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女听得直发愣,“去漠北,这般远?”
她们多半活动在漠南草原,这边离关口近。关内虽没有她们的家,却总有一份难灭的羁绊。
容淖八风不动问,“做不到?”
乞女与同伴交换了眼色,咬牙应承,“能做到。”
“不知姑娘要我们带什么话?”
她虽不知道眼前这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姓甚名谁是什么人,却能猜到其出身贵胄,而非普通的富贵。
因为能在封关令下进入关外草原的本身只有两种人。
拿度牒的商人与为朝廷办差的人。
这个姑娘连丐头都不知道,明显不是会在年节庆吊给丐头们‘责钱’‘捐钱’的富商大户。
那只能是朝廷的人。
并且是鲜少接触民间的贵人。
若错过了她递来的橄榄枝,这辈子可能等不到第二双手拉她们出泥坑了。
容淖随便找个由头,“就说,我在等她的宝石。”
乞女与同伴相携离去。
容淖望着三人背影出神。
能把一群穷途末路之人团结起来,这已是一种出众的能力。
让她们一群逃犯佥妻在没有理藩院及各部札萨克的同意下,躲躲藏藏行数百里路去往漠北,更是一场残忍的筛选。
她们一路上或会遇见艰险无数,令现在还算团结的一群人忍不住在看见曙光前互相厮杀。
她们一直是同伴,最明白彼此的凶性与软肋,太恶的人注定被所有人防备甚至是围剿,难能长久。
六十多个佥妻,说不好会被她们自己料理掉多少,又有多少人能顺利抵达札萨克图部。
还有哈斯……
这群经历复杂的女人拥有超乎常人的耐力,又自关内而来,必然通晓一些关内工农之事,哈斯正需要这样的人。若能降服她们,引上正途用起来肯定顺手。
只是不知哈斯能不能把人降住了。
策棱见容淖出神,走过去挡在风口,垂眸催促,“回去了。”
“你们可带有吃食?”容淖看向策棱,“匀一些给她们吧。”
策棱对容淖的要求不算意外,示意手下人去送干粮。
容淖收回视线,问起另一桩一直忘记问的事,“接下来由你送我回京?”
“得先问过皇上的意思。”策棱告知容淖,皇帝按下了她遇刺失踪的消息,只秘令理藩院与几个深受皇帝信任的蒙古扎萨克,命其暗中搜寻六公主下落。策棱不在其列,是他自作主张南下寻人的。
京城众人现在只当六公主是雪路难行返回喀喇沁部的三公主府过年了。
昨夜策棱已经让人连夜暗中传信入京,告知皇帝已找到六公主的消息。
不过为防容淖行踪泄露再度招来危险,策棱没有大张旗鼓使用加急驿传,而是选用他素日递折子入宫的渠道,装成是他自己循例上表问安。
容淖觉得策棱的做法很稳妥,没有意见,只是,“没等到皇上回信前我们该往何处去?”
她记得策棱说过他此番南下寻人乃秘密行事,未找理藩院报陈。
那在得到皇帝回信宽恕其罪前最好不要前往关口或是附近部落去,免得被人觉出身份,多出诸般是非。
总之,他们二人的身份都不宜暴露。
“我会把手下化整为零分散在附近,至于你我,尽量往草原深处去找单独的牧民人家借宿吧。”策棱思索回道。
先前他们一行打漠北而来,直穿草原深处,一路追踪,行动迅疾,再加上有暴雪掩藏踪迹,方不至惊动各部理事札萨克和理藩院。
现下已身处草原外围,距离关口不过四五日的路程,各处巡守严密许多。他们要在此地等待皇帝回复,因为走的普通驿传,怕是得徘徊半月左右方能等到回信,是该谨慎些。
单独扎营惹眼,并非长久之计,最好能与当地牧民混在一起。
容淖虽已在塞外流落一遭,但对草原委实不算熟悉,全听策棱安排。
两人商量得差不多,正好去送干粮的侍卫回来了,容淖正准备上车离开,忽见不远处低矮雪坡上零零散散冒出几个蓬垢人头,然后显出枯瘦如柴的身影。
她们手里捧着馕饼肉干,争先恐后冲马车所在的方向磕头。
容淖看不清她们的脸,却能遥遥感受到这一刻她们的欣喜与感激。
容淖脚步一滞,险些踩空,策棱及时扶了一把,撑她安全上车。
见她面色不好,策棱不由心内叹息。
她是个聪明姑娘,她明知道自己对这群被流浪生活逼出劣性的佥妻做出了最好安排。
容人之过,绝非顺人之非。
此时前途未卜的她帮不了这群身有罪孽的逃犯更多。
但她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儿。
做不到坦然接受对方的感激与称赞。
策棱轻声询问,“再给她们留些银钱?”
