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淖不敢托大,试图劝说太后召专精的御医来,太医院有专门的妇人科。
立时遭到太后严词拒绝。
容淖不解,换了好几个问法,才从太后硬挤出来的点点滴滴难堪至极的回复中,拼凑出来因由。
太后来自蒙古。
蒙古地界乱,不止贵族乱,全是男子的喇|||嘛庙宇同样藏污纳垢,黄|||教教|义禁止娶妻生子,可多的是喇||嘛不守清规戒律。
偏这二者在蒙古地位很高,他们能很轻易得到无数女子的身体。已婚的未婚的,但凡被看上,少有能侥幸逃脱的。
如此滥||交秽乱,恶疾自生。
男传女,女传男,导致草原上不少人有患有‘脏病’,求医不得,只能硬拖着,拖到溃烂而亡那一日。
乃至于如今‘脏病’似天花一般,算是蒙古人闻风丧胆的恶疾。
太后青年守寡,在宫禁内长待几十年,日常最爱礼佛念经,免不得会接触一二僧侣喇||嘛。
她患了羞耻的女人病,第一反应是捂住,唯恐令人误会,往污秽的地方想。
容淖知道太后的顾虑后,不再试图劝说,索性请太后许她出宫去简亲王府小住一段时间。
回来后,她便着手暗中开始为太后治病。
“苦吗?”太后半抬起眼皮问,望向容淖的目光中颇有怜惜之意。
“不苦,有事做比单独养病时精神些。”容淖正在为太后上药,回话时抬起头,目色坦坦荡荡,不见丝毫怨怼卑怯。
她知道太后的意思,堂堂公主,金枝玉叶,为了讨好太后为自己婚事出力,不惜借出宫小住为由,暗地里屈尊绛贵掺合进下九流里三姑六婆的行当中,与药婆为伍,何等奇耻大辱。
可容淖当真未觉出屈辱,她甚至还根据药婆们的病例讲述与诊治手段,悄悄编撰出一本书,再结合自己从宫廷妇人科御医处所学,不时查证补充,以求博采众长。
太后像是没听见容淖的回答,自顾自道,“女子若是能吃苦,便有吃不完的苦啊。”
她这辈子的享受好日子就靠率先把不能吃苦的姿态摆出来,镶进所有人的脑子里。所以啊,她一把年纪了还有同样一把年纪的皇帝儿子在她面前彩衣娱亲,嬉笑逗趣。
容淖闻言若有所思。
暗叹这位长者或许没有睿智的头脑,却有世事洞明的学问。
博山炉里檀香袅袅,太后半睡半醒,恍恍然一般又唤了容淖名字一声,“你可知道,你这名字还是我取的。”
容淖微诧。
皇家到她这一辈,男女皆是依循汉礼取名的,女子从容从水。
太后蒙古出身,一辈子只会说蒙语,嫁到宫中几十载,连满语都说不囫囵,汉语更是一窍不通,如何取得出汉人名字。
她觉得应是太后说错了,含蓄纠正,“是您从礼部备选名字里挑中的淖字?”
“不是。”太后睡得迷迷糊糊,仍坚持道,“是我取的。”
容淖这下是真诧异了,不过看太后已然要睡过去了,她没继续追问,待上好药收拾齐整,悄无声息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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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黄昏,余霞成绮,皇帝披着一身灼灼霞影入寿康宫请安。
太后让皇帝试试新进的燕窝红白鸭子腰汤。
母子两几乎日日见着,感情十分不错,说话甚是随意。
太后问过几句汤肴滋味,话锋一转到了容淖身上。她不是会拐弯抹角的性子,更说不来半遮半掩的话,开门见山道,“小八快定下了,小六身为姐姐,是不是该先给安排了,否则不成规矩。”
近几年,太后的寿康宫每年都会收到几封来自蒙古的信,并各色新奇有趣的小物件。
寄信人并非她的科尔沁娘家,而是身在漠北的策棱。
漠北兄弟两从前养在内廷,在太后面前混了个熟脸,但两厢关系平平。
太后起初还纳闷策棱为何会给自己写信,直到听见容淖为自己读信时的轻快嗓音。
内廷之中,每封信都要先过皇帝的眼。大抵是策棱自知自己的信送不到公主手中,便折中选择给寄信寿康宫。
不知该说他胆大包天还是痴情一片。
起先几封信太后还跟着听听信里内容,后来便不再看,让容淖自个儿带回佛日楼去。
