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她被他去年求娶五公主之事一叶障目,八成早猜到了恭格喇布坦身上去。
其实,策棱发现恭格喇布坦带着金雕一起失踪时已有些晚了,匆匆潜入公爵府寻人的时机更不凑巧。
院中奴才们正张罗着掌灯,人来人往,明火煌煌。若贸然潜入新房,极可能暴露身形,只能暂且藏身在院墙树荫上。
站得高看得远,早在容淖靠近月亮门前策棱已发现了她。先时本还疑惑她一个未婚姑娘为何出现在此,待发现她对御前的孙姑姑避之不及,便隐约猜到了她私自进入喜院实是一番好意。
眼看这天马上要黑了,策棱担心她一个小姑娘慌不择路发生意外,这才暗中跟了过来。
容淖不明策棱的思虑,见他嘴上承情道谢,实则挑开一角窗纱,还在谨慎查探新房方向仆役往来的情况,一副没见着心上人不肯死心离开的模样,登时沉脸再度警告。
“你愿当个不惜命的情种去私会也好,私奔也罢,我都不拦你。只是绝不能选在今日,扰乱婚仪,牵连旁人咽你苦果。”
容淖不便说出小佟贵妃,只是笼统带过,强硬得像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你必须马上离开公爵府,否则我只能把你交给孙姑姑,以绝后患!”
如此剑拔弩张的情形,策棱竟放下窗纱回头冲容淖坦然弯唇,夕照最后一缕余光镀软了他犀利的眸瞳。
他深深凝视容淖,目光触及容淖髻上那支活灵活现的银镀金嵌珠珊瑚蟹纹簪时,眼眉俱松,涟漪暗生——‘小螃蟹’戴了小螃蟹。
“你不会的。”策棱回道,笃定又轻松。
从前他看待容淖,皆是浮于表象。觉得她小小年纪活像算盘成精,拨一下全是心眼儿。
出言无尺,行事无度,为人无量。
直到去岁在盛京旧宫,容淖病重那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她出言是无尺,行事却有度,分明是个把所有雅量良善藏在冷脸里的小姑娘。
否则,何至于在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后,竟为他将来计较,费心提点他暂且按下赐婚一事;
何至于顶着皇帝的雷霆之怒去为私交稀松平常的太子与大阿哥辩驳;
何至于吃力不讨好地为戍边军民力争迁徙塔里雅沁回子去呼伦贝尔种地之事;
还有她身边那群宫人,在把主子伺候到病入膏肓的情况下,竟无一人重责殒命,只是轻描淡写呵骂两句逐离而已。
他不清楚她为护住那群命如草芥的宫人做了什么,但她肯定做过什么!
——她行事之度,远比这世道厚道。
所以,哪怕容淖疾言厉色至此,策棱也不相信她当真会去告发。
“时辰不早了,我必须马上去主屋新房一趟。”策棱垂首与容淖平视,“你暂且待在此处莫要走动,待处理好新房那边的一切,我会回来送你离开。”
“不行。”容淖直言不讳,“我信不过你,赶紧出府!”
莫看策棱现在一副冷静处之的态度,万一他一见到五公主,便什么都抛诸脑后了,那今日这场祸事岂非得实打实砸在小佟贵妃身上。
今日这棒打鸳鸯的‘棒’她当定了!
策棱无奈扶额,两人僵持片刻。策棱心思一转,正好他不知如何向容淖解释去年无奈之下出的昏招,不如趁此机会……
“你我各退一步如何?”策棱诚恳提议,“我带上你一同去新房。”
“…………不去。”容淖一脸不忍猝看,冷酷拒绝,“长针眼儿。”
他到底是有多想见五公主,才能想出这般丧心病狂的恶心主意。
策棱受了容淖两记几乎翻上天的白眼,愈加无奈,心知她是误会更深了。
这可如何是好?
