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每次都是含笑听着,不辩驳不反对。
下次却依旧我行无素,带她偷跑去南郊。
大抵是在宫里关得久了,孝懿皇后很享受‘做坏事’的感觉。三不五时带她去跑马,回来时双手焐热她被吹红的小耳朵,笑眯眯往她嘴里塞块糖,弯腰与她约定千万保密。她也喜欢跑马,高高兴兴拉钩,保证一定会藏好小秘密。
无奈嬷嬷是个精明人,闻她两身上的马味就知道她们又出去野了。偏还不明白说,故意逗她。在她骑着小木马玩的时候突然发问,“木马好玩还是上午的真马好玩儿?”
她最开始总会秃噜嘴入套,孝懿皇后就在边上指着她哈哈笑,然后被嬷嬷追着唠叨。
后来,在嬷嬷的围追堵截下,她学精了一点,嬷嬷一发问她就东拉西扯。
嬷嬷不信还斗不过她一个小人儿,偏要撬开她的嘴,她吓得跑去找靠山。
孝懿皇后接住她,夸她机灵,说等她再大一点送她一匹小马驹。
她没有得到小马驹。
甚至以为自己早已经遗忘了有关骑马的记忆,毕竟那时候还不到五岁,可前段时间碰见那群练习诈马的小儿时,她立刻想起了曾有过这么一段。
此刻一个人骑马走在雪地里,容淖禁不住想,孝懿皇后大概就是嬷嬷口中那种自幼养出了神气,却被森森宫墙折翅没能快活一世的人。她的妹妹小佟贵妃应该也是如此,简亲王福晋曾无意间提起过她少时爱骑马养猎犬的,最爱做的针线活是给狗做各式各样鲜艳的小衣裳。
想到猎犬,容淖下意识回头垂眼看。
先前她出门时,飞睇非要跟着她后面追,这会儿胖狗正迈着小短腿费力在厚雪地里艰难前行。
四肢几乎都陷进了雪里,大红小棉袄包裹的身子上顶着个圆圆的黑色狗头,呼哧呼哧喘着气,看上去可怜又逗趣。
容淖示意人抱它回去。
扭回头时,遥遥看见有西边与北边各有几骑,似乎都是奔着她来的,看身形好像全是姑娘家。
容淖总是夜里看书做事,目力很一般,没辨出是谁。
倒是亦步亦趋的女教习提醒道,“北边来人应是哈斯格格领着扈从,西边的则是宗室的几位格格,她们似乎都在……”
女教习突兀噤声。
容淖无需追问,光看打头那人以袖频繁擦脸的动作,也能推断出她在哭。
容淖拧眉,她在宗室里名声不太好,长辈们嫌她桀骜刻薄,明面上不敢对皇帝的女儿指手画脚,私下里却没少约束宗室女子不许跟她玩耍。
正好,她也不爱跟人玩。
各自相安无事当了十几年的族姐妹,她与宗室女子们都不过点头之交,今儿却这些人却突然转性,一群姑娘哭唧唧奔着她来,隔老远开始喊六姐姐,好似要用眼泪与哭声把她包围。
容淖头皮发麻,若这是太子对付她的新招。那她觉得太子成功了,她从未如此想逃。
第45章
乌泱泱一群宗室女眨眼之间就策马跑至容淖跟前,带起一路碎雪尘风。
她们个个都是脸颊绯红,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之所以憋着没哭出来,大概是怕泪水沾脸上被这凛冽寒风一刮会烂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找我做什么?”容淖依稀记得打头这个容长脸姑娘是哪个郡王家的多罗格格,名字不清楚。
她身份在宗室里不算出挑,性情容貌更不冒尖,但应该挺受宠,出席过宫中年节家宴,所以容淖才会对她眼熟。
多罗格格停下抹眼睛的动作,吸吸鼻子,期期艾艾开口,“请六姐姐替我们做主,那些蒙古人辱人太甚,完全不把我等宗室血脉放在眼里。”
话说得遮遮掩掩,除了愤慨,激发矛盾的来龙去脉是一句不提,就这样还想拉她去出头当打手。
容淖扯了缰绳要走,她可没什么兴趣当青天,随便留下一句,“我又不领宗人府和理藩院的俸禄,有不平找他们去。”
“这事儿不好找宗人府。”多罗格格见她去意坚决,连忙报出一个名号,“是八姐姐让我们来请您过去松林那边一趟的。”
“她闯祸了?”容淖问,多罗格格见她终于有点其他反应,正欲多劝几句,就听她又接着道:“那你该去寻十三阿哥。”
多罗格格噎了一下,见容淖油盐不进,只得咬咬牙和盘托出,“八公主没有惹祸,是她在松林那边听见那些蒙古贵族大放厥词,羞辱我等宗室女子,欲出面斥责,因不敢……”
身后有人偷偷拽了多罗格格一把,她打了个磕巴,重新措辞,尽量委婉,“因气急攻心,仪容有失,不宜出面,所以让我等来请您过去。”
容淖懂了。
八公主路见不平,欲替人出头,奈何有心无胆,遂拉她出面。
至于为何不找她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撑腰,大概是因为这只是一些姑娘家之间的小纠纷。贸贸然扯个阿哥进去和蒙古王公对峙,反倒让事情变了味。
有点考量,但不多——确实是八公主顾头不顾尾的行事作风。
容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这位八妹,边上忽然插进来一道似笑非笑的话音,“真会找人。”
哈斯慢宗室女们一步过来,把她们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此刻正饶有兴致上下打量多罗格格,看起来十分欣赏的模样,“能找对人,也算一种本事。”
容淖觉出她态度古怪,话里有话,心念一转,眼神立时落在多罗格格身上,冷声质问,“羞辱你们的蒙古王公具体是谁?”
