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淖眉梢轻扫,精准捕捉重点,“你偷听了?”
“呃——只听见只言片语。”嘠珞小圆盘脸皱成包子,老实交代,“奴才替公主取鞋回来,从珠帘里窥见芳佃姑姑正好跪下了,便没敢进去。”
“嗯。”容淖漫不经心应了声,有一搭没一搭摇动白玉宫扇,不当回事的闲散模样。
嘠珞见她反应如此冷淡,憋了一路的疑问悄悄冒头,明知四下无人,还是硬凑到容淖耳边,声若蚊蝇道,“公主不想要佟佳氏的少爷,那便只剩下和亲漠北了。可是奴才听说,是轻车都尉……”
“嗡大点声。”容淖面无表情用宫扇拍开嘠珞,玉颈却染粉霜,她怕痒,“听不清。”
“公主,”嘠珞犹犹豫豫,“这事不好大声说的。”
容淖不胜其烦,直接把阳伞横拉下来,两人身形遮匿其中。
虽是掩耳盗铃的做法,但嘠珞总算安心两分,鼓足勇气道,“先前奴才听见长街上的太监嚼舌根,说公主的脸是轻车都尉与骑都尉兄弟两划坏的。”
轻车都尉与骑都尉是宫人对策棱及其幼弟恭格喇布坦的尊称。
“奴才本来不信,因为并未听说皇上惩处过他二人。可是方才在殿内,芳佃姑姑提起他二人时,咬牙切齿,直言冤孽,不堪为偶。公主,难道真是……”嘠珞进宫稍晚,并不清楚多年前的旧事。
容淖不答反问,“流言还传了什么?一并说来我听听。”
“啊,这……”嘠珞偷瞥一眼,见她并无怒色,一咬牙,倒豆子似的全吐口了,“外面还说,公主一怒之下,双拳敌四手,勇猛无敌,先是把一口热汤锅子扣在了轻骑都尉身上,接着又活生生把骑都尉的腿打瘸了。”
“那群碎嘴子当自己说书呐。”嘠珞深觉离谱,轻呸一声,“简直荒谬,公主受伤时才四岁,轻骑都尉兄弟比公主大五六岁。四岁的孩子打趴两个十岁左右的半大少年,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容淖慵懒摇扇,玉腕纤颈,弧线雅美,犹如湖心舒展游弋的白天鹅,语调可谓平和,“我当年确实很强。”
“……”嘠珞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伺候容淖七|八年,她还是没彻底习惯这位矜贵‘病西施’时不时流露出的锐利张狂。
“所以,”嘠珞小心翼翼道,“传言竟都是真的?”
“是。”容淖走出两步,眼神落在南郊方向,莫名一暗,又低喃道,“也不是。”
嘠珞一颗心跟着起落,她见容淖意兴阑珊,识趣的没再追问,若无其事关切道,“公主可是累了,我们去前面亭子摆盏茶暂歇片刻吧。”
容淖道,“多走两步,去毓翠亭歇。”
嘠珞面上担忧一收,笑意揶揄,“难怪公主午膳只进了两口米汤,还坚持顶着大太阳出来‘消食’,原来是惦记这处。”
毓翠亭顶覆三色琉璃瓦,日光泼洒而下,顿时活波若棋盘,并有修竹作衬,红墙相邻。端的是光景怡人,僻静雅致。但因偏于御花园东北一隅,平时极少有人来往。搁在这正午时分,更是人迹罕至。
容淖主仆目的明确,丝毫不为美景驻足,浮生偷闲,一心只惦记着亭前古树的团枝杏稠。
今年夏日来得早,枝头杏果早就一片肥黄。
“你在路口守好。”容淖安排嘠珞放风,“我去摘杏果。”
“还是我去吧,公主。”嘠珞阻止道,“这天儿太热了,动一下遍体生津。”
“不用。”容淖微不可察挺腰,眉梢上扬,“我比你高!”
