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漠北喀尔喀一系昔年是迫于漠西噶尔丹侵|害,无奈签署多伦盟约,举部降清,内附求以庇佑,并非真心臣服。
前两年大清终于成功把准噶尔部驱离漠北中心,击溃其首领噶尔丹。
漠北诸部顺理成章还居故地,侧畔不仅少了漠西的铁蹄弯刀虎视眈眈,大清也因与漠西交战多年疲力弹压。
漠北一系那些不甘臣服的心思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头,迫不及待想当鹬蚌相争后最终得利的渔翁,重新独立称王,掀掉内附耻辱。
是以,近来阳奉阴违试探清廷实力与皇帝忍耐的小动作不可枚举。
譬如昨日之事,御驾驻跸察哈尔冬猎的消息是早先数月传达到蒙古各部的。
按属臣之仪,临近察哈尔地的蒙古王公合该提前赶到驻跸的御营,跪候天子御驾。
可漠北喀尔喀三大部中,竟只有四公主和亲的土谢图汗部率所属盟旗王公按时赶至御营迎驾。
车臣部与札萨克图部的首领都以岁弊凶寒,雪路艰难为由,领着一干盟旗僚属姗姗来迟,今日上午方才抵达御营问安。
不仅如此,车臣与札萨克图二部王公贵族还公然在御营内沿用旧时称呼,大呼小叫诺颜、济农等。
要知道,早在康熙三十五年那会儿,皇帝亲自出塞主持漠北、漠南蒙古克图王公大会时,便公开取消了漠北一系原有的济农、诺颜等贵族封号,按照满洲习俗,授予王公们汗、郡王、贝勒等爵位。
既是内附,自然得臣循主规。
当年漠北一系对王族改制并无异议,如今不过稍微恢复元气,便故意怠慢皇帝,其中尽是不安分的试探心思。
有此前情,明日的冬猎大典必定会办得隆重非常,以扬国威,震慑宵小。
连太后那般吃斋念佛几十年的人都不顾狩猎血腥,起了气性,传旨定下明日出席冬猎大典事宜,打定主意为皇帝撑腰。她出身漠南科尔沁,她在,就代表漠南在。
老人家尚且如此,其余随行皇族女眷自当效仿,只要不是咽气了,否则爬也得爬到大典上去。
翌日天未破晓,鼓乐齐鼎,雄浑磅礴,大有岳撼山崩的气势。
容淖等一干女眷冒着霜雪,早早聚在黄幄帐旁的暖帐中。各个按品大妆,朝服珠冠,手捧暖炉,静候御驾起行。
此番冬猎一应布置规矩几乎全是按照往年木兰围猎的规矩来的。
按照惯例,选定当年围猎范围后,便要在其中视野最好的高处,建一座高楼。
名曰看城,以供皇帝观看围猎场内情形。
在皇帝御驾抵达看城之前,参加围猎的八旗劲旅会集结在看城附近,先行以黄帐布布围。
布围行动由正黄旗皇族指挥,红白两旗为两侧翼,延伸围拢,蓝旗压阵脚。
最初撒开范围约摸长达三四十里,后又在正黄旗指挥下缩紧包围圈,呈口袋型收拢。
最终效果,需得达到人并肩,马并耳的程度。
设好第一道包围圈后,还要增设二道重围。这过程中若有人粗心让兽类逃脱,是要受罚的。毕竟这些野兽都是刻意赶进围场内,以供稍后皇帝王公狩猎取乐的。
待布围准备就绪,全体将士会摘下帽子,高举马鞭,高呼玛尔格。
千百人齐呼,声浪滔天。
此举是发出待围的信号。
与此同时,正蓝旗的将士会打马直奔御营黄帐,请皇帝驾临看城。
容淖本来昏昏欲睡,被外面震天响的声浪马嘶一吓,勉强精神了几分,扭扭脖颈,不太耐烦地扶好头上颇有重量的冬朝冠,由木槿搀着站起来。
自北上起,雪虐风饕,她受不了冷,一天大半光景闷在车驾里,晚间下车后又直接缩进暖烘烘的榻上,几乎不见天日,作息愈发晨昏不定。有时候一觉醒来,甚至会有种今夕何年的恍惚。
譬如现在,她几乎不记得自己今早是怎么被木槿从睡梦中挖起来,然后梦游一般梳洗整妆来到此处等候伴驾。
外面传来御驾步舆起行前往看城的鼓乐之声。
容淖悄悄打了个哈欠,强撑精神登上随驾舆车,在八旗军士的拥护劲呼中,热热闹闹抵达看城脚下。
怏怏下车,恭恭敬敬站在雪天里,目送皇帝搀扶太后,太子随行,祖孙三人一同登上看城。
她们这些女眷无旨是不能跟上看城的,她们光鲜亮丽出现在此处的作用,与皇帝头盔上耀目的宝珠无二,只是意在点缀皇权罢了。
皇帝内着骑装,外披氅衣,负手傲立看城,居高临下。
首先视察布围队伍,见八旗人马齐整,士气高昂,颇为欣慰,少不得表扬一番,承诺了不少赏赐,激励满蒙男儿骑射意气。
尔后又目测了围内的野兽数量,或是觉得数目过多有碍牲畜繁衍,更少了追逐趣味,大手一挥,下令让布围队伍开了个口子,放出去了一部分。
