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飞鸿淡淡道。
“但我知道,如果你现在逃避了,以后的林宝婺永远不会原谅这一刻的你。”
她只会对她说,站起来,林宝婺。
她不会说我原谅你,或者我会帮你。
因为无论有什么理由,做过的事情都不会就此消失。
白飞鸿不是林宝婺,所以她永远也不会体会到林宝婺的痛苦――就像林宝婺也无法体会到她的一样。
但是,她还是要说出这些话来。
“要走出来还是要继续躺在这里自怨自艾都是你的事。”
白飞鸿收回手,反手一剑斩断了反扑而来的心魔。她低下头,看着林宝婺不复殷红的眼睛。
“我该做的都已经做到了,剩下的你自己选吧。”
她站起身,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将一道纤细的影子覆盖在林宝婺面上。
林宝婺看不清她的脸庞,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如此冰冷,却也如此坚定。
“不过,我认识的林宝婺并不是懦夫。”
她这样说。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林宝婺清醒过来的时候, 白飞鸿也被闻人歌从擂台上拉了下来。
“简直胡闹!”他的面色比平常更黑了几分,“你知道方才多危险吗!”
白飞鸿却还有些怔怔的,像是仍沉浸在方才所触及的“道”的余韵中回不过神来。
就连常晏晏跑过来扑进她怀里, 也没能让白飞鸿全然醒过神来。
“你吓死我了!飞鸿姐姐!”常晏晏扬起脸来, “没事吧?你有哪里不舒服吗?她有伤到你吗……飞鸿姐姐?”
常晏晏的声音忽然迟疑了一下, 她下意识松开手, 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你……”她张了张口,又后退了一步, “你真的还好吗?”
白飞鸿终于回过神来。
从方才起, 她一直觉得自己宛如置身澄净的湖底, 被明澈而冰冷的湖水包围,天地之间,只余下了无边无际的静谧与安宁。
外界的声音、光影、气息……都隔了遥远的距离,当它们穿过这无形的湖水抵达她这里时,已经不知道被稀释了多少。
一切都显得缥缈, 虚无, 而又遥不可及。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对常晏晏微微露出一个笑来。
“我很好。”她说, “不用担心。”
“那就好。”常晏晏勉强回了一个笑, 双手却无意识绞紧了, “没事就好。”
闻人歌则返回台上,查看林宝婺的状况。在看到她的双眼已经褪尽了猩红,灵力也恢复了纯净之后,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单手抵在林宝婺的肩上, 开始运起回春诀,治疗她被白飞鸿捅出来的伤口。
而白飞鸿只是遥遥地看了一眼, 确认了林宝婺的安危之后,便也失去兴趣一般移开了视线。
“我还以为,你会杀了她。”常晏晏垂着头,声音轻得如同自言自语。
“的确。”
白飞鸿低声道。
“连我也这么以为。”
白飞鸿想,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的确是想杀了走火入魔的林宝婺。
如果不是……
她抬起手来,下意识摸了摸眉心的红莲印。
从她解决了林宝婺心魔之后,那红莲印便无声无息的退去了,而自己的视野也恢复了正常。
在心魔消失之后,那种异常纯粹而澄明的杀意,也从她心中消失了。
直到这时,白飞鸿才渐渐觉察了指尖传来的冷意。
她张开手来,发觉自己的右手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被冻伤了。
她迟了一步,才意识到这一点。
“飞鸿姐姐,你的手!”
常晏晏这时也顾不得别的了,她像是自己受了伤一样,慌慌张张地去抓白飞鸿的手,用回春诀去治疗那一大片狰狞的伤口。
白飞鸿只是静静地伸着手,意识却还流连在那片澄净的水底。
她第二次……触及到了那不可言说的“道”。
那种感觉,当真十分玄妙。让语言与文字都变得贫瘠,让一切的情绪都变得单薄,让无限膨大的自我变得渺小。
此时的白飞鸿终于明白了,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是为了什么。
她的目光散漫地飘向一旁。
林宝婺的心魔突然爆发一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尽管白飞鸿以无情剑道诛杀了她的心魔,但既然出了这种意外,之后的武试,也显然不适合继续进行下去。
闻人歌从地上抱起林宝婺,微微皱着眉头,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后,他下了判断。
“今日的武试取消。”他说,“择日再行通知。各位回去再温习训练一番,改日再来比试。”
考试取消是一件好事。
但取消的前提是有人受了伤,还萌生了心魔,便不是一件好事了。
在场的诸人,无论是同一届的弟子,还是师兄师姐们,都难免露出了担忧的神色。还有几人凑上前来,试图安慰一下白飞鸿。
但这一切的嘈杂,都在白飞鸿的脑海中远去了。
她依然徜徉在这一片悠远的静谧之中。如同溶入无尽的汪洋。
最终,将她从这玄妙的境界中唤回的,是希夷抵在她额前的食指。
“咦?”