“……”嘠珞眼睁睁看她踩着两寸高的元宝鞋走远,又缓缓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平底旗鞋。
毓翠亭的杏树有些年岁了,主枝比人腰还粗。
容淖背立树干,整个人笼在阴影里,盯着满树黄橙橙的肥杏出神,半点不见主动来摘果子的热切。
自然,也没注意到,不远处嶙峋假山之后,闪身出来两个身着侍卫服的青年男子。
“哥。”个头稍矮的男子皮相俊朗但眉目略带沉抑,猛地驻足,遥遥往容淖身上一指,意外问道,“那可是小十格格?”
高一些的男子面容肖似其弟,气质却大相径庭,举手投足间,一派鹰视狼顾的野性,如草原饿狼。
这二人,正是漠北来的策棱与恭格喇布坦兄弟两。
策棱循声望去,只见树下少女额饰花钿,颊勾斜红,一张娇靥活似向漫天骄阳借来了胭脂色,艳光裹束,极尽招摇,与尚端雅之风的后宫格格不入。
整个清宫之中,只有一人敢如此张扬装扮,而不怕引来斥责口舌。
“应改称六公主。”策棱迅速收回眼,不易察觉轻眨一刹,沉声道,“她前些年已排进序齿。”
“当真是她。南郊种痘以后,我再也不曾见过她,十一年了,不曾想在此处碰上了。”恭格喇布坦面上沉郁一扫而空,目露欣喜,立刻便要上前。
他走动一急,左腿微跛的毛病便显露出来。
策棱目光扫过弟弟一瘸一拐的腿,又往古树下秾丽摄人如精怪的女子身上落了一眼,阻止道,“皇上还在等着要《四库全书荟要》。”
他兄弟二人不随军征北时,便由皇帝钦点,领御前侍卫衔,在乾清宫行走。
今日路过此处,也是因为皇帝从上午起,一直在御花园东南角的延辉阁与太子说话,父子二人谈到疑处,争执不下,午膳都没心思用,特令他们速到东北角的摛藻堂取《四库全书荟要》回去解惑。
“我不耽误功夫,去帮她摘了杏果就走。”恭格喇布坦示意策棱看,“她摘不到。”
就在兄弟两说话间隙,容淖已抬手费劲去够低处的杏果。她不够高,人又羸弱瘦削,一手扯着树枝压低,另一只手半天也没能成功拽下一枚果子,白使劲儿,旁观者看着都急。
策棱把幼弟的小算盘看得分明,随手捏了一粒细小碎山石飞掷出去,容淖扯着的那根树枝应声而断,“走吧,她不会想见……”
策棱话未落音,只见那边容淖收力不及,伴着一声低呼,直接被断口树枝砸躺在地,一时间竟再也没有动静。
兄弟两同时惊了,策棱拔腿朝古树跑,恭格喇布坦紧随其后。
可没等二人跑出几步,便看见原本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人,伸出双纤纤素手,从那截断口树枝上捋下枚黄杏,慢悠悠剥开皮。
还能惦记着吃,看来是无事了。
策棱呼吸一松,一把拽住恭格喇布坦,强行把人往延辉阁方向拖走,不许他借机上前。
两人都是习武之人,脚程飞快,片刻间便消失在了毓翠亭。如出现那般,了无痕迹。
容淖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倒霉,摘个果子还被断树枝压摔了。
从后脑勺到腰臀,整个背后大片地方都是火辣辣的疼,容淖暂且起不了身,索以仰躺摔倒在地的姿势,闭目把杏果喂进口中。
食物的味道在舌尖溢开,自胸腹到嗓子蓦然升起一股熟悉的反胃。来势汹汹的恶心感翻江倒海,好像暂压住了后背的疼痛。
容淖勉力撑肘坐起,推开身上的树枝,踉跄两步跑到古树后,呕吐不止。
醒来时吃的药丸子,午膳喝的几勺果子粥米汤,以及刚才那半口杏果,全给吐了干净。一直到腹中干瘪,口中生苦,好像胆汁都吐出来了,才勉强止住。