这番折腾下来,已是天光大亮,能看清星星点点落下的雪粒子。
狩猎活动终于正式开始。
按照规矩,首先得皇帝独猎,以示天子独尊。
待皇帝行猎尽兴回到看城后,登城观围之时,其余的皇子王孙、公卿大臣才能出击射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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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皇帝阔步下楼,扯下厚重氅衣扔给一旁的梁九功,太子紧随其后,有样学样。
父子两皆是骑装加身,腰佩弯刀,肩挽长弓的打扮,几只模样神俊的海东青在头顶上空盘旋。
皇帝在喧天鼓声中夹紧马腹,一马当先冲进雪林中,追逐兽群。随扈的王公大臣和神机营,虎枪营将士牵着猎犬紧随其后。
等待皇帝尽兴返归的间隙,女眷们可以在安全的地方走走,或者是去看城边上的帐篷里歇息避寒,等皇帝回来时再前去迎接即可。
围场内圈出来的安全地界有限,修了一座宽阔看城后,剩余能搭帐篷的地方更少,分给女眷的只有看城左侧的一个大帐篷,烧着暖烘烘的炭火,供妃嫔公主喝茶小坐。
几个高位妃嫔与五公主奉旨上看城陪伴太后,八公主跑去偷看皇帝行猎去了,余下的妃嫔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坐。
容淖裹紧斗篷,独自坐在角落的炭盆边烤手,困意上头,恹恹盯着芙蓉石奶茶碗发呆。
等她回神时,发现不少人明里暗里在打量她,特别是那两个北巡路上新承宠的小答应,许是年纪小,不太会掩饰,落在她身上目光惊讶中藏不住歆羡。
容淖察觉异样,顺着她们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斗篷。
猩红颜色,没有任何点缀绣花,乍一看除了颜色显眼其他方面平平无奇,实则……容淖眉头一蹙,认出这水波纹羽纱!
水波纹羽纱初时是平纹羽纱,触手粗糙,但经过轧光工艺后,表面会浮现一层隐约的水波纹,能做到雨水落于其上自然滑落而不内浸,譬如鸟羽。
这种布料费时费力费心,每年往宫里进贡的数目不过一两匹,珍贵异常。
一般只供御用,为皇帝剪裁雨服,少有余量也是给了太子。
容淖这一年得过太多赏赐,隐约记得是有被赏水波纹羽纱这回事,但这顶顶珍贵的东西对她这种总是闭门不出的人几乎毫无作用。她只当是一直放在库房里积灰,不曾想竟被下面的人做成了斗篷。
今日起得太早,容淖整个人如行尸走肉由着木槿帮忙装扮,反正是有规制的朝服冠冕,不可能出什么差错,所以她根本没留意自己的穿着。
如果她没有记错,方才皇帝与太子出猎前,裹的氅衣衣面也是用水波纹羽纱。
宫里的女人日常无趣,最精的就是研究衣裳首饰,肯定是在闲聊间发现了她这身斗篷不凡之处,难怪现下都在明里暗里瞧她。
这水波纹羽纱是皇帝为示恩宠赏她的,她私下穿穿没事,但到这种场合,难免有轻浮炫耀之嫌。
而且眼下最紧要的是皇帝与太子今日都穿了水波纹羽纱,更显得她不知轻重。
容淖不由侧目看向木槿。
北巡的路上,云芝感染风寒,木槿自然而然顶替了云芝的位置,随侍在她左右。
木槿感受到容淖幽微的目光,一下子慌了神,讪讪低声请罪,“对不起公主,奴才已经打发人回御营去取新的斗篷了,应该快回来了。”
其实早在妃嫔们发现六公主穿着出格前,皇帝与太子现身登上看城那会儿,木槿已发现自己因为一时虚荣闯了祸。
她不敢声张,更没勇气主动找主子请罪,只能一边祈祷着不要被旁人看穿,一边派人回去取斗篷,打算暗地里抹平此事。
想着只要没被人发觉闹出动静,以六公主不爱理事的性情肯定懒怠计较。
容淖见木槿一副随时可能跪地痛哭求饶的模样,有些烦躁。
她对木槿的秉性有几分了解,这人功利,小心思不少,但起码懂得什么叫趋利避害的。今日八成是为了虚荣,才给她穿了这么一身。
主子受宠,当奴才的自然是与有荣焉,脸上有光。
容淖无视帐内女眷各异的眼色,索性起身离开,不耐继续当热闹给人看。
木槿顾不得哭,连忙拿起雪伞追出去,瓮声瓮气喊,“公主,手炉。”
