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都咳得几乎要踉跄起来,任谁都看得出他此刻正承担着莫大的痛苦。
不,正如雪盈川先前所说――到了这种程度,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每一次呼吸,都是莫大的折磨。站立在此地的每一刻,都在磨损他的生命。
他早就已经不该继续使用灵力了。
在阴魔对他下毒之前,这方天地早就已经不允许他再使用任何灵力。
而雪盈川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已完全成了一个血人。
他站在那里,将雪厌从左手移到了再生完毕的右手之上。
方才那一击,当真是雪盈川平生所遇到的最为可怖的一击。
那便是最后的神o吗?他想。
为了接下那一击,他的血肉不知道再生了多少次。手脚断了大概有十几次,内脏也粉碎了三四次吧。
雪盈川冷静地衡量着。
依照自己残留的魔息来看,最多还能再重生十次、不,七次吧。
若是希夷再发动一次那样的攻击,他还能接住吗?
雪盈川思考着,唇边却不由得绽开了一抹赤红的笑。
生平第一次,他感觉到了美。
那一击美得摄人心魂。雪盈川想。
他看向希夷,眼中浮现出了嘲弄的笑意。
“原来你也会爱人啊?”他笑得几乎要被自己的血呛住,“我还以为你根本没有那种感情!这么多年了,你从未对这个人世产生过一点兴趣,明知道我会做什么,明知道我们会做什么,你却依然放任自流,阴魔杀了那么多人都没能唤起你一点情绪,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意呢――真好笑,最后的神o?你其实早就已经弃绝了这片天地吧!”
那是人的恶意,是人的挑拨。为了激起希夷的情绪,为了让他出现破绽,而刻意挑拨他的神经的言辞。
然而其中,也存在着雪盈川这个人发自本心的好奇。
“她会知道你为她付出了什么吗?你根本不能离开昆仑吧?阴魔给你下的毒,是损耗灵力的毒草,你若是妄动灵力,毒草只会发作得更加剧烈。现在你应该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经脉脏腑了吧?不惜如此也要来救她,她究竟有什么地方特别?值得你做到这种地步?”
雪盈川笑着说出了那个昭然若揭的事实。
“毕竟,你不是很厌恶我们吗?”
希夷咽下喉中的血腥,静静抬起眼来。
是啊。
他想。
他的确……讨厌他们。无论是魔修,还是正道。无论是人修,还是妖族。
他已经厌倦透了。
剧痛令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在逐渐发白的视野之中,他依稀看见了白帝的身影。
将他从异域的群山之中,带到了这方人世的神o。
白帝少昊。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希夷……不, 在他成为希夷之前,他出生的地方,是开满繁花的山野, 草木绿得像是在雨水里洗过一样, 晴天的时候, 可以看到日光穿过枝叶, 摇曳下斑驳的光影,越发显得新叶绿到透明, 碧玉一般。
风声穿过山岭之时, 可以听见山谷中歌吟一般的回声。流经此处的大河, 就算是白昼也满载着星光,岸边遍生奇花异草,郁郁葱葱,欣欣向荣。珍禽异兽在林木间徘徊,也是怡然自乐。
那是人迹罕至的秘地, 是远离红尘滚滚的世外仙境。
他就出生在那里。
说是出生, 或许也不那么恰当。
无父无母,不老不死。
他甫一出生, 便已经是完美的形态, 是成熟的九色之鹿。
神鸟异兽与人类、野兽不同, 没有所谓“年幼”和“成长”的概念。
一方面,他纯真如赤子。
一方面,他生而知晓一切。
森林中的一切都爱着他。爱着天地灵气所孕育出来的精魂。
然而, 偶尔他也会感到落寞。
不老不死的,终究只有他一个。
朝菌不知晦朔, 蟪蛄不知春秋。反之亦然。对他而言,林间的一切生灵, 都实在太过短暂了。
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生命,和如蜉蝣一般短寿的生命呆在一起,无法不感到落寞。
更何况,他听得懂每一个生命的话语。
林间的日子,实在是非常单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当他发觉山野间的生灵在逐渐减少之时,有一个人来到了已逐渐荒芜下来的山岭。
于是,生平第一次,他见到了与自己同样的存在。
白帝少昊。
比他在这世上存在的时间更久,与一直呆在此地的他不同,少昊是格外喜爱在人世间行走的神o。
“和我走罢。”少昊微笑道,“你继续呆在这里,也什么都不会改变,只会在一无所知中迎来终结。你不觉得那样很无趣吗?”
