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简亲王还得给自己加码。让自己的证据重到足以劝动皇帝,尽早防备太子。容淖这个将要和亲多罗特部的公主,便成了简亲王捻上桌的砝码。
倒不是因为简亲王认为她这个六公主在皇帝心中多重要,加上她便能与太子抗衡,而是简亲王要用她去试探出太子倨傲皮囊下无所顾忌的疯狂。
简亲王临终前是故意给她一枚古怪印章,把太子的眼睛引到她身上,让太子误以为证据在她手里。
一来她背景干净,无任何权势勾连。二来她即将和亲多罗特部,和谈结果与她休戚相关,肯定不会坐视不理任由太子把自己“贱卖”。
在不知简亲王竟敢把证据交给皇帝的前提下,看起来她确实是值得托付之人。
太子显然是真被简亲王绕进去了,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一出请君入瓮,前夜里才会毫不犹豫对她出手。
她根本交不出太子要的东西,也无法自证无辜。
在这个关头上,太子不敢像对付简亲王那样给她也安排一场‘意外’,毕竟还得指望她去和亲。
如此,太子便只剩一个选择——尽快促成和谈,定下和亲事宜,早早把她送去草原,隔绝在皇帝之外。
届时无论她手中是否有证据便不重要了,无法送呈皇帝,都是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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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太子急起来,破绽必会暴露在和谈态度上。虽不至于直接答应收继婚那般离谱的要求,但想必也不会好上多少。
这局能逼着太子多暴露一分不堪,皇帝便会多添一分失望,从而更信简亲王一分,尽早防备起来。
这般为国不惜死而后已的忠臣,连躺在棺材里还在算计,哪里是闲居在野的司空图了。
容淖轻嗤一声,想起眼下这场被裹挟的无妄之灾,满腔郁气无处发泄。曲指恨恨敲了怀里抱着的铜鉴花瓜棱手炉,结果疼得她眉心一抽。
更气了!
正在这时,暖轿缓缓停了下来,容淖听见有男子问候。
“听闻公主昨日染疾,现下可还安好?”
容淖没听出来人是谁,听宫人小声禀告后,才想起这确实是多罗特部世子布和的声音,她心里烦,懒得应酬,隔着厚实轿帘淡淡答了一句,“一切都好。”
布和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冷淡,邀请道,“我要去前面的冰场参加转龙射球,公主可要同去瞧瞧。”
转龙射球是集冰上滑行与射箭一体的玩乐,很是激烈有看头。
容淖拒绝,“我要回去休息。”
“如此,便不耽搁公主了。”布和识趣让开,暖轿重新动起来。
容淖斜倚在软靠上,过了大概一刻钟,突然直起身,吩咐外面,“随便找个清净地方停下。”
以往她最爱一个人在房内或帐篷里待着,可现在一旦想起前夜里曹云等人呼呼喝喝闯帐内的情形,再想起这件事背后的各种算计,恶心透顶。
她不想回去,宫人们依她所言,把暖轿停在了离大道不远的一处背风坡下。
容淖掀帘四下张望,发现此处能遥望见冰上蹴球的场子。现下人大抵都去转龙射球那边凑热闹了,冰上蹴球这处只有零星几个宫人,隔着算远的一段距离,隐约还能清楚听见宫人清雪的声音。
容淖见随行的宫人都冻在冰天雪地里,她在暖轿里有火炉与手炉只能觉出些微寒意,宫人们却个个面色发白,顾忌着规矩礼仪连多缩脖子挡挡风都不敢,干脆示意人把暖轿停去冰上蹴球那边的看棚。不说多暖和,至少能少受点透骨寒风。
负责看棚的总管宫人看出容淖一行并非为观球而来,依旧把人安排进位置最佳的一座单独看棚里。如今简亲王头七未过,皇族与百官都不会来冰上蹴球场玩乐,只有蒙古贵族可能结伴而来。与蒙古贵族相比,肯定是皇家公主更为尊贵,自然是头等待遇。
总管宫人还殷勤抬来一座八扇白玉龟甲屏风摆在罗汉床前,又捧来博山炉,里面燃着暖融融的鹧鸪斑香,力求为歇脚的公主布置出最怡然的清净地。
片刻功夫而已,原本冷清的看棚已有七八分香闺软卧的安逸,容淖身处其中,彻底驱散了原本残余身上的些许寒意。
容淖坐在罗汉床上,目光扫过刚脱下的厚重狐裘。
能在冰天雪地里能轻易享受到如春暖帐,因她是公主。
若她只是个生在苦寒塞外的寻常人,恐怕只能像先前那样寻个背风坡躲着,风雪起时,倒是可以比宫人们自在点,能跺跺脚取暖,随心所欲把脖子瑟瑟缩进衣领里。