容淖抱着手炉,顶着寒风在围猎场外围漫无目的乱走,顺便等人送新的斗篷来。
雪下得比先前更大一些了,呼啸风雪之间似乎裹着孩童高声呼叫嬉笑的声音。
可这地界展目望去白茫茫一片,除了不远处把守的兵甲,根本不见孩童身影,青天白日平添两分诡异,容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这时候,木槿倒是顶了用。
她凝神仔细辨认过声音传来的方位,本着将功折罪的心思,不等容淖有什么吩咐,已独自大着胆子跑出数十步,灵巧转出明黄围布,前去查看。
“嗐,原来是一帮孩子在那边坡下练诈马。”木槿神色松弛跑回来,比划说起前方围猎场外有个大斜坡,因为雪积得太厚,又有猎场边缘厚重围布遮挡,站在她们这位置看不出来有个坡,更看不见坡下情形,得往前多走两步,“公主可想去坡上瞧瞧,看样子他们是在为宴塞四事做准备。”
宴塞四事是每年木兰秋狝大典的重要环节,二十日围猎期满后,会在行宫或者御营举行盛大的庆功宴飨会。
先由蒙古王公宴请皇帝与满汉大臣,再由皇帝宴赏蒙古王公。
盛宴上会进行诈马、什榜、布库、教跳这四事极有骑射民族特色的表演。
左右都是在这风雪地里闲着挨冻,容淖是第一次出塞围猎,没参加过宴塞四事,更没见过小儿诈马,勉强提起两分兴趣走过去。
只见坡下聚了十来名文衣锦襮的孩童,皆是六|七岁模样,骑在不设鞍辔的高头大马上,双颊通红,不知是冻的还是累的,但仍不影响他们追风逐电,驰骋自如。
不设鞍鞯辔头只束起马鬃尾的马儿比普通马匹更难驾驭,连带显得驭马的孩童愈发不羁野性,活泼自由。
容淖忍着坡上凛冽的风口,认真看了这群神采飞扬的孩子好一会儿,隐约勾起一丝模模糊糊的回忆。
直到木槿抖落雪伞上的积雪,出声催促,她才跺跺冻得发麻的脚转身一同离开。
主仆两还未走下坡,先是听见了一阵争执声,然后凭借站在高处的便利,很容易看清楚了正在围场黄布外争执的人。
是两个衣着厚实的女人,她们面容被毡帽裹着瞧不太清楚,只能凭身形来判断,一个苗条年轻些,另一个则明显能看出是上了年纪的老妪,站姿略显佝偻。
木槿眼尖,“咦”了一声,指着苗条些的年轻女人道,“那不是多罗特部世子的女奴吗,就昨晚暗地来请公主前去相见世子那人,好像是叫阿藤花的。”
容淖闻言,留神看了一眼,还真是昨晚那个女奴。
凛冽北风把阿藤花的声音吹得有些散,但依稀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您说要到猎场来看看清帝冬狩的排场,我们这也算看过了。再往里就该到狩猎的雪林了,箭雨|枪|弹无眼,误伤到您如何是好。这么冷的天,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哼——这也算看过了,你连围场的门都没让我踏进去。”老妪言辞激动,甚至想去拉扯围场外沿的黄帐布,被阿藤花一把按住。
老妪挣扎不脱,言语愈发愤愤,“什么担心我被误伤,说得好听。打量我不知道,布和他不就是怕我进去给他丢人,特地留下你这条狗来绊我的腿。不如我今日死在这里,正好称了他的意。”
老妪激愤不平,出其不意梗着脖子拿头重重顶向阿藤花的腹部,顺手又一个耳光甩到抱腹低吟的阿藤花脸上。
然后趁机抢夺下阿藤花腰间别着的小匕首,作势要血溅当场。
这番变故看得容淖与木槿一惊,木槿下意识阻止,“别——”
阿藤花闻声猛地转头,她的兜帽在刚才那番拉扯中掉落,所以能清楚看见她青白交加的脸色。
不知是被打疼的,还是被突然出现的容淖主仆吓的。
不等容淖二人走下坡来,阿藤花已勉强直起身,劈手夺回匕首,把那老妪双臂反剪,半抱半拖,迅速跑走。
木槿望望阿藤花仓皇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去觑容淖的脸色。
容淖神色如常,平静道,“想说什么?”
“呃——”木槿欲言又止,咬咬唇鼓足勇气开口,“您知道多罗特部世子叫什么名吗?”
“先前不知道,方才听说了。”容淖淡淡道,“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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