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淖迎着最后一缕天光仔细打量一番,怀疑对方是故意戏耍自己,“这难道不是随便在地里捡来的?”
策棱手心躺着四块大小差不多的玛瑙石,除去颜色各异,其他的完全一样——一模一样的开裂起纹品相差,小孩儿捡着玩都不稀罕,还想在她这里骗一个条件!
“确实没找到好的。”策棱示意容淖,“好歹我找了一场,你挑个最顺眼的。”
“这算什么?”容淖不肯,质疑道,“耍赖?”
策棱抛抛手中石头,弯着眼角还真似模似样地开始耍赖,“我看你这石头也没多好,无裂但有纹,草花又是最不上价的玛瑙。这样,你的条件我照应,但我不用你答应条件,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就成。”
容淖似笑非笑,“你先说。”
看他又是捡石头,又是打赌,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先选石头。”策棱这时又像是守约君子了。
容淖不耐烦地从他掌中抓走一块最顺眼的绿色石头。
策棱眼底划过笑意,示意容淖,“边走边说。”
容淖挑眉跟上。
两人并肩慢吞吞走在雪原上,冷风送来他的声音,裹着点点不明显的笑意,“你一开始那么反感我,是因为我们长大重逢之时,我正好遇上你在做不那么好的事?”
容淖闻言蓦地转头看他,被他两指按着帽子推回去,“只是随便聊聊,又不是找你算账,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容淖抿唇,过了最初的诧异,她回得十分坦然,“我没想过。”
讨厌一个人还需要理由。
她是那么讲道理的人吗?
策棱瞟了瞟身边认真走路的姑娘,像在意料之中。
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外表看起来张扬倨傲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那样强大而自信。
佥妻们的感激涕零她不敢坦然接受。
阿润一家真诚夸赞她时,她亦隐隐有种无所适从的尴尬。
当然,受过良好规矩教养的公主殿下不至于慌到手足无措,可优雅行止下鲜少流露出的那一丁点不自信已足够让人深思。
比如说——
她不是讨厌他,是讨厌他见证了她不愉快的曾经。
她几乎粗暴的判定他一定会讨厌‘真面目’的她,先声夺人摆出厌恶姿态,以免落於下风。
这很合乎她的性格。
乃至后来她对同样可能与之结亲的布和态度不错,并不意味着布和多好,只是布和从未撞破过她无法启齿的难堪。
而他,从一开始,就出现在了错误的时机里。
除了这一次。
“还讨厌我吗?”策棱轻声问。
他觉得这一次是不一样的。
容淖忍不住再度偏头去看他,就这么一个小小走神,脚下没注意,踩进了水泡子里,草原上有些小片湿地冬天不会完全结冰,容淖左脚陷在软泥里,轻崴了一下。
她的小皮靴是索统领之前随便采买的,有点大。
陷这一下脚踝没事,只鞋没能一起拔出来。
策棱反应敏捷扶住她,把人抱去一边的矮雪包上坐着。
确认她没受伤后,自己去把鞋捡了出来,见小皮靴内里有防寒防水的衬毡,策棱直接抓了雪替她把表面脏污擦干净了。
他做这些的时候,两人都没说话。
在不可言说的静默里,只能听见雪原呼啸而过的风声,吹过远山河流与劲草。
策棱没选择把鞋还给容淖,而是单膝跪在她面前,捉过她左脚为她穿鞋时,一边抬眸以目光紧锁容淖,再次认真问,“茉雅奇讨厌我吗?”
他太专注观察容淖的神情,以至手上有点失了轻重。
容淖感到有一丝疼,待鞋穿好后,顺势一脚轻踹他肩上。
天上最后一抹霞光烧尽,艳冶的姑娘仿佛多受霞影一分偏爱,睥睨眉目间笼着神秘的余韵,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偏又清清淡淡吐出一句,“你以为很了解我。”
兔子蹬鹰的力气,策棱几乎一动未动,只是丢魂般看着她。
第55章
自从上次捡石头回来,最初那阵子,容淖觉得二人之间好似横亘着一条淌满尴尬的河流。
谁也没再执着得到所谓的答案。
却彼此心照不宣,有些话不必讲太透。
分明关系正式缓和,二人相处反倒不如从前自然。
容淖事后想破脑袋都没想通为什么自己踹策棱一脚似乎还把他踹兴奋了。
当时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黏自己身上。
忆起青年黑眸中压抑不住的喷薄暗涌与几乎探出爪牙的烧灼欲|望,容淖起先是有被冒犯的气恼与别扭。
后来略一思索,很快便释然了。
色迷心窍,丢人现眼的又不是她,她为什么要觉得难堪尴尬!