多罗格格没料到她这般敏锐,一句话不对立刻起疑。心里叫苦不迭,咽咽口水,吞吞吐吐道,“是、是以多罗特部小可汗为首的一群人。”
巴依尔。
“挺懂算计,这是生怕我们打不起来。”容淖冷笑,“最好我立刻冲过去再给他一枪,替你们出气,是吧?”
多罗格格一群人恨不得把头埋进雪地里,不敢看她,更不敢回话。
容淖轻哼一声,扯着马缰就走。
宗室女们看着她离去的方向,面面相觑。
“这是去松林吧?”有人不确定问。
多罗格格眉头紧锁,同样不解,这位六公主分明已经戳破了她们故意扯八公主做大旗,想把她骗去松林当枪使的祸心,为何还要去蹚浑水?
哈斯追在容淖身后,也瞪大眼睛在问,“真去啊?”
容淖颔首,照旧是没什么表情一张俏脸,扭头认真道,“多谢提醒。”
她是不爱搭理人,并非好赖不分。哈斯和她关系微妙,本来可以做壁上观,把她被族姐妹们算计当场笑话看,但哈斯没那样做。
哈斯愣了一下,面色略不自然,嗤笑道,“你这臭脾气真以为我待见你?我主要是看不惯那一群自以为是的贵女,算计人连点本钱都舍不得下,在那一个劲儿揉眼睛,倒是掉两滴泪出来啊,真把旁人当傻子愚弄。”
容淖沉默骑马,没搭她的腔。
哈斯数落完那几个宗室女子的虚伪狡诈,又探究起身旁人,“你为什么要去松林,总不能真是记恨和巴依尔的仇怨,甘愿给人当枪使?”
容淖颇为意外地看向哈斯。
这个漠北格格表面大大咧咧,实际上甚为敏锐。
起初她确实没打算去松林管闲事,直到听见巴依尔的名号才改变主意的。
理由很简单,她希望太子尽快对她下手,所以故意去他的人面前晃,刺激刺激他们,顺便给他们创造除掉她的机会。
头上时时刻刻悬把刀的滋味不好受。
况且她这算是听从皇帝的暗示故意给太子“机会”,根本不怕此去惹祸上身。
容淖和哈斯并行到松林外围,八公主隔老远便看见二骑走得慢悠悠,匆匆迎来。
八公主气鼓鼓的脸颊在看清哈斯那一刻,僵了一下,悄悄问容淖,“六姐,你怎么同她一道?”
这两个于公于私都算站在对立面的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容淖没回答她,开门见山问,“怎么回事?”
八公主再次偷瞟哈斯,神色踌躇,难以启齿的模样。
容淖不耐,“我问你话,你看她做什么?”
八公主讪讪,“六姐你随我来,不过最好轻声些。”
她引着容淖往松林东坡去,速度不算慢。
容淖初学骑马,进这种有橫枝乱丫的雪林子十分谨慎,留心着以免惊了马。
哈斯拿眼风夹她,似是看不下去她的磨蹭,勒停与她并行,膝盖碰上膝盖,一把夺过她的马缰,带着一起走。
不多时,到达一处能避风的山坳,这里不光设有布障,竟还零零散散聚了不少沉着脸的贵女。
见到两位公主,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动作极轻,也不出声,似乎怕惊动了谁。
容淖粗略扫了下人数,估计此次随驾的宗女全聚在此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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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做什么?
