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防露出异样被人察觉,她立刻装作咳嗽,拿帕子掩住口鼻,并顺势把藏在身上应急那一粒丸药咽下。
只一个简单动作,她后背已爬满了冷汗,手脚麻痹冰冷,脑中昏沉得紧,整个人不受控制歪倒。
“六姐姐!”八公主余光瞟见容淖仿佛瞬息之间被抽干了精气,吓得惊叫一声,连忙伸手去扶。
五公主先她一步,接住旁边摇摇欲坠的容淖。
她们这厢动静不小,引得殿内女眷纷纷侧目,一直侯在殿外的宫人也赶了进来。
太后经文念到一半被打断,捏着佛珠,睁眼以目示意身边的老嬷嬷。
老嬷嬷具体传达了什么话容淖没听清楚,左不过是太后感她以病躯奉神佛为国祈福,心意虔诚,特允她早些退下歇息之类的。
容淖只觉头晕目眩,等她缓过神来,人已躺在旧宫内殿万字炕上歇着了。
八公主正软在圈椅上,捧着茶任由两个宫人按揉膝盖,余光瞟见容淖醒来,连忙跑近扶容淖半坐起来,高兴中又不无担忧。
“六姐姐你终于醒了,大殿那边皇阿玛听说你病倒,已派梁公公领太医院判前来问诊过了,幸好你只是体弱疲累,别无大碍。此番大祭过后,你可要多休养着了。”
容淖听见‘太医诊脉’几个字,掩在锦被下的手猛地攥成一团。
紧接着想起自己晕过去前服了药,太医单从脉象应该看不出什么破绽,立时又松开了。
她靠在软蓬蓬的大迎枕上,口中朝八公主说着致谢,目光却越过八公主,落在掀帘进入内间的梁九功身上。
梁九功快走几步近床边来,神色如常打千儿行礼,含笑关切容淖一番后,转头对八公主笑道。
“皇上心系六公主康健,只是前边儿祭祀仪式走不开,特地嘱咐奴才今日在此看照。八公主也劳累一日了,不如早些回去更衣,今夜凤凰楼御宴,误了时辰可不好。”
八公主望着虚弱的容淖,迟疑不定。
“去吧,宴后放河灯,你不是惦记一天了。”容淖缓慢道,“今夜我不去赴宴,你帮我把预备好的河灯一起放了吧,祈愿亲友康健,万事顺遂。”
“好吧。”八公主这才点头,“那六姐姐你先歇着,我明日再来看你。”
八公主带着她的宫人离开,内室顿时空落下来,只剩容淖与梁九功二人。
容淖环顾四周,不知为何,自她醒来,竟一直没见到咋咋乎乎的嘠珞。
容淖心中浮起异样,与梁九功对视,蹙眉道,“公公如此急切支走八公主,意下何为?还有,嘠珞何在?”
“伺候不好主子的混账奴才,自然是拖去了她该去的地方。若非上了些手段,哪里能勘破她包藏祸心。”梁九功早收了笑,恨铁不成钢道,“公主近来病情反复全怪她瞒哄请脉太医,知情不报。如此恶奴,公主少替她操心罢!”
容淖闻言,扯起唇角,“公公,你我相识多年,有话直问便是,别诈我了。”
梁九功微怔,“公主如此信任嘠珞?”
“这些年我身边统共没几个人,自是信的,包括您。”容淖不疾不徐道,“我信您不会贸然动她的。”
“上次在湖心亭边上碰见,您便遮遮掩掩探问我,想必你那时便已察觉出什么了吧,只是被小太监打断了。后头整日都在辛劳赶路,您一直在御前仔细伺候着,腾不出手细查。今日正好趁我昏迷,就寻隙套了嘠珞的话。”
“我猜,定是嘠珞那呆头鹅怕是后知后觉咂摸出古怪了,您怕她事先给我通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私下看住了,还能顺势诈我一诈。”
容淖一口气说了这一大番话,明显气短,高高低低的咳嗽起来。梁九功忙端了杯清水给她,容淖接过,单薄的中衣袖口往上卷起几分。
梁九功下意识投以目光,这次倒是没发现针灸后的红点,只有青玉镂空麻花镯与玉臂相映,煞是好看。
但是,根据从嘠珞口中套来的各种细枝末节,他心中早有定论。
“罢了公主,你这聪明劲儿莫往奴才身上使了,奴才只想得你一句实话……你厌食成疾,需以银针刺手厥阴心包经穴来降逆止呕,究竟是何时起的?”