“……”
在山林间悠然踱步的九色鹿,无法理解“有趣”和“无趣”的区别。他只能张大了纯稚的双目,安静地注视着这个贸然闯入的来访者。
虽然很贸然,却不讨厌。
他这样想着,静静地听着对方说了下去。
“离开这以后,你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事情,多到就算是你那双眼睛也看不完,猜不透。”少昊看了看他那双可见万物因果的眼睛,“和你现在一眼可以望到底的生活完全不一样,每一天都会过得跌宕起伏又意料之外,你还这么小,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就死掉,未免也太可惜了。”
他并不小,也不会死。
神鹿想要这样说,但又觉得没有必要。
他只是拒绝了对方。
他对于少昊的第一印象就是,奇怪的神。
行事也好,说话也好,完全不像是神,反倒像是他曾偶然瞥见过的……人。
被拒绝之后也不觉得伤心,也不感到生气,没有拂袖离开,也没有不依不饶。
少昊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来找他。一次又一次地劝说他。
有时候会拿出人间的小玩意儿,有时候则是直接给他看了一段记忆里的风景,有时候只是不着边际的闲聊。
他原本也不觉得怎么样。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少昊口中的那方天地,的确非常新奇。
和如死水般循环往复的这方天地不同,充满了这样那样的意外,处处都让他感到新奇和不可思议。
于是,少昊对他说,自己有事要离开,大约不会再来的那一天,他第一次同他说了话。
“我同你走。”
九色的神鹿如是说。
“但你要让我看看……你口中‘有趣’的那方天地。”
少昊一怔,转过身来时,面上是得逞般的大笑。
“好啊!”他笑着说,“果然那个游侠儿跟我说的没错!这招肯定管用!”
他也只是有些无奈的看着高兴得蹦蹦跳跳的少昊,什么也没有说。
少昊为什么会来这里,在见到对方的第一眼,他就已经全都明白了。
但他还是同少昊一起离开了那方异域。
或许是因为……少昊所说的是对的。
什么也不知晓,什么也不曾做过,就这样静静地待在那方山野之中,等待终结的到来……于他而言,还是太过可惜了。
至少,他想亲自行走在这方天地之间,想亲自经历那些一直只能远远旁观的故事。
……
……
……
后来……
后来怎样了?
鲜血淅淅沥沥地落下。
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之中,希夷恍恍惚惚地想,对了,后来……
后来,少昊死了。
永远的消亡,无论是□□还是神魂,都不存在于这方天地之间。
少昊将他留在昆仑,自己前往东海,然后,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和他不同,少昊爱着这方天地,也爱着这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
而在这之中,他又格外偏爱于人。
所以最后――少昊为了他们献上了自己。
“……不值得。”
那时候,他这样对少昊说了。
他们不值得少昊这样做。
在人世行走了那样多年,已经让他看透了世间的一切。妖也好,人也罢,没有谁值得少昊那样做。
特别是人。
人是那样的肮脏,卑劣,复杂,浅薄,残忍……他还从未见过像人这样善于破坏与毁灭的生命。
但是少昊爱他们,比爱一切生灵更爱。
所以他选择了那样一个结局。
即使在神o看来,也可怕得堪称地狱的结局。
九色之鹿无法理解。
他不明白,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而且……
“那没有意义。”
因为他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就算少昊那样做,也只不过是将终结推后一段时间罢了。
一切都将结束。
一切都将毁灭。
少昊做的这一切……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迎着他的目光,白帝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微微地笑着,像是已经很满足了。
“值得的。”少昊这样对他说,“我早就已经得到回报了。”
神明的眼睛这样告诉他,在过往的每一日,在人间行走的这段岁月,就是自己的回报。
“也别说没有意义……”白帝伸出手来,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你还小。所以你才不明白,得到了什么结果与回报并不重要――意义这种东西,是自己决定的。”
神o并没有“小”这个概念,这是人的理念。你才是和人呆得太久了,都被他们的理念带偏了。