太后听着冷傲自持的公主把佛日楼的木阶梯踩出咚咚响,像草原上那些动人又热烈的小调,不由失笑。
笑着笑着,难免想起从前。
老人家总是爱回想过去的日子。
她少时入宫嫁给先帝。
先帝不喜欢蒙古女子,更不喜欢连满语都说不好的她,她也从无丝毫少女情思。
可她记得先帝望向那位宠妃时的炽热目光,令她这个无关人等都跟着心头发烫。
当时只道是寻常光景,可后来几十年,她却再未曾在深宫里找到过同样的眼睛。
直到去年年下,策棱回京年班,来寿康宫请安时碰上了容淖……
那是四年里,二人唯一一次相见。两人都还算擅长掩饰,眼神若即若离,却又那样密不可分。
太后在那一日,恍惚回到了几十年前,掘出了深藏经年的艳羡。
……
皇帝放下汤匙,哪怕太后说了他不爱听的,他唇边的笑意依旧不增不减,拭了嘴角,从容道,“儿子知道您现在最疼她,既如此,何不多疼她些。她身子骨不济,和亲蒙古按规矩必须归牧,她哪里受得了塞外生活,索性再养养身子吧,宫中有太医院正是便宜。”
太后吃了这软钉子,沉默好半晌,再度开口,“今日还在说小六的名字是我取的,皇帝可还记得昔年我为何给她赐了个‘淖’字。”
皇帝凝眉,仔细思量片刻,终于自那遥远的记忆深处翻检出来。
年幼的六公主被带去太后跟前请安,太后见孩子生得可爱灵巧,眉宇间她最疼爱的五公主竟有几分相似,一时心生欢喜,听闻礼部还未为孩子拟定名字,当众赐名为‘淖’,本是取淖尔之意。
老人家来自蒙古,见过最大的湖泽便是草原上的淖尔,算是她对这个孙女的祝福了。
她以为这个‘淖’字寓意不错,也是符合皇家这辈女儿取名规矩的,本还有点得意。
殊不知汉蒙语言不同,这个‘淖’字确实从水,却在汉字中寓意很一般,甚至还隐隐有点不太好的意思。
太后后来才从通识文墨的妃嫔处隐约知晓自己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泥淖、淖弱。
都不算什么好词。
太后试着同皇帝商议改名。
皇帝彼时正年轻,满心功业,哪里耐烦为一个小女儿的名字反复折腾。
但他人又纯孝,不会把话说难听,索性笑着安抚嫡母,“淖同绰,有柔和之貌,算不得差。再说,将错就错,亦是缘法。”
亲爹都不在意,太后这个嫡祖母自然也随之抛诸脑后。
因为这个‘淖’字不好,宫中后来也鲜有提及来历,以全太后颜面。
太后这把年岁的老人,忆起从前难免叹息。
“我这名字取得不好。”太后睁着一双浑浊的眼,幽幽道,“从前没养在跟前还好,如今成日看着,总担忧若她这一辈当真如了我取的这名字,坠在泥淖里进出不得。”
这几年,太后就算再迟钝也看出皇帝对待容淖与策棱二人这段关系的态度不正常。
或许是这二人哪里犯错惹了皇帝忌讳。
太后不想探究原因,她只要知道皇帝是根打鸳鸯的棒子就成。
“她不喜欢宫里。”
“她这身体寿数有限,放她出去过几日痛快日子吧。”
太后望向皇帝,一夕之间,仿佛昨日重现,“将错就错,亦是缘法。”
第63章
出了年节,转进二月二。
山河春醒,金龙抬头。
二月二亦是民间的春耕节,皇帝领着一干皇子皇孙及官员宗亲前去南郊皇家别苑春耕,以表率天下万民。
傍晚回转宫中,大宴群臣之际,梁九功悄无声息上前,递给身居高座的皇帝一份火漆密信。
皇帝看罢,大喜,与群臣宗亲饮宴至二更方尽兴而归。
次日,乾清宫传来一道圣旨,册六公主为和硕纯悫公主。
半月后,容淖正式受封。
在内务府掌仪司遴选出来充作女官的外命妇宣读完册文,敬过天地祖宗神灵之后,容淖一袭香色朝袍,头顶薰貂朝冠,捧着金册金宝回到寿康宫。
太后左右看看那些司空见惯的册宝,颇有功德圆满的欣慰,“你阿玛肯给你册封,这是松口的意思了。估计不多久便能定下婚期了,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容淖弯弯唇角,真心实意道,“还得多谢您老人家从中斡旋。”
太后不以为意摆手,在皇帝面前递话于她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只不过她平常奉行不痴不聋不做家翁那一套,鲜少对皇帝的决定置喙什么,毕竟不是血亲母子,她敬皇帝一尺,皇帝才会尊她一丈。