容淖右手搭在左臂上,按着因长期私自针灸酸胀不已的胳膊,坦然回道,“此事,我以为您是最清楚的。”
“果然是那百消丸闹出的毛病。那等用数不清腌臜物做引子制成的药丸,比以往那些偏方还要恶心数十倍,连我这个奴才闻着都干呕,难以吞咽。可皇上却笃信那乡野大夫,硬让公主在乾清宫连服整月。否则,何至……”
梁九功久在御前,难得失态。可后面的话越发逾矩,理智逼着他住了嘴。
此刻,他褪去一身宫廷染就的圆滑世故,仿若一位普通长者,疼惜小辈多舛,“百消丸是公主及笄第二日开始服用的,据如今已过了整整三个月,公主为何不说,偏一个人生扛着?”
梁九功最初给年幼的容淖当‘药人’那几年,小小孩童长居深宫,又日日服用各色奇怪的‘药引’,孤单的认为所有生灵都是玩伴,懵懂不明惧恶。
他是见过容淖兴致勃勃抓出那些黢黑丑陋的臭虫,学着民间大夫的样子,准备开方制药让他也试一试。
后来大概是他的反感恐惧太过明显,容淖兴致缺缺,便不了了之了。
但那剂秘方上的药引子,那些个恶心玩意儿,他是十来年了也忘不掉。
“有什么好言语的,结果多半是再换一剂稀奇古怪的偏方。”
容淖盯着梁九功神情难看的脸,平静道,“您清楚的,我幼时从种痘所出来后,大病一场,好药好汤吊了半年命,终不见起色,连太医院判都拐弯抹角劝阿玛给我打小金棺材了。后来,幸得阿玛不弃,遍寻民间,得了几剂偏方续命。”
容淖重病那会儿,正值宫内皇嗣们种痘成功,人痘术得以推行天下,为皇帝揽尽民心,安抚万民。
人痘术脱胎于民间秘方,后来主研改进种痘术的也是民间大夫,最初还被世人认为邪门歪道,幸亏最后结果尽如人意。
如此情形之下,皇帝对民间方剂不说十分信赖,至少也信个五六分。
种痘所之事后,皇帝早已对容淖未来有了谋算,自然舍不得她就此夭折。
于是,在皇帝的默许下,正统杏林与邪门歪道悄悄在她身上试验个遍。后来,也分不清究竟起效的是正家还是杂门,让她侥幸多存命十余载。
但如此长年累月无法节制用药,终究不是办法。
体内药毒早已累至命关,病弱不堪。
早几年,皇帝其实已在民间秘寻到了百消丹的方子,据说能解她身上药毒。
只是彼时她尚且年幼,又实在体弱,恐受不住。便定在了她及笄之后,再循序渐进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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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活络如梁九功,一时间也无法道出安慰言语,只能干巴巴道,“方才公主晕倒,太医院判诊脉后道,公主体内药毒已消解掉半数,只是体弱气虚。等来年公主身子养得健壮些,便可再次用药。最多再有五年时间,必得康健。”
梁九功继续道,“左右事已至此,公主再是厌食也多少吃一些,把身体养起来,方不辜负往前这十一年受的苦。至于公主一直心心念念当年种痘所那事,另行计较吧,当下保重身子才是最紧要的。”
容淖不置可否,只玩笑一般,略撩起袖口,露出小半截白净无暇的左臂晃了晃。腕上青玉麻花镯的三股镂空玉环交击,很是清脆悦耳。
反正梁九功是内宦,也不必太多讲究。要知道,许多宫妃洗澡都是由太监伺候着的。
“从来只听闻饥馑饿殍浮百里,公公何曾见过玉盘珍馐愁死人的。我自己开了方子,在治着呢。你瞧,我近来已不必施针降逆解吐,此事你也不必禀告给我阿玛了。”
梁九功见容淖避而不谈种痘所旧事,反倒令扯话题,知道她是耿耿于怀往事,不可能轻易放弃,不由叹息提点道。
“当初在畅春园清溪书屋外,多亏五公主替公主你挡过一劫,皇上才没有发作你乱翻种痘所旧账的事。这两日皇上心中压着火,昨儿下晌还因小太监奉的冰碗外壁浮了水渍,好一通发作。公主你还是安生些罢,免得祸殃池鱼。”
容淖问,“皇上为何恼火?”
“还能因为什么。”梁九功朝容淖腕上镯子撇眼风。
容淖摸摸那青玉镂空麻花镯,领悟其意,“又是太子?”