容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摇头。
就怕银钱帮不了她们多少,反倒弄巧成拙把她们接下来的厮杀催化得更残酷。
人性经不起考验。
八成会有人意图卷走所有银钱,以保证自己有更大几率活着抵达漠北。
-
根据先前与容淖的商量结果,策棱领着人去附近扫听一趟,回来后立刻着手安排。
二十多名随从化整为零散开在附近草场,他此行带的属下都是蒙古人,众人散入草原同鱼儿如水一样自然而无痕迹。
他自己则带上容淖,去往偏北一处人口简单的牧民人家准备借宿。
孤男寡女不方便,身边多留下个塔图做支应。
三人装作兄妹同行。
借宿的草原人家帐篷西边上生长几棵秀挺榆树,裹垂霜雪冰晶,远望似月宫仙树,披着的天地间最澄净的冷光。
容淖最初以为树旁那片低矮起伏的形状是缓坡,后来才发现原来是积雪给蓬蓬灌木丛做的调皮伪装。
三人借宿的牧民主人是个年轻的鳏夫,名叫阿润,独自带着四五岁的三胞胎儿女生活。
或许是这个缘故,他对待容淖‘三兄妹’十分和善。
听策棱胡扯竟然没有半点怀疑。
策棱递过去一块茶砖当做见面礼,并装模作样道,“我们本是来走亲戚的,记得以前他家是住这一片,现下不知转场到何处去了。我们四下找了许多天,小妹跟着到处跑冻病过一场,瘦得像把骨头架子,实在不宜再在外风餐露宿,不得已前来叨扰。”
阿润看了看裹着厚袄子依旧显出孱弱之躯的容淖,她的两位兄长感觉有她四个大,心生同情。
二话没说邀他们进了帐篷,并仔细询问亲戚名字。
策棱随便编了个生僻名字。
阿润按按尤登帽,仔细思索一番,摇头说没听过。
“不过,我认识部落里的努图克沁,能带你们去百里外的冬牧场问问。那里人多,或许有认识你家亲戚的。”
蒙古轮牧,牧民们居所不定。
任何水草丰茂适合放牧牛羊的地方地方都可以被称为——努图克(家乡)。
努图克沁则是部族里负责为族人们勘探草场,寻找下一个努图克的人。
策棱一幅大喜过望的神情,奉承阿润竟和努图克沁有交情,肯定也是个本事人,顺势同阿润攀谈起来。
话题很质朴,问问冬日里骆驼生产顺不顺利,小骆驼全站起来了吗,牛粪够不够烧之类的。
任谁来了都无法把这个满嘴牧人琐事的青年与战场杀伐的贵族将军联系起来。
容淖和憨头憨脑的塔图盘腿排排坐在一旁,用袄子毛领遮住自己呆若木鸡的脸。
大抵是聊得投缘,阿润撸撸袖子,决定给策棱三兄妹炸一锅新的饽饽吃。
这毡包看着不算富裕,策棱忙把人按住。
阿润却很热情往容淖身上一指,“你这小妹妹弱气得连话都不怎么讲,合该多吃一些养养膘。诶,对了,你小妹叫什么名字?”
他不好总叫个年轻姑娘小妹,又不是亲的。
容淖抬头望向策棱。
她的真名一听便不是草原女儿。
先前也忘记商量假名。
她怕露馅没吭声,只以目示意策棱看着办。
策棱揽着阿润,望住容淖笑道,“茉雅奇,她叫茉雅奇。”
容淖听见这个名字,唇角不明显抽搐。
阿润有注意到‘兄妹两’的眼神交换,以为是妹妹害羞才让哥哥开口,不由哈哈笑,“你们兄妹感情可真好,不像我家这几个,见天打架。”
“……”容淖闻言不由心想,能不打吗。
刚才他们进来后,看见阿润给了三个儿女两块饽饽。
三个小孩儿没法均分,立刻拔拳相向,草原儿女的剽悍刻在骨子里,差点打出狗脑子。
容淖本想把自己的饽饽分给小孩儿消弭这场大战,被阿润笑着制止。
阿润说,“故意只给两块的,让他们在帐篷里抢饽饽,免得跑去外面玩雪。”
入夜,三人在阿润的热情招待下吃了牧民人家还算的丰盛的一餐。
之后便是安排休息。
阿润家只有一顶大毡包,策棱和阿润商量过后,在角落拉上绳索,搭上一块有两个小窟窿眼的油布,隔出一个小间单给容淖住,免得她和一群男人挤在一起。
容淖趁阿润几个不注意,悄声质问忙里忙外替铺设被衾的策棱,“你取那么个假名有意思?”