白飞鸿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她左右张望着,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太华峰,希夷的宫殿之中。
“师父?”她有些奇怪地唤了希夷一声,抬手扶了扶自己不知为何有些眩晕的头,“我这是怎么了?”
“你悟道了。”
希夷的语气依然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白飞鸿有些讶异地张大了眼睛:“悟道……”
“你现在的神智与修为,还无法承受你所参悟的‘道’。”希夷的神色也是淡淡的,“无情道一脉,素来是最容易陨落的道途。其中约有四成,都是折在了你方才所处的阶段。”
“……”
白飞鸿静静听着,背后不知不觉渗出了一片白毛汗。
她下意识低下头去,看到了自己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手。上面还很贴心的打了一个秀气的结,一看便是常晏晏的手笔。
然而白飞鸿却全然无法想起,常晏晏是何时为她包扎了这个伤口,她又是何时伤到了右手。
待她终于想起这片冻伤,是她祭出剑意时所落下的时,白飞鸿感觉到了另一种难言的毛骨悚然。
她什么也没有察觉到。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白飞鸿才突然发觉四肢百骸之中隐隐泛起的痛楚。
像是把一大把碎冰碴揉在了骨骼与脏腑之间。
“你大概会痛上一两日。”希夷无需看,便已知道了结果,“你的筋骨与经脉,都无法承受你先前击败林宝婺所使出的那几式剑意,这是你强行使用超出自身极限的力量的代价。即使用回春诀去缓解,效果也十分微渺。”
“抱歉。”白飞鸿叹了口气,“今后我会更注意一些。”
“你无需对我道歉。”希夷平静道,“我只希望你记住这个教训。”
“……”
白飞鸿迟疑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句话。
“师父你……是在生气吗?”
希夷怔了怔,重复了一遍那个陌生的词汇:“生气?”
白飞鸿迅速低头认错:“是我错了,师父,你当然不会为这种小事生气。”
“……”
希夷却反常的沉默下来。
白飞鸿瞅了眼他的脸色,实在不敢继续在这份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沉默中继续作妖。只好老老实实的站直了身体,试图岔开这个危险的话题。
“你方才说,约有四成的人都折在了悟道这个阶段。”她抿了抿唇,“为什么?悟道不是好事吗?”
“那只是对有情道而言。”
希夷并没有问白飞鸿为何会有这种误解,他们都很清楚,在修行无情道之前,白飞鸿先修了一世的有情道。她会有此疑问,实在是再正常也不过。
所以,他便也耐心的解释了下去。
“有情道的‘悟道’,首先是‘见自己’。也就是说,在这一步,有情道的修者会发现自身的所在。发觉自己真正的意欲,真正的所求。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才是有情道修行的开始。”
希夷侧过头,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望”着虚空,似乎能从中看到天道的循环,万物的因果。他的声音依旧是平稳的,却不知为何显出了几分寂寥。
“但无情道的‘悟道’,第一境界,便是‘无我’之境。”
白飞鸿微微张大了眼睛。
“无我”之境。
换而言之……
“是要忘却自身吗?”她轻声道。
希夷微微颔首。
“忘却自身的意欲,忘却自身的所求,忘却自身的爱憎。”他淡淡道,“最终,忘却自己。”
白飞鸿忽然明白了。
难怪她会有那样难以言喻的感受。
在触摸到无情之道的同时,她便也融入其中,几乎忘却了自身的存在。
如同一滴水,落入一片汪洋大海之中。
那滴水要如何保持自身的独立呢?
“但若是全然无我,便也就结束了。”希夷道,“修真修心,心内无我,身亦不存。”
白飞鸿张了张口:“也就是说……”
“构成你的形体,也会在这一刻重归于‘无’。”希夷抬手,虚虚比了一下她的轮廓,“灵气返还上天,肉.身重回大地。”
白飞鸿:“……”
很好,她已经完全理解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这件事了。
“所以那个时候――”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看向了希夷,“是师父突然将自己的眼睛分给了我吗?”