策棱眸色一沉,趁容淖反应不及,一手飞快捂住容淖的嘴,另一手捉住那把纤腰,强行带她跳窗,避人耳目几个飞跃。
容淖晕晕乎乎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在正屋新房背面墙根阴影处猫着了。
策棱终于松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当着她的面,掏出短匕,不由分说撬开新房窗闩,再次提溜着她一同跳进五公主的新房。
容淖脚还未踩稳地,恍然间看见一只威风凛凛的金雕羽翅裹挟疾风朝她面门突袭而来,吓得双目一闭,赶紧两手护脸。
策棱快她一步,大掌扣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整个按进怀里,“别怕。”
“矛,回来。”一道刻意压低的男声在屋内响起,很是耳熟,立时抓走了容淖全部注意力,以至于她彻底忽视了头顶那句温柔得一塌糊涂的安慰。
听见金雕被召走的动静,容淖迫不及待循声抬头望去。
红烛高照下,鸾凤和鸣屏风旁,一对姿容出众的男女并排而站,正目不转睛盯着她与策棱这两个贸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身着大红嫁衣,满头珠翠琳琅,浓妆艳抹更显清妍的女子是五公主无疑。
至于五公主边上那名男子,则是一身与满室喜气格格不入的劲装打扮,箭袖紧束,熊皮护臂,那只被称作‘矛’的金雕正落在他肩上,煞是威风。
容淖艰难把目光从那张与策棱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上移开,怔怔落在五公主身上,匪夷所思道,“五姐,你和恭格喇布坦……”
五公主许是被贸然闯入的他们吓得不轻,红唇微翕,却始终未发出任何声音。
恭格喇布坦眸中心疼不做掩饰,抬手欲安抚五公主。
五公主仓皇后退一步,一副躲避姿态,毫不犹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恭格喇布坦若无其事收回手,眼睑微垂掩下涩然,主动走到策棱面前,斟酌问起,“大哥,你为何与六公主同行而来?”
他大哥发现他不见后,会想到来公爵府新房寻他不足为奇,可同行竟带着六公主未免也太出人意料了。
策棱复杂一瞥恭格喇布坦,没有在人前训斥胞弟胆大妄为的意思,只言简意赅回道,“宫里已知金雕之事,很快会派人前来查看,六公主是过来给我……给你提醒的。”
“宫中已然知晓了?那……”恭格喇布坦下意识望向五公主,少年眼中赤|裸|热忱的期盼像生生不息的地火。
宫中既已知晓金雕之事,眼下境况无非只剩两个选择。
一是五公主跟着恭格喇布坦逃婚,把这逾矩之事坐实。
二是五公主安安分分与舜安颜拜堂成亲,佯装无事发生。
恭格喇布坦既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出现在此,他为情爱癫狂的心思勿需多言。
关键是五公主……
容淖三人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五公主身上,等待她做出选择。
五公主不看他们任何一人,只缓缓屈身,捡起落在脚边的红盖头。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端坐在喜床上。
那龙凤呈祥的金绣纹样摊在她层层叠叠的大红裙裾上,说不出的耀目喜庆。
那是她无声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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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格喇布坦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疼了眼,眼尾浮出一丝猩红,咬牙大步上前,那架势似要强行带走五公主。
容淖站位离喜床较近,下意识伸手挡在五公主面前,冷声提醒道,“莫要胡来,此处是京城,而非漠北。”
恭格喇布坦恍若未闻,一步一步逼近容淖,似一头暴躁的兽,谁也不知他何时会爆出恶意。
策棱眉心一跳,阔步上前把容淖护在身后,大掌铁爪一般按在恭格喇布坦肩上,阻止他前行的脚步。
恭格喇布坦猛地拉下策棱胳膊,兄弟两顿成一触即发的对峙之势。
“六妹。”一直闷不做声的五公主突然开口,“你衣袖坏了,外间有过礼用的针线篓子,去补一补吧。”
容淖低头查看,外裳倒袖果然划了一条一指宽的口子,许是开角门时被勾破的。
容淖心知肚明五公主是想把自己与策棱支出去,单独与恭格喇布坦说些话。可眼下距离拜堂婚仪不足一刻钟,根本不是辞话情长的时候。送亲福晋等人随时可能进来,把他们抓个现行。
让策棱马上带恭格喇布坦离开才是第一要紧事。
容淖索性装傻充愣,不给他们磨蹭的机会,“我不会女红。”
“我大哥会。”恭格喇布坦倏地收回架在策棱胳膊上的手。
策棱无法忽视弟弟眼角那抹红痕,微不可察叹了口气,果断反手捉住堪堪到他肩高的容淖,强行提走,“跟我来。”
容淖被策棱放在外间太师椅上,策棱坐在她旁边,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张椀花四方桌。
容淖怒瞪策棱。
策棱视若无睹,一派泰然模样,甚至顺手拿起桌上过礼用的针线篓子,就着大红喜烛认真挑挑拣拣。
到这时候,容淖才猛然惊觉,策棱这一年确实长进不少。
从前策棱对上她,面上虽是一派鹰视狼顾的野性,实则姿态紧绷、小心翼翼,毫无底气,总是被她三言两语牵着鼻子走。
而今的策棱依旧像匹野性未驯的草原狼,骨骼里却似沉着一块铁,硬朗坚决,平添山岳刚劲。面对她时底气十足,飞扬松弛,自然也不再掩饰本性里的狂妄。
果然,权利与地位是滋养男人的春|药。
都敢把她当小鸡仔儿提溜了,还是两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恨恨不平起身,不乐意与这个本性毕露的人坐在一起。
“别乱跑。屋内亮了烛火,小心倒出影子让外面的人察觉。”策棱提醒道。
容淖一愣,想起孙姑姑可能还在院中,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坐回原位。
策棱见状唇角弯了个极淡的弧度,举起针线示意容淖,“衣袖给我。”
容淖看了眼那与自己倒袖一个色的丝线,面色古怪,“……你还真会?!”
