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宝贝似的收藏了好些年,后来赏赐给了孝懿皇后。
孝懿皇后崩逝后,那座钟自然又回到了皇帝私库。
她八岁那年奇迹般的熬过了一场重病,皇帝十分欣喜,打算施以厚赏以做抚慰,开了私库任她挑,她一眼瞧见了那座眼熟的珐琅料石转花顶水西洋钟。
皇帝踌躇片刻,欣然应允,还说能借太皇太后的福气,庇佑她一二。
因这兜兜转转的经历,那座钟称得上是珍贵非常。
此番北巡通贵人把那座钟打点进她的行李,正是担心途中扎营时后妃公主攀比帐中陈设,有那座钟镇着,谁也不敢小觑了她。
通贵人只看到了那座西洋钟的外在珍贵,她却清楚其内里潜藏的不凡,所以默许带上,以防万一。
因为早在十岁那年,她便发现了藏在钟盘夹层里的天子金令。
她甚少出门,除了必须去的乾清宫,素来只爱自己待在内殿摆弄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打发时间。调香制粉这些女子常玩的她玩,被古来大家嫌恶的奇技|淫|巧她也玩,甚至自己仿刻过象牙鬼工球。
十岁那年她兴致突发,打算复刻一个被明朝太祖皇帝视为无用奇巧一锤子捶碎的水晶刻漏。
书中记在水晶刻漏奇在中设二木偶人,能按时自击钲鼓。
她认为个中道理与西洋钟正点时‘梆梆梆’鸣钟甚为相似,于是趁宫人不注意,偷偷取下那座金贵的御赐西洋钟研究。钟盘一拆,发现内里有一块隐蔽又奇怪的夹层。
由此,才发现那座珐琅料石转花顶水西洋钟藏有乾坤。
一块天子金令。
她经常在乾清宫行走,自然知道天子金令代表什么。
十岁的她在帝王教导下已有思量,衡量过利弊后,不动声色的把金令放回了原处。
她曾暗中猜测过无数次那块天子金令为何藏在西洋钟里,又是何人所藏。
——没想到,竟真是如此。
容淖被一股陡然升腾的浓烈情绪逼得咳喘不停。
“别乱动,为了刺激你醒来,我做主在你头颈处动了刀,这会儿污血还未排干净,你一动血会渗得更快,疼得更厉害。”小佟贵妃利索换了块帕子擦净容淖额心,“你听我说就是。”
小佟贵妃迎着容淖目中灼灼,沉声开口,“我若猜得没错,你如此消沉求死,一因身体不堪忍受彻骨之疼,二因洞悉了当年种痘所旧事,为通贵人所作所为寒心。那你可知,以通贵人之罪,当年为何能逃脱一死?”
容淖眨眨眼,余光落在那块天子金令上。
从前确是疑惑不知,现在她大概是知晓了。
“因为长姐保下了她。”小佟贵妃的长姐自然是孝懿皇后,“通贵人连丧两子,唯独剩下你一个女儿,也被长姐抱养了去。她怨愤不平,恨上了后宫所有女人孩子,意图借长姐怜你之心,在长姐悄悄送给你的饺子中动手脚,一举谋害种痘所内所有皇子皇女。”
“好在长姐事先觉察,才未让她得逞。不过,也由此横生出了恭格喇布坦断腿,你毁容病重这等意外。皇上事后本要处死她的,是长姐求情。非长姐善恶不分,以德报怨。而是当时那情形,若处死了通贵人,无疑是在向世人宣告通贵人所犯罪过。”
“届时,你身为通贵人之女,便会沦为众矢之的。八九个孩子额娘的怒火,一人暗地里扎你根针,也足够要你性命。长姐虽享皇贵妃之尊,也不自信能在那么多后妃手下护你周全。”
小佟贵妃顿了顿,面有复杂之色,“况且,那会儿长姐身子已经很不好了,已在为你留意新的养母。”
“不瞒你说,就在出种痘所那档子事前几日,长姐还曾在我与二姐入宫请安时殷殷嘱托,说将来一旦她病故,府中必定会从我与二姐之中择出一人送入宫为妃。她希望无论入宫之人是谁,都能继续抚养你。”
“可是种痘所之事来得太突然了,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通贵人是个巨大隐患,若她不保通贵人,将来就算你由我们佟佳氏养育,后妃依旧会对你下手。她在世时大可尽力庇护你,一旦她故去,新入宫的佟佳氏女儿年纪尚轻,不可能斗得过那么多后妃,说不定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如此,对新入宫的佟佳氏女儿又太不公平了。”
