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姐缄默须臾,暗瞟她一眼道:“我也怕我这时候管紧了她们,她们记了仇,将来二奶奶好了,接过担子去,她们又回过头欺我。”
玉漏斜望着侧墙供案上的花瓶笑了笑,“只要你处处料理得比二奶奶好,纵是她好了,也不会再叫她管了。这回老太太是有意要叫她学乖点。”
老太太是对络娴灰了心了,如今贺台没了,不犯着给她面子,少不得这一二年间都要“闲置”着她,谁叫她常日赌气使小性子?
那媛姐领会了意思,回去果然放出手脚来料理那院的事,学玉漏恩威并重,渐渐下人们也肯听话起来。络娴见这情形,益发感到危机,不得不认真调养身子,按时按晌地逼着自己吃饭吃药,到年下,已有了两分精神。
这年恰好大年初一那日,皇上聘金铃做晟王妃的旨意下到南京,由南京礼部送来五千两黄金,一万两白银,并赐了良田五顷,绸缎五千匹,并一处府宅玉各色瓷器玉器。一时趁拜年之机登门贺喜之人纷至遝来,阖府应酬不迭。
池镜节下也不上学了,只管陪着大老爷并兆林周旋迎待那些上门贺喜的男客,每日在外院厅上摆席设宴。里头女眷自然是燕太太玉漏翠华三个每日陪着老太太周旋,在小宴厅内搭戏开席。只听得这府里日日喧腾,夜夜笙歌,热闹非凡,不在话下。
倒是金铃不大见客了,除本家要紧亲戚来了到厅上见一见外,旁人一概不理。自然定下亲的姑娘怕臊不见人,也有这个习俗。
她母亲桂太太也不在跟前酬客,逢人问起,老太太总是一脸痛惜地叹气,“她身上不好,哪还应酬得起?今年冬天又更重了些,只好我这把老骨头出来撑一撑了。”
“老太太是大福之人,就是大太太不在,还有这几个能干的媳妇。”
来人里有好些还是头回见玉漏的,但多半都听见过关于她的言语,不免把眼梢朝她身上多溜几眼,那目光里总有轻蔑和嫉妒掺杂着,转过头去和相熟的人议论。还不是说她娘家如何,从前又如何,玉漏只装听不见,老太太也装听不见。
其实老太太带她到人前显眼,她也知道的,一是因为她能干,二是有意要叫她听听这些言语,怕她这一年风头太过便不知斤两。
老太太从来是这样,一面捧着,一面压着。
“就是这位三奶奶——”
一背过身去就听见那嘁嘁哝哝的声音,苍蝇似的在耳边,戏台子上敲锣打鼓也掩不住。玉漏庆幸这时候连家没人来凑热闹,自从上回把话说绝后,他们倒识趣了许多。不过到底这样的大喜事,他们如何舍不得不沾边?玉漏还只在家忙就听见秋五太太在外头和人显摆。也不单是她娘家,这时候凡和池家沾亲带故的也都肯在外显摆几句,这些最外头的人结成张网,消息来来回回传递。
桂太太没在跟前,人家便只向老太太与燕太太道喜,几日受下来,燕太太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因想着金铃的事情既已定了,就该议起芦笙的事。正巧连日那么些官眷太太登门,不少家里有年轻未婚配的公子,老太太事多不记得,可她不能不记着,冷眼在这些人里挑拣,拣来拣去,看中了南直隶都察院御史卞大人家的小孙子。
这日一大早起来,天还未亮,就叫来玉漏,推她去和老太太提,“老太太为金铃的事忙,大概是忘了芦笙的事。可咱们不能忘,我是她的亲娘,你是她的亲嫂子,总不能将她抛在脑后。我想着趁此间常来常往的,你去和老太太说一说,请她老人家试试卞家太太的意思。”
玉漏没敢一口答应,略显尴尬地笑着点头,“这几日客来得太多,我看老太太不大得空,等过了这几日,我再和老太太开口。”
燕太太疑心她是推脱,便把脸色放了下来,“我就是想着后日卞家太太要来听戏,就好问她一句。好容易烦你件事,你只顾往后推。”
“我这记性,竟忘了后日的事。”玉漏忙笑。
“那你今天就拣个时候和老太太说。”
玉漏只得点头,回房却是一脸烦难的神色。赶上池镜刚睡醒
,靠在床头,还在抱怨昨夜里吃多了酒头疼。她走去挂帐子,两边烛台照着她有些为难的神色,池镜便懒倦地问:“大早上的你在这里愁什么?”