“那时你正好需要。”希夷淡淡道,“只要看得到,不需要杀死林宝婺本人,你也可以杀死她的心魔。”
“谢谢。”白飞鸿轻声说,“我没想到你会……谢谢师父。”
“我是你师父。”他低声道,“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白飞鸿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不是每个师父都会为弟子做到这种程度”之类正确的废话。她只是又道了一声谢,便看向希夷的眼睛。
隔着覆眼的白布,她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她还是低声问出了那个从前世起,就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
“师父为什么一直都蒙着眼睛?”
在借用过一次他的眼睛之后,白飞鸿以为,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是因为看得太多了吗?”
过于丰富的色彩,过于辽阔的天地,过于清晰的众生。那是与人的视野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存在的视野。没有边际,也没有界限。万物与其因果,俱都落入那双眼中。
白飞鸿想,维持那样的视野,一定很辛苦吧。
希夷却无声的摇了摇头。
“我只是看够了。”
他平静道。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有些事情根本就不应该发生。
更不应该同时发生。
比如空桑的苍龙卫在昆仑墟外受到了烦恼魔的袭击, 随行人员全军覆没;
比如说陆家的小公子因此龙血暴动化身为龙,伤势太重现在还没有恢复人身;
比如说琅质楦蟮母笾髦女居然生出了心魔,还在年关大考时爆发了出来, 险些酿成大祸;
比如说荆通发现阴魔曾潜入过瑶崖之山, 不知究竟在此处做了些什么;
比如说空桑的陆城主和琅质楦蟮牧指笾魍时向昆仑墟发难;
……
又比如说, 过年。
如此之多的事务撞在了一起, 就算是神仙也要发疯。
至少六峰之主个个都很憔悴。
除了希夷。
真正的仙人从来不理会那些世俗琐事。不管外面闹成什么样子,希夷都不曾离开过山门一步。
他照旧每日坐在那发呆, 吃药, 偶尔替蛮蛮梳理一下羽毛, 给白飞鸿指点一下剑术。
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也与这一切都无关。
无论山外的风云如何变幻,太华之山的日子都一切如故。
若不是此地实在太过荒凉,白飞鸿倒会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在一片兵荒马乱鸡飞狗跳之中,年关大考的武试完成了。
白飞鸿因为先前已经第一个完成比赛, 之后的武试都没有她什么事, 这一次便也轮到她坐在一旁,观看自己同学与师兄师姐们的赛事。
常晏晏抽到的对手是江家兄弟里的弟弟, 虽然她也很努力了, 到底是功底不够扎实, 在四十个来回之后便败在了对方手里。
白飞鸿也安慰了她两句。
“没事的,飞鸿姐姐。”常晏晏倒是反过来安慰她,“我算过了, 虽然我输了,不过我的成绩应该也不会糟……别把我想的和某些人一样脆弱啊。”
白飞鸿假装没有听懂常晏晏又在暗暗刺了一句林宝婺。
她只伸手摸了摸常晏晏的头, 以示嘉奖:“这个想法就很好,继续保持。”
常晏晏在她手下满足地眯起了眼, 还像猫一样蹭了蹭她的手心。
不知道是不是白飞鸿的错觉,自从揭破了常晏晏的魔教圣女身份之后,这孩子忽然就变得很黏她。
而直到武试结束,花非花还是没有来,不知道云真人是不是真的打算把他关到下一个年关。
白飞鸿便独自去姑射之山看望他。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被迫头悬梁锥刺股的倒霉孩子――纠正一下,没有锥刺股,但有真正的头悬梁。
也不知道是云真人还是哪位师兄师姐的恶趣味,花非花的头发被扎了三个小揪揪,用三根红绳挂在房梁上,保证他绝对没法从书桌前逃走,也没办法打瞌睡。一个不知道从谁那里借来的傀儡小人拿着一个唢呐站在桌子上,只要花非花想搞点什么小动作,那木头小人就吹出无比尖利的唢呐声。
白飞鸿还能说什么,只能说一句:“你好好学,我先走了。”
“哎,别急着走啊。”花非花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坏笑着拉住了白飞鸿,“我给你看个好玩的。”
然后他就现场表演了一番什么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以及“穷极无聊的男人究竟能做出什么”。
他居然通过一通动作,硬生生折腾得那个傀儡小人吹了一曲《百鸟朝凤》。
“好玩吧?”他十分得意地扬起眉,“我这几天特意练的。”
白飞鸿肃然起敬,抬手鼓掌。
只是……
“我没记错的话,云峰主似乎是把你关在这里好好学习的。”她忍不住提醒道。
你要是把这份心思用在学习上,别说年关大考了,我觉得宗门大比你都能拔得头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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