“保通贵人就是在保你,她别无选择。”小佟贵妃叹息,“正逢那时温僖贵妃联络母家在前朝后宫闹腾不休,阻扰长姐封后,皇上十分为难。长姐牵挂了皇上一辈子,不忍看他皱一下眉头,自甘为他的天下安宁退步。”
“长姐沉寂的时机太微妙了,她还私下主动请求皇上破例把你送回通贵人身边抚养,处处表现出一副被幽禁的姿态。如此一来,所有人都笃定种痘所之事出自她的手笔,沉寂幽禁乃自食恶果。通贵人安全了,你也安全了。”
“长姐很清楚通贵人不是什么好人,可以当时情形,宫中够位份资格抚育皇嗣的后妃几乎都和种痘所有牵扯。若把你交给她们养育,一旦有一天通贵人作恶之事东窗事发,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与潜藏危机的后妃们相较,通贵人毕竟是你生母。虽对你起过歹念,但终究人性未泯。长姐是查到她当初曾让那个叫芳佃的宫女去告知过你千万不要动那盘饺子后,才决定把你送还给她的。”
小佟贵妃自顾说到此处,下意识抬眼看容淖。
女孩儿双目紧紧阖着,唇角抿出一条倔强的弧线,似在竭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可越是如此,眼角清泪翻涌得越厉害,无声浸湿满脸。
小佟贵妃喉头一酸,默默把那块天子金令放到容淖微微发颤的手心,“长姐临终前还是不放心你,悄悄把这个给了我。我知道,她是想多给你留一道护身符。”
“你和通贵人住在明德堂,与我的承乾宫正殿一墙之隔。我曾有无数次机会悄悄把此物转交给你,可每每看到你们母女其乐融融,我便会想起长姐临终时的寥落模样,怎么也踏不动步。”
“所以,我把金令藏进了长姐最爱的那座珐琅料石转花顶水西洋钟,任由其交还皇上私库。想着反正如此意义非凡之物,皇上不会随便赏人。就算要赏,也绝对是赏与长姐有关系之人。你乃长姐养女,但凡对她有心,该你得的东西,自然少不了你的。”
容淖死死攥住硬邦邦的天子金令,硌到骨节渗白。
“她只是养了我四年。”何至于此,多少生母都不如她。
容淖以为自己这话问得十分冷静,可一张口,发现早已是泣不成声。
小佟贵妃微微摇头,自嘲道,“我若能明白她,还会藏金令?”
容淖喉头堵得厉害,缓了许久,才再次开口,带着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小心翼翼,“她看见现在的我,会很失望吗?”
毕竟,她曾拖着病体殚精竭虑,只为了保她平平安安活下去。
这一次,小佟贵妃回答得十分肯定,“会!”
“…………”
第26章
星霜荏苒,铜壶滴漏,又是一年。
简亲王府,春山阁。
容淖双目无神瞪着碎叶洒金绡纱帐顶,一脸好梦被扰的烦躁,“云芝,外面在吵闹什么?”
一年前,她被小佟贵妃强行唤醒说过那番话后,终于萌出向生之意。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经过那通刚猛危险的疗法,她体内的药毒减轻了三四分,身体所受之苦较之从前减轻不少。在盛京旧宫躺了足足半年后,终于能够下地行走。
彼时皇帝已经北巡回銮,特地留下口谕,嘱咐她好转后不必着急回宫,径直去堂叔简亲王府上继续疗养便可。
这是有惯例可循,从前皇帝十几岁那阵,龙精虎猛,宫里孩子生得多,死得也多,十存一二。
大阿哥、三阿哥出世后,皇帝与太皇太后唯恐他们又是夭折的命数,便把他们寄养在大臣府中,等长大些立住了再接回的宫中。
紫禁城的风水能定天下,却不养人。
况且,皇宫还有一位她不知如何面对之人。
云芝是新到她身边服侍的宫女,生得长眉细目,温和妥帖。
盛京旧宫那场‘落水’后,皇帝看在她面子上虽未打杀她身边的宫人,但还是把人撵去了其他地方当差。因她提前暗示过梁九功,那些宫人倒也没受什么苦,特别是嘠珞,去岁岁末那会儿已提前放出宫去与父母团聚了。
云芝听见主子唤她,忙放下手中针线进来,轻觑一眼容淖脸色,笑盈盈安抚道,“世子爷说要在春山阁边上建一个小花苑,供公主玩乐呢。”
“我在此处住了有半年了,他好端端的突然给我建什么花苑。”容淖拥着锦被打了个哈欠,面无表情道,“让外面的人赶紧走!”