过了许久,容淖才顶着一张面无人色的小脸从树后歪歪扭扭走出来。
她斜倚毓翠亭廊柱,缓缓从自己左前臂掌侧皮肉里,取出一枚插得极深的细小银针。
若有熟悉针灸的医者在场,必能认出,那是手厥阴心包经穴。
用银针扎此处穴位,有降逆止呕的功效。
不过,对容淖来说,现在好像也快失效了。
从前夏季,她最爱毓翠亭的杏果。今日本想来碰碰运气,看可有奇迹发生。
又歇了片刻,容淖隐约听见嘠珞催促的声音,胡乱嚼了一块清口香片叶吐掉,又包了几个果子,若无其事走出去。
“公主脸色为何如此惨白?是过了暑气?还是心口疼?”嘠珞一眼看出不对,忙替容淖打了几下扇子,关切道,“咱们赶紧回宫吧,得宣御医过来瞧瞧才是。”
“不必,我就是有乏累,回去歇歇便好。”容淖虚弱安排道,“规矩在那里,御医只能隔着帘子给内廷女眷诊病,症状全靠向伺候的宫人打听,也不许下重药。望闻问切的道行大半都使不出来,医术不见得比我强。待回去后,我自己配一副药,你帮我煎好便可。”
俗话说久病成医,容淖染疾多年,医术不弱,承乾宫的宫人病了,多半都是她治好的。嘠珞想了想,最终应声同意了。
因为宫中延医问药的规矩确实繁琐,忌讳颇多。就拿针灸来说,任凭太医有金针还魂的本事,按照规矩,针也是不能往主子身上使的。
据闻连皇帝都嫌条框杂陈,干脆自学了岐黄之术,如今还会偶找太医去乾清宫解疑。
嘠珞扶着容淖,主仆两捡阴凉处走,回到承乾宫。
正殿酬食神鸟的热闹过去了,只剩一地老鸦黑毛,宫人正蹑手蹑脚收拾前庭庭院。见容淖回来,一个个的缩着脖子请完安,便飞也似的溜到一旁,唯恐容淖搭话的模样。
气氛沉得古怪。
容淖正疑惑间,明德堂里快步迎出来一个身量圆润的宫女,是通贵人跟前伺候的忍冬。
“公主,你可回来了,奴才正要去寻你呐。”忍冬眼眶绯红,似刚哭过的模样,“贵人晕过去前一直念叨你。”
“我额娘晕倒了?”容淖强撑精神,疾步往明德堂走,一边询问,“是何因由?”
“也是赶巧了,倒霉得紧。”忍冬一嗓子哭腔,“先前神鸟混乱夺食时,不知怎地把屋檐垂脊上的小蹲兽撞了下来,正好砸到回宫的贵人身上。”
第3章
容淖心头狂跳,步履凌乱赶进内殿。
没有预想中的头破血流,人事不省。
三进千工鎏金精雕拔步床里,通贵人传出的躁怒嘶吼一声盖过一声,“滚!滚出去,我不剪!芳佃,你也要学隔墙那个,变着法来恶心我,分我的福气吗!”
中气十足。
容淖余光瞥见床下散落的半截金镶玉葫芦指套,隐约猜到什么,娥眉一舒,脚下发软,脱力滑坐在床前地坪。
“嗳……公主,当心。”嘠珞与忍冬齐齐惊呼。
拔步床里面骂人的动静一窒,一道人影迅速窜出来,嘴里还喊着容淖未序齿排辈时的乳名。
“姬兰!是不是摔伤了,脸色竟如此难看!哪里疼,快告诉额娘。”通贵人一脚踢上床头栏杆,痛得眉头直打结,还硬是踉跄扑到容淖面前,双臂张开,护崽母鸡似的仓仓皇皇把人纳入怀中。
“地上铺着软毯,我没摔伤,额娘别担心。”容淖几乎被通贵人大力锢得喘不过气来,尽量放平嗓音,“听宫女说您被垂脊蹲兽砸伤,可有大碍?”
“你是为了赶来见我才冒冒失失跌倒的?”听见女儿关切自己,通贵人第一反应不是温暖熨帖,而是猛地扳正容淖的肩,让她直视自己,愤怒质问。
“这些年我千百次的教导你,你是我唯一留住的骨肉,也是我活这一世的寄托,就算让我为你身死铺路我也在所不惜,但你绝对不能再出任何差池,你为什么不听?”