“还早呢,都快摆早饭了。你今日不是要去赴席?我叫她们端水来你洗漱,你赶紧起来。”
“先别忙。”他伸出手拉她坐下,拿被子一并裹住她,摸她的手冰凉,便捧着哈了几口气,“你这么早起来上哪里去了?连个汤婆子也不焐。”
“太太叫我到后头去了一趟。”玉漏叹了口气,扭头道:“太太想和卞家结亲家,他们家的小公子不是还没定亲嚜,前日在席上人家在说,给太太听见了,就起了这念头,想使我去和老太太说。我又有些不好说,从前老太太就不大爱管芦笙的事。”
池镜走下床,将旁边熏笼摘了,炭盆架子挪到跟前来,依旧盘腿在铺上坐下,拿着钳子添了几块炭,翻得里头劈啪响。
玉漏攒眉道:“咦,轻点翻,弄我一脸灰。”
他拿钳子在比着吓她一下,就搁下了,“按说咱们家的小姐,配谁家配不起?可卞家不比别家,听说他们家挑媳妇,不看家世门第,头一件看姑娘的品行,还要能书会画的,芦笙那丫头人家瞧不上。”
“就是这话,你想想,要有意思,人家男方家里还不趁这时候到咱们家来,也探探口风?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还有位待字闺中的小姐。人家一句没打听,想必就是没这个意思。让我去跟老太太说,岂不叫老太太在人家面前难为情么?老太太才不会碰这个钉子,她老人家一向是要人捧着她。我去说,岂不是我在老太太跟前碰钉子?我又不好说人家断看不上芦笙的话,又不好回绝。”
池镜揽着她的腰。一面笑,一面在她肩上嗅着,一路嗅到她脸上去,捏着她的腮,“你就只管提一句,老太太若问,你只推说是太太的主意,有什么话,叫她们婆媳两个去扯好了。”
玉漏偏开了脸,回嗔一眼,“也只好如此,反正我是一点这意思也没有,芦笙嫁谁不嫁谁,与我不相干,她嫁得再好我也不沾她的光。”说着放下声调咕哝了一句,“我看她也没那个本事——”
说着起身,叫丫头进来服侍他洗漱。两个人皆坐在床上,她照例伸手试了试水温,又接了帕子搽手,吩咐金宝,“今日恐怕要下雪,你给他穿件毛皮氅衣。”
池镜听着觉得十分熨帖,先前从未听见过她管他穿衣裳的事,可见天冷也有天冷的好处,不由得微笑着看她。
玉漏扭过头来就碰见他湿漉漉的眼睛,心陡地一跳,假装若无其事地问:“你不搽脸,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他转过头去,接了帕子揩脸,“你几时回家去拜年?”
“今日还是客多,总要过两日才得去了。”
“那过两日我抽空和你一道去。”
“你哪里抽得出空,还有那么些亲友等着还席呢。你就别去了,我一个人套了车去是一样的,不过歇一夜就回。”
池镜穿好衣裳就下起雪来,使他蓦地舍不得这屋里暖融融的空气,又眷恋地走回床上坐了会。天色昏昏的发白,烧断的炭劈啪一声塌下去,玉漏正对着镜子套一件灰鼠比甲,没听见他讲话,以为他还是头疼,便走到面前替他揉额角,“你席上少吃点酒啊。”
池镜闭着眼笑,仿佛做了许多年的一个温情的梦终于在这一刻实现了。他忽然握住她的腰向后倒下去,“不想出门了,外头冷得很。”
玉漏推着他爬起来,“那怎么成?那么些人请呢。大老爷推给你和大爷,连大爷都老老实实地去应酬,你还不如他?”
“他原本就喜欢那些吃酒听戏的事,我没兴致。”
“你就是再没兴致也得去。”玉漏心想,连她也成日在席上转不停,他还想躲懒?没门!
他仍拉着她的手不放,一个躺着一个立着,对峙了一会。渐有人声的时候,玉漏又摧他,“你还不走?”