云芝一脸为难,讪讪道,“呃——这怕是不行,外面监工那人奴才赶不动。”早在容淖被吵醒之前她便出去看过了,然后又灰溜溜的回来了。
“谁?”她惯常难以入睡,梦中惊醒更是烦躁不堪,嗓音愈发冰冷,“你说清楚了。”
“是二少爷。”云芝见瞒不住了,只得硬着头皮道,“世子爷让他来监工的,说是要紧着给您住处建一个篱笆扎实的小花苑,日后让您的猫儿狗儿去小花苑打蜜蜂蝴蝶去,别再跑去后花园打他的猫了。”
世子爷自然指的是简亲王原配所出世子,二少爷则是简亲王继福晋所出的儿子,都是这简亲王府里极尊贵的人物。
特别是世子爷,铁板钉钉的未来铁帽子亲王,宫中那些皇子们都不敢保证自己将来一定能封亲王爵。譬如大阿哥,和太子争了这么些年,如今也只是个郡王爵而已。
这两兄弟合伙跑来给她修什么小花苑……
容淖眼皮突地一跳,脱口而出,“飞睇和雪爪呢?”
飞睇是一只黑熊犬,雪爪是一只通体乌黑,四爪洁白的黑猫。一公一母,都是容淖在盛京旧宫养病时,小佟贵妃送来陪伴她的。
因为民间传言,黑狗黑猫不仅能辟邪,还能为主人带来吉祥。
云芝尴尬一笑,“早起吃饱了又趁人不注意溜去打猫,正好被下朝回来的世子逮了个现行,先关起来了,等公主您亲自去领呢。”
…………难怪突然好心给她修什么花苑。
简亲王世子雅尔江阿养了三只极漂亮名贵的波斯猫,日常照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府中无人敢怠慢。
但自从容淖的飞睇雪爪来府上后,形式大变。
那两团煤球似乎格外看不惯皮毛华丽,声线优美,琉璃眼珠子似的波斯猫。隔三差五协同作案,跑去后花园戏弄扭打那三只斯斯文文的波斯猫。以少战多,每次都把波斯猫挠得跟被火铳轰过似的,皮毛全炸。
作为猫主人,世子雅尔江阿次次比猫炸得还厉害。不过也不能怪他,任谁瞧见好端端的矜贵美人被打成小叫花子都得炸。
容淖因此被世子告过无数次状,可她换了三四波人仍是看不住那两费事儿的猫猫狗狗。
容淖头疼抚额,忍着困意下床,“给我梳妆。”
世子都恼羞成怒到要给她的猫狗修小花苑断绝来往了,还一本正经派了亲弟弟六爷敬顺过来监工,估计此番猫狗大战战况十分惨烈,她若是去得太晚,世子怕得把那两团煤球的皮给扒了。
“哟,六堂姐今日起得挺早啊,还能赶上用午膳。”
春山阁外道旁飞鷃亭下。
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懒懒散散窝在贵妃榻上,双腿没个正形的翘起,手在铺冰果匣子里挑挑拣拣自己爱吃的。
一见容淖,他腿不抖了,果子也不吃了,眨眨眼张口便是打趣。
此人正是云芝口中的监工——简亲王府二少爷敬顺。
“不算早。”容淖被人扰了清梦,脾气自然不好,冷冷刺道,“没赶上你今日这顿打。”
这敬顺出身颇高,人也灵活,奈何性子惫懒,能躺着绝不坐着。眼看快娶福晋的人了,依旧文不成武不就。
简亲王及福晋恨铁不成钢,为责其上进,对他是一天三顿骂外加一顿打,比容淖服药还准时。
他跑来春山阁替世子监工,八成是为了躲开简亲王和福晋。
“那您明日可要请早。”敬顺被亲爹捶打这么多年,不仅身上的皮厚,脸皮更厚,对容淖的轻谑毫不在意,反倒一脸笑嘻嘻的继续搭话。
“六堂姐这是要去大哥院里保那对儿雌雄双煞?依我看你还不如晚去片刻,由得大哥把那两费事玩意儿炖锅猫狗杂汤岂不省事?”
容淖冷睇他一眼,慢条斯理回道,“你下次挨打之时自觉抹了脖子,岂非给简王叔省事?”
“嘿——这个主意妙啊。”敬顺大言不惭道,“不忍双亲气怒伤身,慷慨赴死,本朝若要编部《孝经》,定当为我立传。如此,我也算名传千古,功业有成了。”
容淖懒得和他胡扯,径直带人离开。
一脚踏入世子与世子福晋的正院,便听见世子在大呼小叫,“你轻点!嘶——疼啊!”
世子福晋好脾气应道,“好,我轻轻的,你别乱动了。”
不知情的铁定以为世子受了伤,实际上是小两口在檐下背阴处给波斯猫处理伤口。
世子抱着猫,一脸不忍,时不时斜开眼,猫儿没叫的疼全让他给叫了。
世子福晋手里拿着白纱药粉,既要给猫上药,还要安抚一惊一乍的世子,满脸无可奈何。
听见下人通传六公主到了,世子福晋扯扯世子袖子,示意他收敛一点。
世子冷哼一声,不理容淖。
“……堂兄。”容淖暂住简亲王府这大半年已经赔礼道歉赔麻木了,世子也听麻木了。堂兄妹两默契省略场面话步骤,开门见山谈实际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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