在冰天雪地里神神秘秘相聚却又不说话,还一个比一个脸色臭。
容淖心底狐疑刚起,立马被随风传入耳中的男声解惑了。
“你们算是赶上了好时候。”粗嘎的男声听起来很刺耳,话里话外的意思更是令人作呕,“简亲王死了,那些宗女格格近来都做素净打扮,不比先前花枝招展时能迷惑人。简简单单好啊,贵精不贵多嘛,就像咱们蒙古贵族展示身份的三件东西鼻烟壶、匕首和马鞍。看上面的图案和镶嵌的金银珠宝,便知该轻该重。那些格格现在多半是一件裘衣、三两首饰,一眼便能看明出身境况。”
似乎有人阻止如此轻挑谵语。
起头那人骂骂咧咧几句,嘴上不以为意,却没再胡咧下去,倒是有另一道声音跟着大放厥词,“尚不到公主,也千万不能将就。”
“咱们娶那些斜眼看人的宗室格格可不就是图个‘利’字,否则为何要往帐篷里抬个可能蒙古话都囫囵不明白的女人,还得捧着供着,生怕在没生下儿子前人先死了。”
容淖眉梢轻挑,目光再次扫过山坳众宗女,终于明白这群人聚在此处的缘由了。
——相看。
再准确一点来说,应该是在男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女方偷偷相看。
本朝入关后为维护统治,对蒙古奉行三大国策,其中第二条正是‘南不封王北不断亲’。远嫁蒙古,为满蒙联姻尽一份力是多半宗室女子的宿命。
皇帝虽未下过明旨,但所有宗室都有自觉,不会把女儿私自许人。及至婚龄,会上折子请皇帝指婚。
今天这群宗女能够悄悄出现在蒙古王公聚集的地方附近,定是得了上头的开恩默许,允她们悄悄来相看一眼未来夫婿。
因为三大国策第一条是分封以制其力。
漠南漠北总共分为两百多个盟和旗,各部落互不从属,也不统一,力量分散,形同散沙。
这两百多个盟旗,实力各不相同,不是每部都像漠南科尔沁部那样有拉拢或牵制的必要,需要皇帝用公主或者血脉亲近的和硕格格去和亲笼络。
很多小部落只需一个满蒙亲善的象征以及一点微不足道的蝇头小利,不需要太花心思。
于是出身不显的宗女们有了用处——联姻。
因为据建朝那会在“北不断亲”国策定下的规矩。
固伦及和硕公主之子除袭父爵之子外,其余闲散诸子均封一等台吉。
郡主闲散之子封二等台吉。
县主、郡君、县君之子为三等台吉。
乡君及以下未得封爵的宗室格格之子为四等台吉。
额驸与妾室庶出之子也可按照嫡母的爵位受封一至四等台吉。
一至四等台吉待遇逐级递减。
所以许多蒙古贵族打心底其实是很愿意娶宗女的。
——不仅能得个皇亲名头,还能靠多生儿子落下不少实惠。
毕竟多一个台吉儿子多一份俸禄。
蒙古诸部无论贵贱皆限于封关令不得随意入关,牧马放羊,看天吃饭,日子不好过。
岁岁年班入关上京都有蒙古贵族哭穷,求加岁俸。
算起来,娶公主或宗女多生儿子算是这些草原贵族致富的捷径。
公主数量有限,身份特殊,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谁都配尚主的。
可宗女们多啊,且不那么紧要。虽同为紧密满蒙关系的政治联姻,但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各部贵族垫垫脚就可能够到。
也正因人多,各人爵位有高低之分,名下之子待遇也不相同。
所以娶宗女的蒙古贵族,自然是削减了脑袋想娶高爵位的宗女,惠及自身,恩荫子孙。
譬如不远处这群正对宗室女挑肥拣瘦的人。
“是得往高了找,我阿布跟我说,那种寒素纤纤的第一眼看就知道不成,得选结实阔气的,她当初就那样选中了我额吉。你们想啊,关内娇生惯养的女人在咱们草原扎不了根,只那么几年时间,抓紧多找些女人生几个儿子。若有意外,鞭梢去了鞭本在嘛……”
容淖听得直皱眉,毫不掩饰嫌恶之色。
她从不认为男女想高嫁或高娶是错,但听这些人说话真是觉得脏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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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梢去了鞭本在”是民间俗话,容淖在简亲王府时,曾听福晋一脸讥诮地提过下一句,——“死个媳妇小破财。”
显然,在场宗女不止容淖知道这后半句,有几个宗女直接气哆嗦了,面色白得像鬼。
宗室子嗣丰茂,皇帝日理万机没那么闲给每个宗女安排婚事,多半是透个偏向,具体由宗室去把握。
此番随驾北上的宗女十成十是要嫁去蒙古的。
锦绣堆里打滚长成的姑娘们,见识过天底下最富贵的日子,未来却只能在抱着回忆死守塞外苦寒地。
宗室安排她们偷偷相看,在有限的范围内有一点点择婿权,算是难得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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