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他现在不过来,应当是有他自己的打算,谁劝都没用的。”
苏清芽面色一僵,她道:“小映,你知道的,宁遇他是个好苗子,若是好生培养,日后不会输给他哥哥。这样的天赋,只有赫家能给他最好的未来,他总不能一辈子都不认他这个父亲。”
云映拍了拍苏清芽的手臂,道:“夫人,我去了也没用。”
“您也说了,他确有逸群之才,这样的人怎会因旁人而擅自改主意呢。”
“他若是想来,自然会来的。”
苏清芽垂下眸子,分明有几分失落。
她轻声道:“……的确是这样。”
苏清芽吩咐丫鬟将血燕放在圆桌上,然后道:“罢了。”
云映说起了自己比较关心的事:“夫人,您别难过,下午我可以陪您打纸牌。”
日后她跟赫峥和离了,就再没有这样熟悉又默契的牌搭子了。
苏清芽摇了摇头,道:“下午我有些事要出去一趟,城西有几间铺子,这两个月账目对不上。”
“上次我派管家去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今日我打算亲自去瞧瞧。”
她道:“小映,你平时在府里也不出门,不如跟我一起去走走?”
云映思索片刻,想起自己那小铺子。
正好也在城西,可以借着买书的由头去看看。
她应了下来。
苏清芽走后,云映便换了一身衣服。
此时已经是未时初,距离赫峥离开已经有五个时辰。
她问泠春:“赫峥那边传话回来了吗?”
泠春摇了摇头,道:“未曾。”
云映抿住唇,漂亮的面庞上显出几分烦躁来,他走的早,按是以前,他定然会传话回来跟她说他在做什么,几时回来,用不用等他用膳。
今日全无音讯,不会是受伤了吧?
正想着要不要派人去东宫问问时,外面的小厮跑进来,他道:“少夫人,公子方才传话回来了。”
“圣上口谕,公子得去石塘镇追一批逃犯,今天应该回不来了。”
云映蹙眉道:“那要什么时候?”
小厮答:“顺利的话,一来一回也得后天早上。”
“那有什么危险吗?”
小厮道:“……这个奴才不敢妄言。”
小厮离开后,云映独自坐在圆凳上。
她想起赫峥心里就烦,不是烦他,而是烦这段复杂的关系,所以她想要直接剪断。
可说归说,她又控制不住的想,皇宫那么多人,为什么是他追。别人就能好好休假,他就得冒着生命危险去追逃犯。
直到坐上出门的马车,初秋的风吹过来,才让她舒服几分。
苏清芽显然心情不错,一路上跟云映说个不停。赫家在城东,距离皇宫很近,城东那一块基本是皇家贵族扎堆的地方,扔块石头说不定谁能砸到个世子侯爷,街巷也相对安静一些,而城西也不同。
这里的烟火味更重,街市喧闹,即便不是早市,街道上来往纷纷。
苏清芽在一处精致的楼阁处停了下来,是间首饰铺子,名叫白玉堂。
在踏进之前,云映瞥见牌匾旁边的砖石上,刻了三个小字,知春巷。
云映顿住脚步,看着前面苏清芽的背影,脸色冷了几分。
苏清芽回头,问:“小映,怎么不过来?”
云映垂下眸,嗯了一声。
苏清芽走在前面,云映落了几步跟在后面,她不信这铺子就那么巧在宁遇住的巷子里。这人嘴上说着不用她劝,实际上还是把她带来了这里。
待会说不定还会寻个由头让她去别的地方。
苏清芽正同旁边的掌柜说着话,两人一起上了台阶,然后转过转角。
云映尚未跟上时,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她回过头,看见宁遇的脸。
宁遇站在台阶上,问:“小映,你怎么过来了?”
云映面露惊喜,刚要说话时,她看了眼转角处,宁遇便意会道:“不介意的话,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他们并未走远,而是去了不远处的一个茶肆,云映坐的地方正好可以看见马车停靠之地。
云映收回目光,对宁遇道:“你住的地方离这很近吗?”
宁遇摇头,道:“尚有一段距离,只是我方才从翰林院回来,路过碰巧看见了你。”
他玩笑道:“我起初还以为你是特地来寻我的。”
时隔一天,云映再面对他时到底冷静了些。
她翘起唇角,然后如实道:“大夫人说要来对账,我跟过来瞧瞧,没想到是这里。”
宁遇的手指落在桌面上,了然道:“这样啊。”
云映轻声问:“大夫人……也就是苏清芽,你是不是同她认识啊?”
