私下教白飞鸿用剑,不知道翻了多少典籍,才翻出来了一套连白飞鸿这样没有多少灵力的修者也能使用的剑法――远别离。
“你的剑术天赋很好,可不要轻易放弃了。”
“我不能时时都在你身边,所以你得学会自己护着自己。如果再有人欺负你,就让他们都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
“你看,只要你想做,还是做得到的吧?”
那个时候,这样对她说的少年,在年少的白飞鸿看来,简直就像太阳一样耀眼。
嫉恶如仇,为人仗义,慷慨大方,性格豪爽……那就是殷风烈。
除了偶尔豪爽过了头,有点像是脑子被驴踢了之外,再没有人能说出他什么缺点来。
她能够想象昆仑墟的人们听到他被害的噩耗有多么伤心。
就像她当年听闻噩耗时,也曾经――
想到这里,白飞鸿手中的剑狠狠地划了出去,剑气绞碎了风雪,在岩壁上陡然刻下一道狰狞的剑痕。
“……”
岩石崩裂的巨响之中,白飞鸿伫立在凛冽寒风之中,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太糟了。
她想。
“你的心乱了。”
希夷淡淡道。
“对不起。”
白飞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扣着剑柄握得紧紧的,许久,方才缓缓松开。
“我只是……忽然有点烦躁。”
她本以为,她至少能从原本的殷风烈口中问出一个真相。
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吗?
如果一切都不是假的,他又为了什么……才会做出那种事?
“真的还是假的,又有什么区别?”
希夷静静“望”着她。即使白飞鸿不说,他似乎也能看得到她在想什么。像是看破了她的疑问,他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身侧被白飞鸿的剑气劈开的岩石。
而后,如同时光倒流一般,散落在风雪里的石屑就像是受了某种无形的牵引,缓缓回到了崩裂开的剑痕上。一点一点,一分一分的填满了裂开的缝隙。
白飞鸿无声地睁大了眼睛。
那并不是什么回溯时光的法诀,也不是什么超过常人认知的异术。
那只不过是每个修者都曾经学过的,最为基础的引气之术罢了。
无形的灵气如同丝线一般,精准而灵巧地牵引着那些崩落的石屑,从横暴的风雪之中归来,而后又以精确至极的手法,将那难以计数的粉末一粒一粒嵌回了原位。没有一点遗漏,没有一丝错位。
末了,希夷的手轻轻抹过岩壁,随着灵力擦过,那道劈开了岩石的剑痕,就这样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弭了踪迹。
这样精准到骇人的控制力,甚至比单纯回溯时光的法诀,要更像一个奇迹。
希夷抚摸着完好无损的石壁,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几乎没有什么人的情绪。
“他在不在……你要做的事都不会改变。”
比月光更明澈,比雪色更清冷的男子回过头来,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无声地将她望着。
“终有一日,他自然会出现在你的眼前。到那时,你所有的疑问,自然都会有一个结果。”
他淡淡道。
“在那之前,你只需练剑就好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希夷究竟是什么人?
白飞鸿第一次开始深思这个问题。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她对希夷的了解都称不上多。于白飞鸿而言,前世的希夷只是父亲的诸多病人之一,他最特别的地方, 大概就在于他总是格外听话――这一点甚至比他那超乎常理的美貌更令人印象深刻。
医修做久了便会知道, 想让病人遵医嘱才是最难的。
光是按时吃药、好好睡觉、放宽心思这三件事就能难倒一大帮病人。不管是先生的病人还是她自己的病患, 能够老老实实照医修吩咐去做的根本没有几个。
白飞鸿甚至碰到过受了重伤来她这里治, 才叮嘱完对方养伤期间要戒酒,第二天就发现他把自己喝到她这里来的蠢货。那位男修当时抱着酒瓶振振有词道“就是受了伤才要喝烈酒, 消炎!”, 坦白说, 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想打开他头壳再用那瓶烈酒给他泡泡脑子。
要知道,很多时候,疑难杂症本身算不得问题,病患有自己的想法才是最大的问题。
在各种“我比医修懂治病”“不对啊我有个朋友不是这么说的”“方子你尽管开,按时吃一副算我输”的病患之中, 希夷显得如此卓尔不群, 清新脱俗,有如清水芙蓉。
偶尔……真的是偶尔, 白飞鸿会有一种错觉, 他安安静静坐在那喝药的样子, 看起来甚至颇有几分可爱。
大约是因为认识得太早,小孩子没有那么多世俗的好奇心,等到长大以后, 又因为太过熟悉,而失去了寻根究底的念头。
关于希夷, 她只知道,早在昆仑墟建立之前, 他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没有人知道希夷活了多少年,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甚至连希夷这个名字,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原本叫什么?没有人知道。
知道那个名字的人,都已经随着沧海桑田,消失在漫长的岁月之中。
她所认识的只是希夷。
视而不见名曰夷,听而不闻名曰希。
白飞鸿所认识的,只有这个始终平静淡漠,对任何事都漠然视之的希夷。
因为他总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直到前几日,她才对先生口中那句“有通天彻地之能,洞察万物之因果”,有了直观而深切的认知。
若是回溯时光的法术,白飞鸿也不会如此惊异。
但希夷修复石壁时随意抹过的那一手,却让她看到了深深的鸿沟。
说得再明确一些……是天堑。
这让白飞鸿对希夷生出了难以遏制的好奇。
“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希夷的声音打断了白飞鸿的思索,他有些困惑似的转过脸来,被白布覆盖的双目静静地“看”着她。
“你一直在看我。”
“只是忽然有些好奇。”
白飞鸿撑着脸颊,微微张大了眼睛,看着希夷手中的药盏。在闻人歌调整过药方之后,那药的味道比前世更加……不可名状,光是坐在一边闻着都觉得,如果每天都要喝这种东西,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但希夷却照旧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只是微微垂下头,像是林间的白鹿在啜饮清溪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将这苦药饮尽了。他就连这样的动作也是格外优雅好看的。白飞鸿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倒了一盏茶递上去。
“我在想,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下山。”白飞鸿顿了一下,又道,“除了上一回。”
“下山做什么?”