容淖想,若真让她不当这行事多艰但锦衣玉食的公主,而去过自由自在却辛苦挣扎的普通日子,她应该也不会觉得多快活。
可见世人命数大抵都是好坏掺半,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
想通这些,容淖心底郁气一扫而空,泛起困来。
从前夜里曹云等人闯他内帐,再到昨夜里设计去见简亲王世子,这连续两夜她几乎没怎么合眼,这会儿周围清清静静的心神放松下来,很快便陷入黑甜乡。
容淖是被唤醒的,宫人小心翼翼道,“公主,蹴球场上来了一群蒙古贵族,有男有女,咱们还是回去睡吧。”
先前蹴球场无人,容淖想在这里小憩便睡了,这会儿来了人,确实不好再躺着。
容淖恹恹起身收拾,绾发时,有人通传,“扎萨克图部哈斯格格求见公主。”
哈斯。
容淖挑眉,她与哈斯格格不过一面之缘,并无交情。
并且那一面之缘称得上不愉快,是她在金顶大宴上明晃晃打了扎萨克图部父女两的脸,当时那哈斯格格的面色可不好看。
突然跑来找她……
容淖想起先前布和邀请她去看转龙射球,这哈斯莫非是听说消息醋劲上头来找她茬的,她记得金顶御宴时,哈斯不时往布和身上瞧,极为关注。
“不见。”容淖断然拒绝,在小宫女出去传话前又蓦然改口,“让她进来。”
如果哈斯真是为争风吃醋而来,她不见这一次,哈斯总会找别的法子往她身上出气。与其分心思去防备哈斯搞小动作膈应她,还不如她先把哈斯镇住,她不想总是处理这种麻烦。
哈斯大步迈入,生疏行了一礼,不等容淖叫起,她已自己直起身,盯着主位上的容淖毫不客气道,“我还以为你不敢见我。”
容淖蔑然扯唇,对哈斯外强中干的无理取闹很不以为然,甚至懒得答话。只一双眼漫不经心落在哈斯身上。
哈斯皱眉,她总觉得这不言不语的六公主的眼神分明在说,‘本公主等着瞧你今日又要闹什么笑话,开始丢人吧’。
哈斯难免想起金顶御宴上被六公主当众打脸的窘迫,垮下一张小圆脸,故作高傲冷哼出声,“我此来并非与你争布和,而是为了提点你正事的,你态度好些。”
容淖轻笑出声,“你我之间能有什么正事?你又能提点我什么?”
“当然有,金顶御宴那晚,我留意到你是与那个四公主一起进来的,是四公主在路上提醒你,说我父汗对布和和亲清廷不满,有意让我与布和成亲吧?”哈斯气鼓鼓肯定道,“你先入为主认为我要和你抢男人,所以你一进来便对我毫不客气。但你可有想过,四公主为何要那么好心?”
容淖挑眉,等着哈斯发表高见。
“自从四公主嫁到漠北,土谢图汗部内外她都要抓一把,野心大着呢,恨不得今日架空土谢图汗部,明日把我们漠北一系全攥进手里。”
“她是怕我与布和成亲后,得到多罗特部支持的札萨克图部壮大会压制她的土谢图汗部,才会怂恿你出头,让你当众把我压下去。布和本就因为他额吉敖登哈敦被废之事对我父汗耿耿于怀,见我部势不如人,肯定会更加偏向与你们朝廷联姻。”
“若你能成功嫁去多罗特部,便能与她守望相助,届时更有利她施展拳脚对付我们漠北诸部了。”
哈斯说到此处,冷笑一声,“漠北喀尔喀一系经历百年,对内对外交战数代,依旧是土谢图汗部、车臣部、札萨克图部三部鼎立,另有一些小部落依附而生。她一个无兵无权空有名头的公主,上来就想大刀阔斧的干,早晚会吃亏。若你将来真嫁去了多罗特部,最好防着点她,免得被她带进沟里时她用你垫背。”
容淖听罢这番长篇大论,微微坐正身体。哈斯正等她反应,只见她神色如常问,“疏不间亲你懂么?”四公主好歹是她姐姐,这哈斯竟莫名其妙跑来与她说这些,谁知是心直口快还是另有图谋,她傻了才会轻易表态论是非。
哈斯说得口干舌燥,只得了这么一句,立马气急败坏道,“什么亲,你们又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我说的才是真的,金顶御宴那次,就是她算计你!”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君子。”容淖依旧神色平淡,“她当时或许是有自己的盘算,但确实因她的提醒,我才能更好应对你的贸然发难。”
“我……”提起当日的当众挑衅,哈斯舌头打结,涨红脸憋出一句,“是,那次是我冲动了。回去后我仔细想过,比之与我们扎萨克图部联姻,布和确实与你们清廷联姻更有利可图。只有他借力站起来,才能洗刷多年屈辱,让多罗特汗那阴毒的老匹夫好看。”
容淖闻言,面色古怪,“你还挺……善解人意?”