生得漂亮才不是错!
大抵是她的自如影响了策棱。
策棱眼神躲躲闪闪几日后,很快恢复常态,甚至还隐隐带上“反正窗户纸捅破了,我干脆给它掀掉”的坦然!
不,也不算恢复如初。
近来策棱总是神神秘秘的。
古怪到容淖都怀疑自己那一脚是不是踹他肩膀伤的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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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再一次冒雪出门,消失大半天,然后顶着一身寒意从冬夜里走回毡包,容淖趁阿润一家没留意,主动悄声问起,“宫里有消息了?还是漠北出事了?”
不然没法解释他近来频繁外出的古怪举止。
容淖猜测他是在秘密召见散在附近的下属,布置安排。
“雪路难行,消息来不了这么快。”策棱反问,“待烦了?”
容淖摇头,她长于宫室,禁中森严,最习惯‘待着’。
换个地方待着也没什么,只不过是铺陈享用的优劣区别罢了。
策棱还想说什么,小乌兰哒哒哒跑过来插进两人中间,扑在容淖胳膊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成弯月牙,“姐姐,你瞧!”
容淖接过一看,发现乌兰在自己编的红金鱼络子下加垂了一枚约摸小儿拳头大小的冰球。
冰球明显是她特意打磨过的,孩童手艺,不太齐整。
但最显眼的并非是不规整的冰球,而是冰球里挨挨挤挤绽放着两朵红黄交错的野花,在这般时节,竟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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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来的?”容淖颇为意外,乍一眼会觉得络子花里花哨,仔细琢磨又有点乱七八糟的好看,粗放质朴,尤其是那冻花冰球好似野趣横生的晶莹琥珀,属于阔大草原可贵的细腻温情了,让人在漫漫寒冬里为之眼前一亮,心生惊喜。
“是我在阿布拉回来的冰里发现的。”乌兰高高兴兴道,“我和姐姐哥哥一起在那边玩儿,只有我看见了它。”
牧民冬日用水并非完全依靠门前积雪,有时也会去附近冻实的河面凿冰,再用爬犁拉回家储存。
这两朵小野花不知怎么长的,到河水结冰时节竟依旧绽得热烈,便被一起包裹送进了冬天。再由牧人无心凿取回家,逗出小孩圆团团的惊喜笑脸。
容淖对光翻转仔细瞧了瞧这抹难得的长冬亮色,把络子还给乌兰,不吝夸奖。
乌兰对冰球络子爱不释手,想要一直留在身边又怕毡包里的热气化了冰球,挂去门外更担心兄姐悄悄摸走她的心头宝。
容淖看得好笑,让策棱去帮她把冰球高高挂在毡包外略支出来的一截乌尼杆上。
乌兰方才放下自己的小羊皮袍子安安心心去睡觉。
容淖目光落在策棱身上,刚才他去帮乌兰挂络子时,衣袖落下来,她清楚看见他手上有几道未干的血痕,像是被利器划伤所致。
应和他近来总是神神秘秘外出有关。
不过他不说,她也不会再多问。
守好彼此的界限。
翌日。
容淖一早起来,牵着乌兰推门出去,到乌尼杆上取络子冰球。
“哇——”乌兰惊呼,“是我的冰球生孩子了吗!”
一夜之间,乌尼杆上多出六七个冻花冰球,浓紫浅朱,圆圆滚滚,悬于半空,由雪风晃晃悠悠拨出悦耳脆响,煞为可爱惹眼。
阿润正在做饭,被女儿的笑声惊动,小跑出来瞧热闹,见檐下这一出,似乎想起了什么,顺手撸过自己的长子。
“小子看看,这才是哥哥对妹妹的态度。”阿润话音微妙顿了一下,很快又继续教训儿子,“你别整天净想着捶你两个妹妹。”
容淖心中一动,几乎立刻转头去找策棱的身影。
青年抱臂半倚在毡壁,不知他是何时跟出来的,肩上飘了三两细雪,黑漆漆的眸子正平平直视她。
面上端的是好兄长正气凛然的皮囊,可容淖分明看见他冲自己悄悄挑眉,那样隐秘的眼神,令容淖想起自己当日踹向他时他压抑不住的露骨神情,显然又藏着什么不正经的坏心。
这人……
容淖别开脸,拒绝看他开屏。
直到吃饭的时候,容淖才佯装漫不经心问起,“你的野花哪找来的?”