池镜只得唉声叹气起来,出去小书房里取了个细长的木匣子来递给她,“这是昨日人家送的一支紫毫,我的笔多得很,使都使不过来,这支你顺道带回去给岳父,就当是女婿孝敬他的。”
玉漏嗔笑着接来,“拿人家的礼做你的人情?你倒会打算。”
“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我没这个意思。”
池镜走后没几时,玉漏估摸着老太太也该起来了,便赶到那头去请安,趁机提了句芦笙和卞家的事。
老太太正吃茶呢,闻言搁下茶碗,“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太太的主意?”
玉漏见她脸上不情愿,自然是推回到燕太太头上,“上有老太太,下有太太,这种事哪轮得到我去打算呢。”
老太太面色方缓和了些,“燕太太也太会想了,她自己养的女儿是个什么德行她还不清楚?人家卞家看儿媳妇看的是人品才学,她那女儿哪一点能给人家瞧上?倘或单论家世,那自然好说,可人卞家不看这个,上年我就听见他们家老太太这样说。你去告诉她,我是没脸开这个口,她觉得芦笙好,她自己说去。”
玉漏自然也不敢拿这话去回燕太太,只编著话搪塞她,“老太太上年和卞家老太太说话时,好像听那口气是他们家已瞧中了一户人家,所以就不好再说了。”
燕太太还嘀咕,“我怎么从没听见过这话?”
“面上还没说开呢,只是卞家有那个意思。”
燕太太也就没好说什么,只是有些失望,心里又打起别家的主意。
碰巧芦笙进来听消息,在外间听见这么说,便大剌剌地只管走进来道:“既然他们家还没和人家说,我们为什么不能说一说?兴许我们这里一说,卞家就不要那户人家了呢?”
连燕太太也不由得脸上两分不好看,向来议论姑娘的婚事,姑娘别说不好问,就是听见了也要装作没听见。故而连忙赶她,“你进来做什么?越大越没个规矩了。”
芦笙不依,仍摧玉漏,“三嫂你再去和老太太说说。”
玉漏为难着笑道:“老太太的意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芦笙偏道:“老太太也没说不行啊,卞家也只是有个意思,都是没影子的事,怎么就不好说了?我看三嫂就是懒得管我的事,倒为人家忙得勤快。”
意指近来帮着老太太为金铃筹备嫁妆的事,玉漏忙看燕太太脸色,果然她也是这样想。玉漏懒得周旋,索性站起身,藉故还要张罗宴席的事躲了出去。
芦笙只得依旧去缠燕太太,“您看三嫂,别人家的事忙里忙外,自家人的事,多说两句她就不耐烦。我看老太太跟前她未必是认真去说的,总是为了敷衍娘随口提一句就罢了。”
燕太太听了这话,也回过神来,觉得是玉漏不对芦笙的事上心的缘故,又想他们夫妻几时将她放在心上过?眼睛自然只往高出看,先前只忙着奉承老太太,如今好了,又添了个金铃。
她心里不免有气,因对芦笙说:“他们不耐烦管,我也懒得去看他们的脸色。回头请你姑妈去说,你姑妈在老太太跟前难道还比不上她?”
玉漏听见要去请姑太太说和,更乐得丢开手去迎待客人。忙至元夕次日,方得空预备着回连家一趟,却没听见燕太太有什么问候的话要她代,想是因为卞家的事将她母女二人彻底得罪了。
夜间翻着架子上的炭盆和池镜嘀咕,“明日我回去,连老太太还叫问个好,太太却没话说。”她自己摇了摇头,一声不大所谓的轻叹,“看来这回连太太也记恨上我们了。”
一个一个地竖
起敌人来,也习惯了。
池镜更是没所谓,反而有种暗喜,一个个的敌人竖起来,将他们包围着,斩断了和旁人一切的联系,迫使他们夫妻不得不紧密地挨着,挨着挨着,血肉好像长在了一起,在这冬日的寒气里,割也舍不得割开。头一回,他对她独自回娘家去没有担心,不怕她再碰见西坡。
他走去自身后将玉漏抱住,嫌她瘦,一条胳膊便将她环紧了,“你多吃点,明年咱们好生个孩儿。”
玉漏听着觉得陌生,虽然生孩子是顺理成章的事,也正因为顺理成章,所以从没去筹谋过。她想着好笑,“忙什么?当爹的还在读书,将来要是生下个儿子,陪着你一起读书?”
“你打量我后年一定考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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