这姑娘得多喜欢布和啊,才能做到这般地步——让步成全,只要他好。
甚至还愿意为了布和,以疏间亲提点为‘情敌’。
“我当然是极好的。”哈斯昂起下巴,少女圆润的脸蛋神情灵动,娇蛮可人,似明晃晃的珍珠,“欸——你为什么是一副开了眼的表情?”
容淖:“佩服你。”
“佩服我?”哈斯看出容淖的言不由衷,眼珠一转,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想歪了?你不会以为我今日找你说这些是因为中意布和吧?”
容淖反问,“不是?”
“当然不是,我两一起长大,他从小丑到大,我又不瞎。”哈斯一口否定,“我之所以想与清廷争布和,一是怕来个金枝玉叶的和亲公主容不下身有污名的婆母。多罗特汗那老东西阴毒得很,说不定会见缝插针打着为公主‘分忧’的旗号,除掉我敖登阿巴嘎额格其(敖登姑姑),以借机挑拨公主与布和的夫妻关系。”
“二来嘛,多罗特部权势不弱,确实很吸引人。当然,前提是我真能辅助布和彻底掌控多罗特部,但我不太确定我真能行。”哈斯叹了口气,“你这人还不算坏,由你嫁给布和也没什么不好。就冲你那日在御前维护我阿巴嘎额格其(姑姑),想必也不会因那些流言蜚语在背后苛待她。没了她这层顾虑,我索性就不凑上去给布和裹乱了。”
“……”容淖没想到是这样的发展。
“你为何不说话了?”哈斯追问。
“我要回去了。”容淖意味不明看她一眼,缓缓起身。
哈斯虽断然否认中意布和,言语间却又与布和母子极为亲厚,那哈斯点破四公主暗藏心机利用她这事就得重新审视了。可能是哈斯想与她交好的‘投名状’,又或是暗藏祸心蓄意挑拨,以免她来日嫁去多罗特部后与四公主姐妹联手对付漠北诸部。
不管是哪一种,容淖都懒得深究,因为很可能是白操心。
就在方才,与哈斯说话时,或许是休息好了脑子清明,容淖一心二用,思考简亲王给她留下的祸患,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简亲王斗太子这一出,可能让她和亲多罗特部这事生出变数。
若她不必和亲多罗特部,什么四公主、哈斯格格与她何干,她才不应付!
毕竟按照简亲王的算计,太子在她这里找不到‘证物’,下一步肯定会在和谈上动手脚,以把她尽快关进蒙古这座没有栅栏的牢笼。
只要太子一动作,皇帝作为早从简亲王处窥得端倪的人,肯定会防备太子,谨慎把控和谈。
帝王多疑,为防万一到最后没准儿会推翻太子沾手过的所有条款。
包括公主和亲。
极有可能因祸得福,不必踩进多罗特部这摊子烂泥坑里,容淖心情好转几分,心底也不那么抗拒回自己的帐篷了。
宫女见她已自己裹上狐裘,忙把换好炭的铜鉴花瓜棱手炉递给她。
哈斯一路追着她走到看棚门外,不高兴道,“我正与你说话,你为何突然要走?”
容淖敷衍,“我有事。”
“何事?”哈斯怕她钻进暖轿里不理人,干脆拉住她的右手,大有一种不说清楚不让走的架势。
容淖原本需双手捧着的手炉只剩下受伤未愈的左手捧着,吃不住力,疼得一抖,铜鉴花瓜棱手炉‘啪叽’砸进雪地里,引得四周不少人侧目。
倒不是手炉砸到雪里的动静有多大,而是这些人本就明里暗里关注着她们这边。
距离上次金顶御宴哈斯格格挑衅六公主没隔几日,众人只当哈斯格格此番是重整旗鼓再去找六公主茬的,想看个热闹。
容淖不想给人当猴戏看,面无表情挣出手,进暖轿前,她察觉落有道视线落在身上格外灼人,不悦偏头,朝不远处的冰场望去。
身形高大的男子手捧蹴球,箭袖紧束,他冷着脸,有种游离在人声鼎沸之外的凛冽清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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