策棱半真半假笑道,“我就不能是连夜去挖了半条河的冰凿出来的?”
容淖横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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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越身处底层,越爱用自我牺牲表达爱意,因为他们一无所有。
策棱装寻常庶民装得再像,也不至于真做到这一步。
饭后,策棱拉容淖去草料棚边给她解了惑。
牧民会在秋季草原丰茂时收割大量牧草晒干储存,以此作为牛羊过冬的草料。
策棱昨夜在草料棚里翻找牧草里夹带的干野花,身为毡包主人,阿润心中是有数的。
“你收敛一点。”容淖想起阿润那突兀停顿的话音,忽然道。
策棱挑眉,“这是何意?”
“你我现在是兄妹,我不想别人怀疑我——”只要一想到那两个字可能会被安到自己身上,再想想自己那些要人命的血亲兄长,容淖难以启齿,头皮发麻。
策棱看她面色古怪,后知后觉笑出声。
两人在草料棚边细细说话,三个小孩儿显然也从阿润口中得知那一溜漂亮冰球的来历,奔过来想多找一些干野花去玩点新花样。
草料被捆草绳绑得很实在,分量不轻,垒得也高,直抵棚顶。
策棱担心小儿胡打胡闹弄塌草堆砸伤人,按住三个小孩儿没让进去。
他自己撑着栏杆跳进去,在里面翻翻找找。
三个小孩儿把他指挥得团团转,一时左一时右,偶尔高抑或低,看每一捆草料都觉得里面藏有花中千秋绝色。
棚子里还有几只刚生产不久的母羊,见他来来回回走动碍着自己吃地上草料了,不时用黑角顶他的腿,绊得他一趔趄。
容淖幸灾乐祸,看得想笑。
直到三个孩子心满意足抱着野花跑走,策棱才一身狼狈从栅栏里跳出来,用力拍打身上的干草。
容淖转身正想和孩子们一起走,被他叫了一声“茉雅奇”。
回头。
只见策棱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小把五颜六色的干花,朗声问她,“要不要?”
容淖怕干草堆里有虫子跳自己身上,一直站得稍远一些,没看清他是如何在三个孩子的‘搜刮’下暗度陈仓攒出一把花的。
可她没觉出多少惊喜,反而紧张地朝毡包方向看去。
阿润领着三个孩子正在门前扫雪。
策棱走近她,黑眸里笑意荡漾,故意配合她的谨慎一般,垂头压低嗓音问,“兄长顺便送妹妹几朵花难道也算居心不良?”
容淖很想翻白眼,但教养不允许。她冷哼一声,不肯被人牵着鼻子走,挑眉玩味睨向策棱,意味深长轻嗤,“就怕兄长不是顺便。”
她嘴上应得硬气,可在阿润看过来时,想也没想立刻伸手往策棱那微垂向自己的脑袋上去,摘下一根杂草扔掉,并欲盖弥彰道,“好了!”
策棱捏着那束小花,得逞失笑。
第56章
又一个晨起,暴风雪袭卷莽苍雪原。
策棱与塔图各拿铲子铲掉毡包顶上压了一夜的厚重积雪,阿润则在修补昨夜被压坏的穹顶木头顶窗覆毡。
一通忙活后,总算闲了下来,素来笑容满面的疏朗男人半仰躺着,盯着不时晃动的柳条包壁,愁眉苦脸开始叹气。
“就这天气一时半会儿是出不了门了。”阿润后悔又心疼,“早知道前几天该往草原深处跑一趟,去看看骆驼,带它们把水喝饱。去年也遇上过这么一遭,晚了快一个月去看它们,好些骆驼瘦得皮挂在骨头上,毛都翻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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