茉雅奇,满语寓意长寿草。
策棱,蒙语意为长寿。
策棱抬头,要笑不笑道,“名字是大哥对小妹的祝福。”
因为容淖一直心情低落不吭声,险些被阿润的三个孩子怀疑是小哑巴。
后来她特地开口与策棱说话以证明自己不是哑巴,因为没有称呼对方,三个孩子又觉得她怪没礼貌,叽叽喳喳问她是不是打架输了不愿意叫人。
容淖僵硬一张脸不情不愿喊了句‘大哥’。
策棱和塔图在旁忍笑差点憋死。
策棱看容淖冷下脸,忍不住又笑了一声。
手上动作半点不停,展臂几下铺好毡毯床褥,在大开大合的状态里,他抬眼直截了当道,“不必想太多。”
青年面上不正经的坏心还没收干净,双眼却始终温和且包容。
容淖摩挲指尖。
一时不知他是在说名字,还是在安慰她别再困扰对佥妻的安排。
第53章
在阿润家的日子过得平静却绝不安静。
三胞胎精力充沛,能从早吵到晚。
前一刻还在团团笑,转个眼立马混战叠罗汉。
容淖嫌吵不太爱跟小孩儿玩,但小孩儿们挺喜欢这个漂亮得与众不同的大姐姐。
尤其是最小的女孩儿乌兰。
起先陌生的时候,乌兰总是藏在自家阿布的羊皮袍下摆后面歪着脑袋露出一只眼睛偷看容淖。
每次容淖察觉望过去,她便立刻像受惊的小鹿猛缩头,隔一会儿又悄悄冒出尖尖角。
后来熟悉一点,她会拿自己从草原上捡来的棕红石头送给容淖。
容淖接过,越看越觉得这是玛瑙原石。
算能值一点钱的东西,容淖不要,乌兰倔着小脸硬要塞她手里,风一样被哥哥姐姐喊出去了。
容淖只好把石头交给阿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润笑着让容淖收下,并告诉她,“往西北方向走,有块草场上有很多玛瑙石头,因为品相不好,过路商队嫌没赚头不肯收,摊在原上没人要。大人放牧过路都嫌弃硌脚,只有孩子们爱去那边捡来玩。”
容淖闻言不再推辞,转头从车里翻出丝线打了个络子回送乌兰。
她针线女红不通,但十指灵巧,络子打得繁复又精致。
乌兰捧着憨态可掬的金鱼络子,爱不释手,冲容淖甜滋滋地笑。
黑红脸蛋上嵌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旧旧的小孩儿看起来像到处胡拱过的小狗,乱着衣领,翘起几缕头发,有点脏兮兮却并未因此削减她本身的柔软可爱。
容淖摸摸她的头,让她去跟哥哥姐姐玩。
乌兰开开心心跑出去,哭哭啼啼跑回来,手里抓着被抢散的金鱼络子,肉眼可见‘战况激烈’。
后面还追着两张同样哭兮兮的小脸,眼巴巴都想要金鱼络子。
容淖无奈,再去车里翻出两条丝线。
“我不想要这个!”姐姐鼓着脸蛋儿说。
哥哥立马点头,“这个颜色不好看,我们要一样的。”
姐姐强调,“一模一样!”
“没有金色丝线了,用这个颜色是一样的,或者我用这两个色给你们变个花样,编蝴蝶行不行?”容淖安抚道。
她话音刚落,两个小孩儿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乌兰,战意再起!
容淖抓着一红一紫两条丝线,在小孩儿此起彼伏的哭叫声里,倍感无助。
她左右看看,想找个人帮自己。
后知后觉想起策棱二人去马圈里帮阿润给骆驼接生了。
听说母骆驼生产很困难,很多时候不仅需要主人在旁帮忙,紧急的时候还得伸手进去掏。
容淖不好去打扰他们,有生之年第一次拉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扒拉开三个小孩儿。
“别打了,我有办法给你们三个一模一样的金鱼。”
她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在三个小孩儿期待的眼神里,抓起那条‘罪恶源泉’金鱼络子迅速扔进火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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