曾经艳冠群芳,占尽帝宠的女人,此刻珠鬟歪斜,宫装褶皱,毕生光彩被重重宫闱打磨得了无痕迹,犹如困兽,张牙舞爪,不过是为了掩饰脆弱惊惶甚至是恐惧。
“额娘……”容淖想去拉她的手安抚,被她暴躁拂开。
“还有你们!”通贵人把矛头转向宫女,借机肆意发泄淤积满心的怒火,“你们眼眶里那玩意儿是鱼泡镶的不成,竟任着公主胡闹,简直无能。芳佃,你把人带下去!”
芳佃姑姑的手段,明德堂无人不知,墩锁,扳着,提灯,样样都能要人性命。
嘠珞与忍冬顿时吓成两只鹌鹑,瑟瑟缩成一团,却不敢吭声为自己辩解一句。
她们都清楚通贵人性子反复无常,发作起来根本压不住脾气,也听不进去旁人的劝解求饶,多言只会招惹更多苦头。
“额娘。”容淖轻瞥她二人一眼,并未求情,只示意芳佃姑姑别急着惩罚宫人,先与自己一起,搀扶情绪激动的通贵人落座榻上,“您还未告诉我,您伤到何处了。”
说起这事,通贵人脸色愈发阴沉扭曲。不言不语,只目露凶光瞪向正殿方向,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一般。
芳佃姑姑轻声告知容淖,“垂脊蹲兽被神鸟撞松砸下来时,奴才们护着贵人险险躲避,并未真的砸到身上。但许是慌乱太过,一时失察,贵人的指甲不知为何折断了,进门后才发现的。贵人见状,嚷着福祉断了,怒发冲冠,气昏过去。好在并无大碍,掐过人中便醒了。”
清宫里的娘娘们,都爱留长指甲,为此还特命内府打造各式各样细巧金贵的指套保护指甲。
一来,是认为长指甲是女人养尊处优的象征与体面;二则是因一句老话——指甲越长,福祉越长。
说到底,不过是高墙宫闱寂寞,心下空空无寄托,管它虚的实的,只要存个好意头都乐意撒大把光阴去消磨,反正她们最多也是光阴,和念经拜佛一个意思。
容淖先前进殿时听见通贵人嚷嚷的话,再瞧地坪上那半截金镶玉葫芦指套,其实已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如今被芳佃姑姑证实后,仍微不可察叹息一声,既哂荒谬,又觉无奈。
“额娘受惊了,先靠着我休息片刻吧,一时片刻变不了天。”容淖温柔又固执的拥住通贵人,不让她再惊乍动怒,指尖轻按她紧绷的阳穴。
通贵人还想挣扎,但年轻女孩儿的怀抱,清清爽爽,隐约间有股极淡的药香,似空山浩渺闻禅音,清净和畅。
通贵人混乱的思维逐渐放空,半睡未睡时,突然伸手去摸容淖右脸那笔夺目的脂彩斜红。
指尖不再有疤痕的凹凸凝滞感。
通贵人唇角略翘,放心睡了过去。
“公主,这……”芳佃姑姑似是不敢相信,这次如此轻易便安抚住了发作的通贵人,往常每每可是闹得人仰马翻,天翻地覆。
容淖把身上的荷包解下递给她,“这里面的药粉是我专门给额娘调的,添入香炉或按压阳穴,皆有镇定之效。你用的时候小心些,别被发现了。”
芳佃接过荷包,见里面有瓶分量不少的药粉,蓦然升起一股古怪的不安,犹豫道,“可……公主从前不是说,是药三分毒,不给贵人用药,只让贵人多出去走动。”
“今时不同往日。”容淖眼风淡静扫过正殿方向。
通贵人此番发作,什么指甲福祉的不过是个引子。
真正刺激她的,是十一年时间都未抹掉的做贼心虚。当年南郊种痘所,意图谋害皇嗣的罪名,本也该有她一份……
所以,风吹草动与风声鹤唳,于她来说,并无不同。
小佟贵妃晋封,通贵人担惊受怕免不了,往后发狂的次数肯定只增不少,有备无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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