“都是你自己挣来的。”太后如是说道。
若非容淖几年如一日侍她至诚,她岂会当这个出头椽子。
而且……
容淖在宫中这几年,并非只在她这处使劲儿,据说太子那里也没落下。
连她这般不涉朝事的闲散人都听说过,太子曾几次三番当众上奏请求皇帝尽快为六公主赐婚。
她与太子皆是皇帝身边最看重的亲人。
说句难听的大实话,这阖宫上下,皇帝除去自身,也就把她与太子当真正的主子看待,让内务府采买时蔬从来只考虑他们三人的喜好,由小可见大。
太后觉得,容淖有本事把宫中最能在皇帝耳边递上话的两个人都笼住了,说动皇帝不过是迟早的事。
容淖听罢太后的见解,唇角抽搐,憋出一脸古怪。
自从她那年她被害流落塞外,她与太子之间早已势同水火,不可调节。
近几年,她住在寿康宫,上有太后看着,下有皇帝压着,太子哪怕恨毒了她也不敢再动歪脑筋。同样,她也不找不到机会报复回去。
相看两厌的二人还不得不在人前披上兄友妹恭的假惺惺皮囊。
至于人后嘛……
容淖早发现太后性情虽温吞却自有坚毅,把人攻坚下来不知要耗几个年头。
她自然而然地想再为自己寻一份‘助力’,遂把主意打去了太子身上。
当然,她不可能为了婚事顺利便去讨好一个险些害得自己身死魂消的人。
所以她选择另辟蹊径。
容淖开始十分热衷为太后跑腿乾清宫去给皇帝送吃送喝。
每每见到皇帝,她必然顺便进进太子‘谗言’。
因近年来皇帝越发老迈,年长的皇子们愈加躁动,容淖进谗言也极讲究分寸,她只告些小节小状,从不把自己牵扯进夺嫡的漩涡中。
让皇帝认为她只是在记曾经险些死在塞外的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那年出了布和当面羞辱拒婚那一出后,皇帝本就对她隐隐怀有几分愧疚,等闲不会同她计较太多。听她不轻不重的编排储君,嘴上训斥两句,实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当回事。
容淖来回几次试探出皇帝的态度后,便着手故意把消息传去东宫,让太子知道他近来时不时被自己看不上的六公主小捅一刀。
太子年富力强,近几年被垂垂老矣的皇帝猜疑得不轻,偏他那几个兄弟个个不是省油的灯,煽风点火是把好手,导致他这赫赫东宫之路越走越难。
这时候容淖还来裹乱,太子闻讯真是恨得牙痒,碍于上头有皇帝压着,一时半会儿又不好对她下手。
容淖察觉出太子对自己的忍耐将至极限后,抓准太子来向太后请安的时机,故意装模作样讨好太后,隐晦流露出想求得太后出面斡旋,让她效仿五公主嫁入京师八旗贵胄之家,不必和亲蒙古的念头。
容淖与策棱关系不同寻常是皇帝亲自压住的消息,知情人不过寥寥,御前的人不敢说,太后则是不会说。太子不知此间内情,更无从猜测容淖的盘算。当即信以为真,双眼放光,自觉抓住了她的弱点。
恨不得立刻把她嫁去蒙古和亲,让她尽快糟践死在苦寒塞外以解心头之恨。
然后便有了几次三番为她请旨赐婚之事。
皇帝一看太子跳出来请旨赐婚,便知道他是吃了容淖故意丢出来的饵,懒得管他们兄妹间的‘玩闹’。
别说,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算计有时看着还挺可乐。
太后闲坐安乐窝,万事不爱挂心,根本不知道小辈间的勾心斗角,只当他们二人关系融洽,兄友妹恭。
容淖自然也不会提及外面那些纷扰打乱寿康宫的安适祥和。
她照常陪伴太后,多了个封号于她的生活而言暂且没太大变化。只不过在想起策棱时会往深里想想,近来漠北并无大规模战事,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能够重获圣心。
倒是太后挺激动,连续多日让人翻检库房,理出不少好东西准备为她添在嫁妆单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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