第30章
广厅内,红烛旁,情形十分诡异。
身量纤细的妙龄少女倚椅而坐,眉宇间尽是不耐。只见她左臂摊在椀花四方桌上,绯色外裳倒袖半翻,露出划破的口子,另一只手则有一下没一下把玩起贴了喜字剪纸的福果。
她这大爷似的闲散姿态,衬得边上筋骨板劲的青年男子活像个苦命小丫鬟,坐姿倾斜,眉眼低顺,在她破口的袖上缝缝补补,忙碌不停。
策棱其实一直在拿余光观察容淖,自也察觉出情形窘迫,微不可察挺挺腰杆,还故意把双腿也岔得更开,试图挽回两分草原男儿铁骨不羁的尊严。
他这一分神,手上顿时缝歪了一针。
容淖眼神射过去,倒没有责怪的意思,目光从策棱别别扭扭的坐姿移到还算密实的针脚上,欲言又止开口,“你府上如此……艰难?”
策棱祖孙三人毕竟外邦投奔入清的,毫无根基,京师居大不易,他们日子过得紧巴实在情理之中。
不过,穷到连针线婆子都请不起,一个大男人亲持缝补,未免太凄惨了些。
“…………”策棱微微一哂,无奈道来,“藏北有句俗语谓之——‘身不具四青,不是男儿汉’。‘四青’指的便是刀、针、锥子、火镰。在藏北,男子随身携带针线荷包为自己与家人缝补实是常事。”
“我伊吉并非漠北人,而是来自漠西的柯尔克孜族,她们一支常年在漠西与藏北之间游牧,双方毗邻而居,多有往来,久而久之也习了许多藏北习俗。她担心我们兄弟年幼入京,浮华遮眼忘却乡音,遂总以草原上的种种俗常教导舍弟与我,不分漠西、漠北与藏北。”
古来总把针线、纺织、刺绣等活计称为‘女工’。
顾名思义,女事也,男女内外由此分得清清楚楚。
容淖还是第一次听闻男子‘四青’,持针缝补,有些新奇,“听起来藏北与漠北的习俗大相径庭,你当真认为两者能够相融?”
据容淖所知,策棱出身的漠北蒙古与关内风气差不离,男女尊卑分明。世人认定‘女工’为弱质女事,男子习文尚武方可大有作为,摆弄绣花针肯定是要遭讥嘲的。
旁的不说,就连宫中那些失了完整男儿身的公公们,都不乐意多摸一下银针,总是变着法子找小宫女帮做针线活计,更何况策棱一个蒙古王族。
策棱看得出年轻姑娘清净的眸子里仅是好奇,直白的问话中更不含丝毫嘲弄,心念微动,遂正色作答,“拿针与提刀,不见高低。”
——拿针提刀,分担护戍,自发甘愿,何谈贵贱。
容淖闻言不由侧眸视之。
为离经叛道的答案,也为这个矛盾且清醒的青年。
他似乎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两人目光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又自然错开,策棱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得内间传来一道女子轻呼,紧接着便是个模糊不清的巴掌声,以及金雕拍翅的动静。
策棱面色微变,猛然起身朝内间去,长腿阔步,飒沓如流星。
容淖下意识紧随其后,走了两步又猛地停住脚步。谨慎确定并未惊动屋外侍从后,这才呼了口气继续朝内间去。
只见策棱停在那座隔断内外间的十二幅湘绣双凤屏风外,阴沉的面色掺杂一丝诡异。
他没有直接闯入,而是曲指叩响了屏风木镶,作警示之意。
内间异动立时歇了,有几个瞬息,静得恍若无人。
容淖不明所以瞥了眼策棱耳尖那抹红,只当他是气急太甚,正准备抬步进去,恭格喇布坦嘶哑的声音先响了起来,两人只好暂停原处,被迫听了一耳朵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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