她思索道:“她看起来很关注你。”
宁遇靠在椅背上,过来送茶的店小二将茶水置在他们面前,热气袅袅,透过这清淡的烟雾,宁遇看着云映。
他道:“他可能是我母亲的丫鬟吧。”
“是我猜的,褚夫人去世之后,赫延可能就想把我找回来。挑来挑去,挑到了苏清芽身上,对我母亲衷心,兴许也会爱护我。”
这点云映倒是没想到。
赫峥也没有跟她提过,可能他也被赫延蒙在鼓里。但也不一定,因为赫峥并不是个会故意给谁难堪的人,这些年他不叫苏清芽母亲,兴许就是知道这一点。
那这么看的话,赫延委实有些太过分了。
“她给苏清芽虽然换了个名字,然后让苏家收她当养女,再嫁到赫家来也不是件难事。”
“小映,我母亲的那些事,你知道是吗?”
云映嗯了一声,道:“赫峥跟我说过。”
她说起赫峥时很自然。
除了第一次提起赫家她反应比较大之外,后面她总是能自然而然的说出这个名字。
男人如玉的手指抵着桌面,他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存在。”
“毕竟我母亲做的,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云映抿了抿唇,她道:“没有。”
“那跟你无关。”
她其实并不想掺和到这件事去,宁遇愿不愿意回来,赫峥会不会容忍他,她半点也不想过问,也不想站到他们哪一边去,那跟她没有关系。
她捏住瓷杯,里面的茶半点没动,初见后的失而复得的喜悦惊诧平息后,她又想起那天落水的场景。
事情其实很简单,那是个冬日,时隔一个月,他们又一起上山采药,宁遇因为那段时期身体不好,总是咳嗽,所以才没有两步他们便停下来歇息。
宁遇靠在一棵树旁喘气,他还调侃道:“怎么办小映,我体力还比不上你,你不会嫌弃我吧。”
云映帮他拧开水,道:“怎么会。”
在她眼里,宁遇是书堆里出来的孩子,像只漂亮的小孔雀。而她天天干这个干那个,像只五大三粗的小熊。
江水淙淙,冬天其实没什么草药。
宁遇喝完水,云映想要继续往前走时,目光忽然落在一处,有一株红参。
长在江畔。
云映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道:“可以摘到。”
宁遇拉住她,道:“还是算了,再找找。”
云映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因为这株红参一定可以摘到。
她时常出来摘草药,也不是没有去过危险的地方,这株红参虽然长在斜坡处,但是只要小心一些,拉住旁边的野草和石块,是不会有危险的。
她挣脱开宁遇的手,跟他道:“摘到它我可以半个月不用出来摘草药。”
她把背篓递给宁遇,然后自己带着小铲子利落的翻下身子,就在即将要摘到时,变故突发,她脚下的硬土突然散开,她想去扶石头,但在她眼里很坚固的石块居然碎掉了。
千钧一发时,宁遇在上面拉住了她。
江水湍急,云映的小腿已经落入冰凉的水中,但宁遇在的那个地方不好用力,他若是想拉她就必须去扶着旁边的树。
但是还没等宁遇抓住树,江水顺流的力道便把她往旁边冲了过去,宁遇没能拉住她,但他没有松手,他跟她一起掉进了江水里。
他一手拉着云映,一手拽着野草,江水太急,只要宁遇一松手,他们就会被冲走。
后来宁遇把她推上前,让她抓住唯一株能支撑他们重量的野草。
江水浸湿他的衣服,云映很害怕,那是她头一次离死亡那么近。
宁遇安抚她,在急促的江水中还有空叹息,道:“啊,如果我力气大一些就好了。”
“方才要你别嫌弃我,这下我自己都要嫌弃我自己了。”
云映哪有闲情逸致去听这些,她才想说话,便感觉到宁遇把她推向了岸边,她的手碰到堤岸,宁遇在后面送了她一把,她抓到更多的野草,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她回头去拉宁遇,宁遇却告诉她:“…拉我的话我们都上不去的。”
他轻声道:“而且我没有力气了。”
他就这样看着她,在那个沉寂的冬日,在最后时刻告诉她要走出裕颊山。
这个场景她记了很久。
没人会懂这件事给她的震撼。
“后来有人救了你吗?”她问。
宁遇嗯了一声,他道:“救我的是个渔夫,我醒来以后已经离裕颊山有一段距离了,这正是这个时候,我碰见了京城的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是赫延的人,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云映不语,等着宁遇继续说下去。
“我想回去告诉你,但是他们已经不准我回程,按照原计划,他们会抹除我在裕颊山所有的痕迹,然后对外宣称,我自幼在南方分支养病,现在才回到京城。”
云映道:“所以那具尸体,还有你的家都是……”