她这镯子本是已故元后爱物,皇帝封存为念多年,是准备赠给五公主做生辰礼的。后来太子听闻此事,硬是抢先一步,把镯子从皇帝私库拿出来,赠给了容淖。
太子乃元后唯一在世嫡子,他处置自己亲娘的遗物,皇帝也不好多说什么。
此事,倒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有多疼容淖这个六妹,多半还是太子因四阿哥迁怒五公主。
四阿哥为德妃所出,彼时德妃位卑,儿子只得养在孝懿皇后佟佳氏膝下。后孝懿皇后崩逝,德妃位份也够自己养孩子了。可德妃与四阿哥母子关系生疏,并未答应把四阿哥接回去,只是一心一意疼自幼养在自己身边的几个孩子。
概因德妃态度冷淡,德妃所出其余子女待四阿哥也属平常,全然不见一母同胞的亲昵。
同是亲生骨肉,待遇差距如此悬殊。
四阿哥常年跟在太子身边做事,与太子尚算兄友弟恭。
他秉性内敛少语,从不曾对生母言过怨怼,反倒太子很为四阿哥抱不平,自然不愿意把自己亲娘的爱物赠给德妃女儿。
这青玉镂空麻花镯,太子更愿意给容淖。她常年出入乾清宫,好歹算是太子看着长大的,香火情还是有的。
梁九功见容淖领会到了他未尽之意,含糊道,“公主心中有数便好。”
容淖见梁九功遮掩回避,很是慎重,不由奇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何至如此神情,太子又犯什么错了?难道情形比他去岁酒后鞭笞蒙古王公还要离谱?”
容淖说罢,不等梁九功作答,自己先轻哂否认了。
“此次御驾北巡,太子虽奉命留守京师,坐镇监国。但按照惯例,朝中大事皆由快马呈至皇上御批,太子只需与朝臣按部就班处置一些寻常奏章。而且,皇上还留了七、八、九、十几位阿哥在京,名为辅佐太子,实为节制。如此面面俱到,太子还能惹出什么祸?”
太子行二,乃元后所出嫡子,幼封东宫,是本朝建国至今第一位正经册封的储君。皇帝亲自抚育,爱重斐然。
彼时皇帝待年幼丧母的小太子比眼珠子还要贵重。
因有关皇太子一切恩赏封赐并无定制,所以皇帝恨不得把天下顶尖之物全部赠予爱子,不吝珍宝,不吝权柄,太子吃用待遇一度赶超皇帝,同辈兄弟姊妹更是无人能夺其半分风光。
直到近些年,序齿靠前的皇子们业已长成,各自受封参与国政,分拨佐领,各有从属之人。
诸皇子受封本就意味着削弱太子。同时,实打实到手的权利也滋长了龙子凤孙们的野心,诸皇子与太子的矛盾日益加剧。
抛开那些暗地里藏了登顶心思的皇子不论,眼下风头正劲,明面上与太子别苗头,致力于打击太子及太子党羽的,非大阿哥莫属。
大阿哥乃皇长子,母家显赫,又有军功傍身,确是太子劲敌。
况且,皇上近些年也有意抬举大阿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与太子斗。
说到底,不过是天家骨肉,子壮父疑。
太子幼沐君恩,年岁日长,权柄愈盛,早已不是昔年毫无威胁力的孩童,而是距皇位最近之人。
而皇帝正值壮年,年富力强,皇位还没坐够,自然不肯继续放纵东宫压过乾清宫。
哪怕,他曾对太子爱逾性命。
此次,皇上既命太子留守帝都,坐镇监国。又留下八阿哥几个辅佐,明摆的是玩了一手制衡。
八阿哥生母低微,自幼承大阿哥之母惠妃养育,向来是跟在大阿哥手底下办事的。
按常理推测,八阿哥等人留京,首要任务便是防太子在皇帝北巡期间妄为揽权。
太子明知皇帝之意,更清楚八阿哥等人正瞪大眼盼着揪他把柄。饶是太子秉性再桀骜不驯,也不可能蠢到在此时生事。
已知信息太少,容淖根本串不起来,稀里糊涂的。
念及那位眼高于顶的太子爷虽对她并不亲厚,但也从无薄待,甚至隐隐是姐妹们里头一份。她难免多问一句,“太子可上了请罪折子?”
既然梁九功说皇帝这两日恼火与太子攸关,那八成是京城奏报传来了不利太子的条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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