希夷的声音中没有任何诘难或质疑的意味,只是淡淡的疑问,像是不太理解她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能做很多事吧。”
白飞鸿看着桌上的蜜饯碟子,她准备了好些日子,却从来都没有少掉过一颗。她伸出手去,拈起一枚蜜饯放在嘴里,鼓着腮帮子,想了好一会儿措辞,才慢慢说了下去。
“交些有趣的朋友,看看四海八荒的景色,也能尝一尝那些平日吃不到的美味佳肴?虽然修真之人已经辟谷,但是偶尔尝一下好吃的,也能多出很多乐趣。总是呆在山上多无聊。”
希夷捧着茶盏,倒是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
“太累了。”
思考之后,他微微摇了摇头,只这样说。
白飞鸿:“……”
这个理由听着可真有说服力。
“云间月最近应当会离开昆仑墟一些日子,你若是觉得无聊,可以同她一起下山转转。”希夷慢慢道,“虽然你是我的弟子,但不必整日留在太华山上。我这里并无那些规矩……”
白飞鸿垂下头来,重重叹了口气:“好了,我明白了,居然想要你出门,是我不对……别用那么无辜的表情看我,我没有想出去玩,我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
“……也对。”希夷轻轻颔首,面上浮现出一丝恍然。
“我只是想让你出去散散心。”白飞鸿又叹了口气,“太华山上实在太冷了,又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虽然不知道你到底生了什么病,但是一直住在这种地方对你的病情可没有什么好处。”
说着,她的目光便飘向宫殿之外。
这里一直都在下雪,便是没有雪的日子,也很少能见到晴天。不要说土地,有时她甚至会觉得,就连这里的岩石也已经被冰雪冻透了。
“为什么雪从来不停呢?”她喃喃。
“没有从来。”
希夷忽然开口,回答了她那句自言自语。
“咦?”
白飞鸿回过头来,看着希夷。男子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无意识转着茶盏,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须臾,他仰起头来,“看”着某个方向。
“以前……这里不下雪。”
他轻声道。
白飞鸿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了一具惨白而巨大的骸骨,无声地盘踞在宫殿的上方。那骸骨是如此的庞大,仅仅是一根肋骨,也需要一人环抱,上百条森森白骨在他们头顶张开,如同一场无边的梦魇。
前世她第一次来这里时,那具骸骨便已经盘踞在那儿了,刚见到的时候还会被吓一跳,时日久了,她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只觉得它本就该在那儿。
那看起来像是某种巨蛇的遗骨,却生着四翼六足,其中一只翅膀的白骨垂下来,近得仿佛一抬手便触得到。
“这是……肥遗?”
白飞鸿回忆着自己曾阅读过的典籍,寻出了一个最接近的答案。
“是它。”
希夷坐在坐榻上,缓缓倾身探出手去,指尖触碰到那白骨的末梢。像是在感受遗骨上所残留的温度一般,他沉默了很久,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肥遗……见之则天下大旱。”他轻声道,“它还在的时候,这里从来都不下雪。”
她实在无法想象……太华之山上没有风雪的日子。
白飞鸿伫立于此,望着那巨大而森然的残骸,不由得恍了恍神。
那实在是过于遥远的往事。遥远到今时今日的人,连遥想一下昔日的景象都做不到。
沧海桑田,物转星移。
如今,只有凝视着曾经盘踞于太华之山的巨蛇的遗骸,她才能窥见一鳞片爪――那个神鸟异兽们尚且繁盛的过去。无论是帝江还是毕方,都随意自在生活的日子。那些早已埋葬在太华风雪之中的往昔。
“是因为天地灵气衰微吗?”白飞鸿回忆着巫罗在学堂上的教导,“我记得像是肥遗这样的灵兽,仅仅是呼吸就需要许多灵气,但是这数千年来,天地之间,灵气日渐衰微,所以像是龙凤之类的神鸟圣兽都渐渐绝了踪迹。”
那时候,巫罗拿来举例的是鲲鹏。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如此强大,如此美丽,光是只言片语,便令人不由得畅想起它的身姿。
像这样庞大的异兽,仅仅只是维持生存,便需要常人难以想象的庞大灵气。
所以,在天地之间刚刚出现灵气衰微的迹象之时,鲲鹏便是最先消亡的。
翼若垂天之云的巨鸟,在南徙之时,骤然从天穹之上坠落。当它落在大地之上的瞬间,整整一洲的城池都在它的身躯之下破碎、覆灭。
人间的修士们想了无数的方法想要挽留这异兽的生命。但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最终,那栖息于大海,翱翔于天空的神鸟,在所有人的不甘与惋惜之中,永远闭上了双目,葬身在内陆的土地上。
一个陨落的时代就此拉开了序幕。
“都过去了。”希夷只是这样说,“不必感伤,只是一些无关的旧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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