宁遇嗯了一声。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笑着继续道:“我不愿意这样。他们不让我回去,我便逢人就说我是乡下来的,偏不让他们如意。”
云映笑不出来。
宁遇望着她,轻声道:“我那时在想,等我在京城稳定一些的时候,就去把你接过来。”
“我们可以……”
云映握着杯壁的手收紧几分,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没有抬头。
宁遇继续道:“就可以天天见面了。”
“但是没想到后来听说你被接走了。”
云映立即解释道:“我没有故意隐瞒,我之前并不知道我的身世。”
宁遇显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轻声笑着道:“我就说啊你怎么跟别人不一样,原来是大小姐啊。”
他好像也没什么错处。
云映从来不怀疑宁遇说的话,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道:“总之不管怎么样,还好你被救下了。”
她还要继续说话时,忽然看见苏清芽从白玉堂走出来,正在找她。
云映收回落在杯壁的手,站起身道:“我好像该回去了。”
宁遇也跟着站起身来,他往外看了眼,眉头蹙了下。
云映注意到他的神色,问:“怎么了?”
宁遇道:“她在找我。”
云映没去问他要不要搬进赫家的事,只是道:“那你在这里待一会,我不会跟她说见过你。”
宁遇收回目光,嗯了一声。
茶肆人来人往,走下台阶时,正有一群人离开,宁遇便走在云映之前,在她下台阶时伸手去扶她的手臂。
云映却躲开了。
像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她可能自己也没有感觉到。宁遇的手顿了几分,云映并未察觉,她低下头提着裙摆,心口衣襟交叠处因为她的动作而敞开了一些。
从宁遇的角度,恰能清楚的看见里面。
雪白的皮肤上,赫然几点红痕。
那是什么痕迹不言而喻,痕迹清晰,是昨天晚上。
她与他重逢的那一晚。
宁遇收回手,眸中隐有凉意。
他不笑时脸庞有几分冷淡,让人觉得疏离又薄凉。
其实一年的时间,并不算长吧。
她没有忘记他。
但是她身边有了别人。
一个替身。
是他那位哥哥。
他其实并不在意赫峥的存在,因为消失一年的确是他的错。
赫峥不是个甘做替代品的人,云映就更不必提了,来日方长,他们迟早会分开的。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会为了别人对他避嫌了。
云映回头看她,道:“宁遇?”
宁遇忽然道:“昨天忘了问你,你的那位夫君对你还好吗?”
“……”
这句话又让云映敏感起来,赫峥与宁遇有着相似的长相,她嫁给赫峥,好像不管对宁遇,还是对赫峥都是一件冒犯的事。
她想起宁遇可能猜到她的意图便觉得有些无地自容,但还是如实道:“挺好。”
如果不总是生气的话。
不过那也是她犯错在前,可以理解。
宁遇目光晦暗,他没有继续向前,而是道:“小映,那我留在这里吧,就不陪你出去了。”
云映嗯了一声,她看一眼底下的苏清芽,轻声道:“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
“好。”
云映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转过身去。
宁遇重新坐回原位的位置,目光冷淡的落在窗外。
她看见云映走向马车。
他跟云映一起长大,他当然了解她。
十四岁那年起,他就发现总有一个小丫头喜欢偷看他,这并不稀奇,跟别人不同的是,她从没试着跟他说过话,每次他目光扫过去,她都会很惊慌。
他没有把这个小丫头放在心上,只是偶尔无聊了会逗一逗她。
后来他们成了这个世上最熟悉的人。
她喜欢他,他知道。
她的喜欢太明显,仰慕会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可是她从来不说,她不说,他就偏想等她说出口。只要她说出口,他们就会立刻在一起。
结果直到现在,那层窗户纸还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的人生很没意思。
他刚出生就被送走,那还是一年冬天,送他的人赶着日子,没怎么照顾他,一路磋磨,他从小落下病根。
没有钱买书,没有钱买药,无父无母的窝在小山村里,他的出生一点也不光彩。
他有一个璀璨夺目的兄长,他们的人生天差地别。
他只有云映。
但是现在,云映也并不完全属于他了。
同样,要被他的兄长抢走了。
云映回到马车后,苏清芽着急道:“小映,你去哪了,可急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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