他想要这么反驳白帝,但是看到对方的眼睛,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白帝微笑着,最后一次抚摸了他的头。
“你可千万不要误会。”那人笑着同他说,“我带你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做我的后继者,也不是为了让你做和我一样的事。你只需要继续做你自己就好。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不需要考虑我的意志。无论旁人怎么说,你和我不同,没人能要求你做得像我一样――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
他对他说,你只要在意你自己的想法就好。
而后,少昊便离开了。
若干年后,白帝陨落于东海。
他在遥远的昆仑感应到了这一切,不知为何,竟怔怔地落下泪来。
不知是在哀悼白帝的消亡,还是感应到了神鹿的哀伤,一时之间,天地同悲。明明是炎炎夏日,世间却下起了一场不合时宜的骤雪。
一念白头,天下尽雪。
后来的后来,他便成了希夷。
视而不见名曰夷,听而不闻名曰希。
他封印了自己的眼睛,再也不想看一眼这人世间。
在这漫长的岁月之中,他也曾经想过,既然一切都将走向破灭,倒不如自己去学着少昊,干脆也那样做好了,反正活着与死了,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果然不行。
他做不到。
因为他并不爱他们。
从很早以前……从他最后一次试图帮助他们,却带来了更为恶劣的结果,甚至造成了人族与妖族的对立之后,他便厌倦了。
谁都有自己的理由,谁都有自己的苦衷,似乎谁都心存好意,似乎谁都没有错。
他太累了,于是便彻底放弃了。
他已经什么都不想看,也什么都不想做。怎么样都好,已经无所谓了。
他无法去恨他们,却也无法再爱他们。
但是,她是不同的。
希夷想。
如果放着她不管,他一定会后悔。
一定。
因为……先前的希夷,就已经后悔了。
希夷将满嘴的血腥咽下去,逼迫着自己站直身来。
灵力再度在他周身汇集起来,发出有如悲鸣一般的声息。
然而置身于那灵力的漩涡中央的人,希夷他却依然是平静的。
――释放了这一招之后,他究竟会如何?
就算是能看到万物因果的眼睛,也看不到这个结果。
希夷在心中对白帝说了一句抱歉。
或许他不该倒在这里。
或许将这具身躯用在救济这人世之上才是正确的。
或许……为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赌上一切,跑来这里,本来就是错误的。
但是,他好像有一点明白……少昊那句“意义这种东西,是自己决定的”是什么意思了。
于是,希夷张开了眼睛。
世间万物的因果,皆在那双眼中。天地灵气的流动,皆在他掌握之中。
希夷伸出手去,将毕生的灵力,无尽岁月的积累――尽数凝聚在这一击之中。
而后,对着正向自己袭来的赤红魔影,竭尽全力地挥了下去!
……
……
……
天地同悲。
在震天撼地的轰鸣之后,雪盈川倚着剑,独自伫立着。
良久,雪厌的剑身发出崩裂的悲鸣,整个在他手中粉碎了!
而后,他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夹杂着内脏的血块泼在碎剑之上,触目惊心的朱红。
雪盈川踉跄一步,几乎跌倒在地。
内脏已经全部粉碎了。
骨骼也只是还维持着一个样子罢了。
至于筋肉与经脉……更不用去想,早就是烂泥也不足以形容的状态了。
希夷的最后一击,完全粉碎了他。
就连用魔息再生的能力也被阻断了。
唉,这就是一不小心激将过头了吗?
雪盈川无可奈何地想。
他勉强支起头,用充血的视野最后看了一眼希夷。
对方的状况也没有比他好到哪去。虽然表面上还维持着一个完好的壳子,但内里早就已经千疮百孔了。
算了,这次也打尽兴了。
他想。
雪盈川自认并没有自丨杀爱好,比起杀了希夷,当下更重要的是离开这里,找阴魔治疗。
这世间有趣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可不想就这么交代在这里。
他这样想着,艰难地撑起身,转过身去,准备就此离开。
然而。
就在此时。
――嗤啦。
他听见了无比熟悉的声响。
像是划破一片丝绸的声音。
流畅,凝练,而又优美无比。
犹如一场歌吟。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心口处,忽然冒出了一截银色的剑锋,宛如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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